那時候洛秉君的宅子還不是這,是挨着皇城邊上的一個不大的宅院。
三皇子夏侯錦是皇后阮氏嫡出,長洛暄童五歲,卻自幼與她交好,涼夏對這個三皇子的第一印象是寡言沉穩,那時不過十二歲,便一副小大人模樣,卻偏偏和心思靈巧活潑好動的洛小姐玩到了一塊兒,隔三差五的便到相府來玩,對洛暄童也是寵溺非常。
一直到那年秋末,當時洛秉君因公去往隴西還未迴轉,三皇子那日竟然瞞着府中所有人偷偷將洛暄童帶了出去,一直到下午都不見人,可把府裡的人都嚇壞了。那日裡又下起大雨,大雨從中午開始下一直都不曾停。
涼夏只記得那日焦急的老管家秦伯將府中家丁悉數派了出去,分了好幾路去尋人,她鬧着要跟着去卻因爲年紀太小被老管家喝止,只能在府中等消息,皇宮中也來了人一起尋,算是相府最混亂的一天。
終於在天擦黑的時候,三皇子揹着洛暄童出現在相府門口,那時候的洛暄童已經三皇子背上昏死過去,兩人都淋得透溼,照顧洛暄童起居的婢女一從三皇子手上將人接過來,他便也暈了過去,皇宮中來的人手忙腳亂的將三皇子帶回了宮。
秋雨冰涼透骨,涼夏記得自己哭着握上洛暄童手的時候,便如同握着冰坨,可是她臉上卻又滾燙。
洛暄童就這樣一連高燒了七日,那時連孫大夫都說她活不成了,老管家派了個踏實的家丁日日在城門口候着,到得第七日清晨,洛秉君終於從隴西回京,得到消息後連面聖交差都全然不顧了,當街卸了馬車上的馬,一路狂奔回府。
那時洛暄童燒得迷迷糊糊的,滿嘴囈語,低低的聲音不是叫着父親,便是叫着阿錦,可是這兩個人一個都不曾在她身邊,直聽得涼夏心疼不已。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心心念唸的父親回來了,昏迷多日的洛暄童竟然睜開眼睛,衝着洛秉君甜甜發笑,啞着嗓子叫了一聲:“父親。”
洛秉君大發雷霆,抖着身子,將所有人都趕出了房間,連孫大夫都給請了出去。
他就這樣將自己和洛暄童鎖在屋裡一天,期間誰也不許進去,那日裡三皇子來過一趟,在門口守了大半日,最後被宮裡的人請了回去。
第二次清晨的時候洛秉君滿臉疲倦的開門出來,洛暄童的情況竟然奇蹟般的開始好轉,高燒漸退,人也開始清醒,可是便是從這一次起,洛暄童就開始莫名其妙的失憶,孫大夫這麼些年也未能查出究竟是什麼原因,或許是那七日七夜的高熱將腦子燒壞了吧。
洛秉君後來將負責洛暄童起居的婢女從上到下統統換了一遍,只留下了涼夏與她作伴。
最讓涼夏生氣的,是三皇子後來的行徑。
洛暄童是與他偷跑出去時淋了雨才導出這樣的怪病,可是他在得知洛暄童失憶後,初時還好,後來便越來越嫌惡起她來,每每與洛暄童相處時,那眼中的不耐涼夏都看得分明,再後來,他便幾年都不曾來找過洛暄童,再來相府,都是與洛秉君商談朝政了。
如此對待洛暄童,涼夏可不管他是什麼皇子,心中算是兀自記恨上了。
阿瞳看着越說越是氣憤的小丫頭,有些嬰兒肥的小臉氣呼呼地甚是可愛,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
“你怎麼知道,當年是不是我央着三皇子帶我出去的。”
涼夏猶自氣憤,小嘴憤憤然說道:“那又怎麼,三皇子那時候表現得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怎麼就不知道好好保護小姐。而且……而且,出事後他憑什麼嫌棄小姐,明明是他惹的禍。”
得虧小姐高燒昏迷的時候還一心念着他!
阿瞳失笑,她是看明白了,涼夏這心吶,算是偏到天上去了。
“好好好,都是他的錯。”而後話鋒一轉,饒有興致地問道:“涼夏,你如今已經十七了,不曾許人家麼?”她可是聽狐狸爺爺說,人間女子十五歲便能婚配了。
涼夏的小臉瞬間一紅,絞着帕子羞窘道:“……小姐說什麼呢,我是要一直陪着小姐的,纔不要婚嫁,小姐往後出閣,我便做小姐的陪嫁丫鬟!”
洛小姐麼?鄴城富貴人家估計都知道她有這麼個怪病,小門小戶又哪敢高攀,自是無人問津。
阿瞳不願自貶洛暄童讓涼夏傷心,隨意打趣了她兩句輕巧的將這個話題揭了過去,又問道:“除了三皇子,涼夏便沒有其他討厭的人了麼?”
“有!”
看阿瞳偏了頭帶着疑惑望向她,涼夏便繼續說道:“一位姓韓的公子,涼夏不曾見過。”
涼夏性子並不記仇,只是對這個人,比對三皇子更加憎惡。
洛秉君在洛暄童大病一場之後,陪在洛暄童身邊的時候便多了,許是被嚇怕了吧。兩年後老丞相因病請辭,作爲老丞相得意門生的洛秉君被拜爲相,雖然公文變得更多,卻很少再外出奔走。
這十一年間雖然洛暄童頻頻失憶,可是洛秉君對她的寵溺絲毫沒有消減半分,將她照顧的越發周全。
可是即便如此,洛暄童的病也全然沒有好轉,更有發作越來越快的趨勢。
這麼多年小小的失憶,卻只有十五歲到那次,維持了兩年多的時間,涼夏甚至都滿心以爲洛暄童痊癒了,卻因爲這個韓公子,再次復發。
洛暄童十五歲失憶後性格變得溫婉沉穩,不驕不躁嫺靜雅緻。偶爾讓涼夏陪着出門,都是賞花遊園。
洛暄童十六歲那年花朝節出門賞花時,涼夏都不曾注意洛暄童何時結交了這位韓公子,只是花朝節之後,兩人便頻頻書信往來,涼夏總幫着洛暄童收信,信封落款處每次都只有一個韓字,看着自家小姐收到信後的神態涼夏也能猜到幾分她的心思。
涼夏從洛暄童口中聽說,這位韓公子並非京城人氏,所以書信來往了半年之久後,兩人才自花朝節後第一次見面,聽說這位韓公子家中在鄴城新開了商號,從此長居鄴城,兩人見面的次數也頻繁了起來,一向矜持的洛暄童也沒了往常的嬌羞。
只是洛暄童每次與韓公子見面都不許人跟着,洛秉君寵着她,也就隨了她去,只每次在洛暄童出門時都安排兩個身手好的護衛遠遠的跟着,所以自始至終,涼夏也不知道這位韓公子是何模樣。
去年年底,臨近年關,洛暄童再次外出回來時滿臉喜色,眉梢眼角都盈着笑意,涼夏好奇問她什麼事如此高興,她也只是笑而不答。
後來經不住涼夏一再打趣,才偷偷與涼夏說道,是韓公子說年後要來相府提親,涼夏乍驚又喜,心中也爲自家小姐高興。
只是這場好夢並沒有維持多久,除夕夜裡,相府入了賊,被府中侍衛發現後竟然逃竄到洛暄童的住所,挾持了洛暄童做人質。
那賊人一襲夜行衣,臉上頭上均裹着黑布,只一雙眼露在外面。
洛暄童看見這人出現在自己院裡時滿臉驚愕,遭人鎖住喉嚨死死箍在胸前的那一瞬,忽的面如死灰,眼中滿是絕望與悲慼。
涼夏與兩人離得很近,清楚的聽到洛暄童用無力又淡漠的聲音喚了一聲:“韓雲。”
那黑衣人聽到這句時渾身一震,一雙眸子滿是錯愕,涼夏看到這光景哪還有不明白的。這個潛入相府的賊人便是洛暄童心心念唸的韓公子,他接近洛暄童,不過是借洛暄童來打探相府內情,盜取他所要的東西而已。
最後的最後,洛暄童哭着央求自己父親放了這個男人,相府並沒有損失什麼,洛秉君又心疼自己女兒,便依了她去。
洛暄童癡心錯付,將自己鎖在房中,涼夏次日察覺不對闖門而入時,洛暄童已經陷入昏迷,再醒時已經又一次失憶,一直到阿瞳附身。
這位洛小姐,倒真是癡情之人。
阿瞳聽涼夏說完,不禁在心底輕嘆了句。被自己一心愛慕的人所背叛,箇中滋味,也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
不過這樣利用他人一片真心的人,倘若是換做自己,定將他大卸八塊丟進這池子裡喂王八,絕不會如這洛小姐一般好心。
阿瞳也有些爲這苦命的洛小姐抱不平,倒是有些能體會涼夏那種憎惡的心情。
此後幾日,阿瞳便一直待在府中不曾出門,丞相爹爹每日早晚都陪着她用膳,阿瞳心中還是有些竊喜的,只是丞相爹爹這幾日裡偶爾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讓她有些摸不着頭腦。
丞相爹爹忙於公事的時候阿瞳便拉着涼夏在府中閒逛,悠然度日,安靜平穩,雖然暫時還不能出門,卻也樂在其中。
不過這樣的平穩沒能持續多久,命運便將阿瞳又捉弄了一番。
那日午後,丞相爹爹下朝歸來,卻破天荒的將阿瞳一齊領到了正廳,正廳中有幾人正在等着,領頭的人手中雙手捧着一卷明黃色龍紋卷軸,他身後幾人各躬身舉了一個托盤。
領頭之人看見阿瞳被領着出來在自己眼前站定,便用奸細的嗓音捧着手中的卷軸道:“洛秉君,洛暄童,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