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夏猝然一驚,猛然擡頭看向車內的人,兩雙眼睛隔着車窗相望,落夏有些委屈似的鼓了腮幫子,拼命想把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掙脫出來,卻反而被握得更緊。
“小夏。”
落夏的眼中已經蓄了淚,反手擦去,氣憤道:“你將我當做什麼人?你讓我如今舍了你自行去逃命嗎?”
“我……”小風一時語塞,看見落夏通紅的眼更是慌了神,有些無措的攥着落夏的手,不願放開。
認識到這一點之後不禁在心中苦笑。
嘴上說着讓落夏離開,可是卻連放手都做不到,自己當真是,太過自私。
“洛風,”落夏無比鄭重的叫了一句,而後雙眸定然望着他,“你若是當真知我,以後再不要說着這種話了。”
洛風垂眸,良久不語,而後輕輕執起她的手,輕輕印下一吻,幾不可聞的“嗯”了一聲。
雖只如此,卻已經足夠。
身後“咣啷”一聲悶響,帶着水聲盪漾,落夏慌忙收了自己的手,轉身看向身後,果然看見方纔去打水的人已經迴轉。
一瞬間只覺得面上猶如火燒。
小風看着她的反應,心中有些怪異,卻駭然的發現自己竟然絲毫沒有任何排斥,冷靜平和得可怕。
“小夏,我們這一路,先跟着他。”
極輕的聲音,只夠兩人剛好聽見,落夏默不作聲的微微點了點頭,素白修長的手放下車簾,所有的一切莫名情緒,都掩在了車簾之下。
沐清渠正俯身從地上拾起那個脫落的水囊,落夏默立了一會兒之後迎了上去,接過了水囊,有些尷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反倒是沐清渠先開了口,“還騙我說不是那種關係,你們兩個呀,戒心這般重的嗎?”
落夏眨了眨眼,沒有解釋,只是低低道了一聲歉。
沐清渠雙眸狡黠一轉,“光道歉可不行,說起來,你還需給我道謝。”
落夏又頗爲上道的道了聲謝,順帶格外乖巧的誇了沐清渠一番,能夠聽到她夸人,本來已經是件格外難得的事情。
只是沐清渠卻並沒有被吹捧的飄飄然,看着落夏狡黠一笑,“聽說公主博覽羣書,胸有丘壑,是世所罕見的奇女子,那麼心中,應當也裝着不少故事吧?”
哈?這和前面兩句有什麼聯繫嗎?
“不如,公主與我講十個故事,我便權當謝禮與歉禮收下了。一日一個,不許駁回。”
落夏一臉不解的看着沐清渠,對於他提出的事情簡直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沐清渠不過太過無聊,又看她終日鬱郁,便想着法子想要轉移她的注意力。
落夏自是想也不想便要拒絕,可是車內的那個男子卻也在此時出了聲,“我也想聽。”
在讓落夏不再鬱結於胸這件事情上,他與沐清渠格外投契。
況且落夏那裡,確實藏着不少好故事纔對。
落夏有些無語的忘了一眼蒼天,心中憤然,卻還是乖乖的一邊準備着今日的吃食,一邊搜腸刮肚,將以前從說書先生那兒聽來的故事,與兩人說起。
那一年,她七歲,他十四,她與他的相遇,完全改變了她的一生
她仍記得第一眼看到他的樣子,砍伐殺戮,宛若地獄修羅,冷酷的眉眼,不近半分人情。很難讓人想到,他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
劍尖狠狠刺入父親的胸口的那一刻,奄奄一息的男人只是虛弱的叫着“茗兒…快…跑……”,然後頹然倒地,眼睛還緊緊盯着自己的方向,滿是心痛與擔憂,那,是最愛她的父親!
“爹——”聲嘶力竭的大叫,卻已得不到任何迴應。冰冷的劍尖抵住咽喉,上官茗反而不哭不喊不求饒了,眼睫上沾着一粒晶瑩的淚珠,被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風一吹,跌入塵埃,粉身碎骨。
她只是憤恨的瞪着眼前的少年,凌厲的眼神彷彿要把他撕碎。
少年卻忽然收了劍,冷冷的扛起她,出府門的那一瞬,往堆滿乾柴的上官府丟了一個火把,一切,瞬間化爲灰燼。
不知被他扛着走了多久,上官茗從最開始的又抓又咬慢慢變得安靜了,安靜得不似一個七歲的孩童。
她只是在數,她家一起有多少口人。
一百三十一口,一百三十一口,只剩下她一個。她生日的這天,卻成了府上所有人的忌日!
“我會殺了你的!”上官茗趴在他肩頭,恨恨的說。他,未應。
直到走到了一片遼闊的雪地,他才一把摔下她,冷冷的說,“只要你能。”說完,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北風中,還回蕩着他清冷的聲音“記住,我叫燕離”
一轉眼,便十年。
當北風再一次肆虐廬嵐城的時候,城中最大的酒樓——綺煙樓,卻依舊客似雲來。原因無他,只因這綺煙樓新來的女琴師,不僅彈得一手好琴,姿色更是一絕。
綺煙樓。
琴瑟聲聲,曲韻悠悠。一襲雪色紗裙的女子端坐圓臺之上,纖細的十指宛若蝶舞翩翩,遊離在琴絃之上,每一個飄出的音符都震得在座賓客心曠神怡。
觥酬交錯,推杯換盞之間,一曲終了。
女琴師抱琴起身,轉身欲走。“等、等等,落雪姑娘,怎麼這就走啊?不多坐會了?”酒桌上站起來的男子大腹便便,暗黃的錦服裹着他臃腫的身體,說話間,還不斷打着酒嗝。
能來綺煙樓的人自然是非富即貴,落雪自是明白,因此即使有些厭惡,也只得強壓怒火,轉身對那男子莞爾一笑,“秦老爺難道忘了,落雪一日只奏三曲,如今三曲了了,落雪要回房了。”
“什麼一日三曲,我說再坐會就坐會,我…我沒醉,清醒着呢,”如此說着,便打了一個酒嗝,“落雪姑娘,我不要你給老爺我彈曲,過來陪我喝一杯就是了,嘿,嘿嘿…”說着,秦愈更端着酒杯踉踉蹌蹌的走上圓臺。
秦愈是廬嵐城首富,聽說後面還有顆大樹蔭着,所以即使有人不恥他這種行爲,也沒人敢出來勸阻。
落雪亦不氣惱,接過秦愈手中的酒杯,仰頭一口飲盡。“秦老爺,落雪要回房了。”
如果不是要找那個給了她終身夢魘的人,她根本不用更名改姓,棲身在這小小的酒樓。
眼前這個男人,她只要輕輕一撥琴絃,便可置他於死地。
但,她卻要謝謝他,若不是他糾纏不休,非要拽着不斷灌她酒,又怎會惹來那個人替她強出頭。
當他用竹筷打落秦愈手中酒杯的那一刻,她便認出了他——燕離,一晃十年,容顏未變,竟還是當初那般少年模樣,還是當初那般淡漠的神情,只是多了幾分成熟,也不再似那般冷漠。她是否應該慶幸,他已不識她。
“姑娘爲何跟着我?”燕離轉身看着緊跟自己出了綺煙樓的落雪,劍眉微挑稍顯困惑。
“今日得罪了秦愈,不只是綺煙,整個廬嵐恐怕也再無落雪容身之處”
落雪自己也不會想到,僅因她一句話,燕離便決定帶她離開廬嵐,將她安置在自己府中,待若上賓。
他,收留的是一個時時刻刻想取他性命的女子。
湖心小亭,清茶兩盞,煙霧嫋嫋升騰。
落雪把目光投向湖面,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不要對我那麼好”,面對燕離的溫柔,她只得無奈的嘆。
燕離從身後伸手圈住她,俯首輕嗅她發間清香,良久才應,“這是我應該的,我心甘情願。”
“燕離……”落雪輕聲呢喃,最後化成一聲冗長的嘆息。
爲何當初那般絕情的你,如今又要對我傾盡滿腔柔情。
落雪一次次警告自己,自己不能陷入他的深情之中,可是那般真摯的情意,叫她如何抗拒?
放棄一次又一次殺他的機會,落雪只得告訴自己,不是她不忍,而是她還沒把握能絕對殺了他。
落雪也知道,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而後來,是燕離給了她一個最好的不在現在殺他的理由。他許她,在她十八生日之時,給她最想要的禮物。
呵!禮物?真是諷刺呢。
他會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麼嗎?她想要他的命!他能給嗎?會給嗎?
燕離,那我就等你最後的禮物送出,再殺你吧。落雪如是對自己說。
她曾賦了一首曲子,曲調悽婉,卻不想燕離只聽了一遍就記了下來,在她十七歲生辰時在湖心亭中盤膝而坐,緩緩撥動琴絃,深沉的嗓音低低的和了一曲。
他落座撫琴之時,她離他不過咫尺距離,要殺他,不過舉手之間,可是…
流年不忘。
只一句,便讓她軟了心。
月碎成霜,一夜,相思成狂。
呵,一夜相思成狂。他也會相思麼?
卻偏偏是這一句,讓她動了情。
情一動,便如那滔滔江水,一發不可收拾了。
後來,他當初唱了什麼她已經不能完全的記得了,只有這兩句,讓她念念不忘,至死方休。
流年不忘,好一句流年不忘。
他輕輕撥動琴絃的手,就那麼輕易的撥動了她那根情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