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晨晨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冰彈砸進實驗室溫暖的空氣裡。
氣氛似乎在一瞬之間凝固。
常浩南臉上的表情先是短暫的錯愕，隨即化爲一種近乎荒誕的玩味。
對手會在專利方面搞小動作，這早就在預料之中。
但他原本期待的是，雙方會在技術層面展開一輪精彩的交鋒。
沒想到竟然通過如此樸素，以至於有些簡陋的方式。
而旁邊的張韜院士則完全是另一副神情——
純粹的震驚。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要見識一下，到底是何等頭鐵的人，會選擇給眼前這尊大神上眼藥。
總之，幾乎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近乎莽撞的商業攻擊方式給整不會了。
最後還是常浩南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轉向張韜，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道：“張院士您放心。我保證這項技術從頭到尾，從原理到實現，都是火炬實驗室和生物物理所那邊協同攻關的成果，專利佈局也做得足夠紮實，不存在任何法律風險。”
“這話就見外了……”張韜立刻擺手，臉上寫滿了“我懂”，“我們連海化物所跟火炬實驗室展開深度合作的決心不變，合作細則也隨時可以開始談，另外如果有什麼非技術層面的要求，我們也會盡全力配合。”
他的表態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
開什麼玩笑，且不說常浩南本身的能量，光是單原子陣列表徵這個誘人的前景，就足以讓他把寶全押在火炬這邊。
張韜甚至有點感謝那些在後面搞小動作的人，給了他這樣一個完美的站隊機會。
只不過，表態歸表態。
事已至此，常浩南本人肯定還是要先想辦法處理一下眼前的麻煩。
他迅速安排幾名隨行的行政人員留下，負責與化物所對接後續合作的具體事務，而自己則帶着核心團隊立刻動身返回京城。
送走常浩南一行之後，實驗室裡，王令驍私下找到張韜，臉上還帶着一絲未散的憂慮：“老師，這件事……看剛纔的架勢，對方組織嚴密，明顯是有備而來，咱們現在就選擇合作的話，後續會不會還有更麻煩的官司纏上來？”
實在不是前者對常浩南有什麼意見。
而是有關單原子催化劑的課題作爲王令驍畢業，乃至日後進入學術圈的敲門磚，任何一點風險都可能影響到他的整個職業生涯。
張韜此時正半端着水杯，聽過問題之後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心說就算常浩南真的當了學閥去搶別人的成果，絕大多數人都找不着地方說理。
更別提現在是有人主動過來找事。
當然，這話肯定不能明着說出來，他只好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安慰道：
“放心吧，天塌不下來……”說着還不忘悠然自得地喝上口茶，“在這件事情上，得罪常院士就相當於得罪了咱們，另外生物物理所那邊還有饒志和院士坐鎮……”
意思很明白——
幾個菜啊，一次挑戰仨院士？
王令驍被老師這霸氣的言論噎了一下，但想想也確實是這個理，懸着的心也總算落回肚子裡。
“明白了，老師。”
他點點頭，轉身就要回工位。
“等等！”
但剛走到門口，又突然被從身後叫住。
“你手頭其他的項目，暫時先放一放。”張韜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集中精力，把咱們之前研究出來的那個‘薄膜收縮誘導自組裝’弄單原子陣列的路子，儘快完善出一個可操作的合成方案來。”
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王令驍聞言一愣：“可常總剛纔不是說，帶三維成像能力的TEM-APT最快也得明年才能落地嗎？沒有表徵手段，我們現在搞這個，中間步驟全靠模擬，誤差積累會很大的，可靠性……”
“你懂什麼！”張韜手指敲了敲桌子，一副過來人的表情，“常院士說明年那是保守估計……按照過去的經驗，但凡是他主持的項目，就幾乎沒有不提前完成的……”這顯然已經超過了王令驍的接受能力。
怎麼還有人能提前做完項目的？
於是直接就是一個目瞪口呆：“啊？”
“啊什麼啊。”張韜把王令驍從震驚中拉了出來，“總之，先別太考慮可靠性問題，拿出一個能夠具體操作的方案，這樣萬一中間有什麼額外需要，至少能合成一點可供檢測的樣品出來，好過臨時抱佛腳給人看笑話。”
王令驍看着自家導師的篤定神情，雖然心裡還是有點打鼓，但也只能無奈地點點頭：“那我這就去組織人手，爭取儘快拿出一個可操作的合成方案……”
……
當天下午，火炬實驗室B棟頂樓的會議室裡，氣氛凝重。
巨大的屏幕上，分格顯示着遠在羊城的孫飛及其核心團隊成員。
常浩南坐在主位，半垂着眼皮，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柳晨晨則站在彙報席上，語速清晰而快速地將收集到的信息鋪陳開來。
“目前已知的原告方涉及超過三十家註冊公司，背景調查顯示情況非常複雜。這些公司普遍存在以下特點：註冊地分散但集中於幾個特定區域；股權結構多層嵌套，大量存在外資參股或交叉持股現象……”
她調出一張關係圖，稍作停頓，以便讓場下衆人來得及看懂：
“根據公開信息和部分渠道反饋，這些公司普遍有幾十甚至上百起類似的知識產權訴訟記錄，手法高度一致，屬於典型的專利流氓操作模式。”
隨後，又是幾份整理好的圖表投影在大屏上：“綜合目前掌握的信息，我們認爲這三十多家公司可以大致歸納爲三股相對獨立但又可能協同行動的力量。其中，動作最密集、手法最老練的，是以立明科技爲首的這一股。”
“立明科技？”屏幕那頭的孫飛突然開口，“這名字我感覺有點耳熟，好像在哪打過交道……”
他旁邊一位戴着眼鏡的年輕助手立刻低聲提醒：“孫主任，去年在科學島舉辦的那個國際知識產權風險防範講座，主講嘉賓提到過幾個國內典型的NPE（非專利實施實體）案例，其中一起惡意訴訟的原告方，就有這個立明科技。”
“對！想起來了！”孫飛一拍桌子，“就是他們，慣犯了！”
常浩南微微頷首，對孫飛的回憶表示認可。
“國內這些白手套只負責執行，不是關鍵。”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掃過屏幕和會議室內的衆人：“當務之急是儘快挖出他們背後真正的金主，到底是哪幾家國外企業？我們纔好有的放矢。”
正如帕特里克·馬哈奇所猜測的那樣，常浩南並不是只聯繫了FEI公司。
所以誰都有可能是幕後推手。
“境外關聯的調查正在進行，但阻力很大，需要時間。”柳晨晨立刻迴應，“但目前基本可以確認，FEI公司是背後最活躍、動作最直接的。”
“合理。”孫飛點點頭，“FEI的老底很厚，技術上也和我們的專利比較匹配，應該是最有動力搞這些小動作的。”
“至於JEOL、日立、賽默飛等其他幾家。”柳晨晨繼續分析道，“他們發揮的具體作用還有待進一步考察，但根據過往的競爭策略和目前的市場態勢，應該也是樂見其成的，甚至不排除在暗中提供某些非正式的支持或信息共享，與FEI形成一個心照不宣的臨時性聯盟。”
坐在常浩南左手邊的火炬集團副總經理宋景明冷哼一聲：“一丘之貉……”
這位曾經的辦公室主任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進入集團管理層，專門負責處理各種行政上的業務。
“常總，管它是FEI還是哪路牛鬼蛇神在背後搞鬼，這些髒手最終都得通過國內的代言人們伸手。”他眼中閃過一抹厲色，“既然他們敢伸手，那就乾脆利落地剁掉！”
宋景明的話帶着一股鐵血之氣，讓會議室的氣氛瞬間又凝重了幾分。
見到無人接話，他乾脆繼續道：“我建議立刻將情況向上級有關部門做專項彙報，把這幾個跳得最歡的白手套連根拔起，該查的查，該抓的抓！一來解決眼前的麻煩，二來也正好殺一儆百，免得以後還有其他人有樣學樣！”
常浩南露出一副難繃的表情——
對方疑似有點太激進了……
於是趕緊擡手製止：
“這個提議……挺好，就是不太符合我們現在的身份……”他揉了揉額角，對眼前的激進派部下感到有些頭疼，“最好還是能走合規的司法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