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無數劍影消散,左丘明劍尖斜指,低聲喝道:“還要打嗎?”
他此時其實已是強弩之末之,那一劍若再加一分力道,便可將爲首那人頭面剖開,但竭盡力氣,也只剖開個面具,露出一面因驚恐而扭曲的臉來。
鄭敬之早已醒來,目睹這場惡戰,也是心神俱喪,實不知世上有此等神奇的武學,此時見到那張臉,脫口喊出:“成子傑,怎會是你?”
那四人已被打得魂飛魄散,鬥志全消,全然不知隨便哪一人再出一拳,便可將左丘明立斃掌下。
那被剖去面具的人半晌才明白自己還沒死,覆被鄭敬之叫出名字,滿面羞慚,抱拳道:“左丘公子不殺之恩,謹記在心,他日必有以報,我等敗在清風老人的絕學下,也不算冤枉。”
左丘明知道此人是給自己找個臺階下,說是敗在師傅的絕學下不過是好聽些,他此時全憑最後一口真氣強提着,方能直立不倒,卻說不出話來。
鄭敬之喝道:“另幾位朋友不露露相嗎?”
那三人眼見大哥都露了相了,自己也沒甚好遮掩的,拉下面幕,又扯下一張人皮面具,現出真正的面目來。
鄭敬之驚道:“天絕劍劉祁,地煞刀虞翻,長白神君趙君侯,你們二十年前不都死了嗎?”
成子傑愴然笑道:“你說的這些人確是早已死了,左丘公子,我等四人請不動大駕,還會有更高明的人來請,好自爲之。”
說完,四人飛身向莊外奔去,一個起落已然不見蹤影。
左丘明拄劍在地,慢慢坐下,雙腿便如灌滿了黑醋般,又酸又痛,回曲不過來,只得就勢運起師門內功心法,團聚已近匱竭的元氣。
言馨玉、冰歆如等人早唬得三魂六魄走失大半,好半天才醒過神來,奔跑過來,兩派弟子中被震暈的也清醒了幾個,急忙過來。
鄭嬋娟在內護着母親和那些侍妾,窗外的一切也看得一清二楚,見爹爹倒地不起,丈夫生死不明,一雙愛子不見去向,早已悲憤填膺,目眥欲裂。
但她知道出去也是白饒,只得持刀守護,只待那四個惡人進來,先拼了命再說。
此時戰事一停,十幾個女人一窩蜂般擁將出來,喊爹爹的,叫爺爺的,喚老爺的,嚷師父的,亂成一鍋粥。
鄭敬之低聲喝道:“都給我閉嘴。”
他素來治家極嚴,縱然古名將治軍也不過如此,當真是令行禁止,十幾張口有的緊閉,有的半張,有的全張,卻再無一點聲息,只是這聲音戛然而止,如刀切一般整齊,卻又顯得有些詭譎恐怖。
鄭敬之低聲道:“左丘公子正運功療傷,誰若出聲驚擾了他,我先斃了誰。”
幾十人面面相覷,出聲是不敢,連腳下也不敢動一步,惟恐弄出一絲聲響來。
約有一盞茶的工夫,左丘明徐徐睜開眼睛,低聲對冰歆如道:“歆如,快取我的行囊來。”
冰歆如一聽,如聞將令,雖不會輕功,跑得卻也不慢,片刻間已把行囊取來。
左丘明低聲道:“打開。”
冰歆如一慌,裡面的東西撒落一地,幾個金黃色的丹丸也滴溜溜滾落出來,左丘明以目示意,低聲道:“剝去蠟封,放到我嘴裡。”
冰歆如拿起一枚丹丸,在左丘明眼前一晃,問道:“是這枚嗎?”
左丘明點了點頭,冰歆如忙去剝那蠟封,可她手抖得便跟發瘧疾似的,那蠟封又滑,怎麼也剝不開,不由得哇地一聲哭將起來。
鄭嬋娟忙過來剝開,放入左丘明口中,左丘明噙化之後,心頭稍安,先時總算還殘留一口真氣在丹田未散,但
四肢百脈內已無內力,是以動也動不得,這枚丹丸乃是清風老人煉製的“神元丹”,最是大補元氣,專治元氣衰竭,虛脫之症。
一丹入腹,這條命不但揀回來了,武功也算保住了,復瞑目運功。
鄭嬋娟見爹爹只是穴道被封,並無大礙,心已放下了一半,她試着推宮活血,毫無效驗,只得頹然罷手。
回頭看丈夫傷勢可是不輕,不由得垂下淚來,好在性命無關,也算得不幸中的萬幸了,她有心想尋找兩個孩子的下落,卻不敢離開,心憂如焚。
一炷香的工夫過後,左丘明又睜開眼睛,道:“言伯母,請把鄭老前輩擡過來。”
幾名弟子早已守候在那,聞言忙將師傅擡了過來,雖無門板、擔架,卻也擡得既平且直,沒有絲毫不穩之處。
鄭敬之忙道:“左丘公子,你正在療傷的關口,千萬不可爲我耗損內力。”
左丘明不說話,緩緩移動手掌至鄭敬之胸口處,雖隻手掌之微,咫尺之隔,他卻有如挾泰山闖越關山萬里,內力透處,鄭敬之登覺胸口一股熱流衝蕩,周身立得自由。
左丘明又低聲道:“兩位世兄在屋脊上。”
便又瞑目,返觀入虛,專意培植丹田元氣。
鄭敬之內力並未受損,穴道一解,立復舊觀,他躍上屋頂,將言龍、言虎提回,解開穴道,又給那些躺在地上的弟子解開穴道,人數雖多,在他也不過是盞茶間工夫的事。
隨後他來至女婿跟前,搭脈細查,不單肩臂骨折,肋骨也斷了兩根,且右胸肋經脈受損,雖無關性命,也算得是重症了。
他叫人取來擔架,小心翼翼地把言伯起扶上擔架,擡回內室敷藥治療骨傷去了,他搖頭嘆息,不意長白神君一袖之威一隻於此。
衆弟子雖然折盡了臉面,但見堂主,掌門亦不免此厄,也不感無顏,幾位被震傷經脈的回屋歇養,其餘的依舊在莊內外巡查,大家都知道,這也不過虛應故事而已,真要再遇上高人,真是不堪一擊,均灰心喪氣至極。
大家都回去照看言伯起去了,院子裡除了兩個巡查的弟子外,便只有冰歆如和鄭敬之了。
兩人都盤膝坐在左丘明身邊,早已有人把失落莊外的金刀找回,鄭敬之膝橫金刀,思緒如潮,不意自己二十多年未出手了,出手竟敗得如是之慘,然則敗在天絕劍的手上,卻也不算冤沉海底。
他若先知對手便是二十年前橫絕天山南北的天絕劍,還未必敢出手呢,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四人分明二十年前已死了,怎地會突然在這裡現身了。
冰歆如雙目瞬也不瞬地盯着左丘明,直至雙目痠痛才眨一下眼睛,她心中倒是甚爲平和,左丘明活她便活,左丘明死她便死,只覺能和他在一起,生死殊不足論。
左丘明直坐至辰牌時分,方纔睜開眼睛,笑道:“多謝守護”。
鄭敬之和冰歆如都笑了,一顆心總算放回肚子裡。
左丘明拄劍緩步回到室內,又服了一丸“神元丹”,依舊坐在牀上調運內息。
他此時丹田內氣已恢復了三成,但全身經脈依然空虛,便如江河湖泊一時間盡都乾涸了一般,須再以內力逐次打通經脈,然則經脈由盛極而至衰竭,已然脆弱之至。
他此時外表雖無異樣,實則比剛出生的嬰兒還要脆弱,而再次打通大小週天也實甚兇險,稍有疏虞驚亂便有走火入魔,經脈崩絕之大禍。
冰歆如便坐在椅上看着他,實在熬不住了便在椅子上睡着了,待她醒過來時已是午後申牌時分,左丘明兀自在入定中。
左丘明這一入定便是整整十二個時辰
,出定後纔看到冰歆如睡在椅子上,他悄悄起身下牀,推門出去,卻見鄭敬之也坐在一張椅子上,雙手抱刀,雙目炯炯,只是熬得佈滿血絲。
左丘明好生過意不去,道:“怎好讓老前輩爲我護法,您隨便找個人守在這兒就是了。”
鄭敬之見他精神恢復了許多,說話時中氣十足,面溢喜色道:“你能保無恙已是僥天之倖了,我辛苦些又算得什麼?”
左丘明問道:“言掌門傷勢如何?”
鄭敬之笑道:“傷到了筋骨,倒不礙事,只是經脈受損,這就是急不來的事了,慢慢恢復便是。”
兩人走進言伯起的房間,見言伯起右半身裹着厚厚的白布,已能下地行走了,只是右半身僵硬,行動之際大是不便。
鄭嬋娟斂衽一禮道:“左丘公子,敝門上上下下俱蒙保全,真不知該怎樣報答纔是。
左丘明惶恐回拜道:“伯母怎說這話來,分明是鄭老前輩和言掌門寧願毀家紓難,來保護在下和冰姑娘。”
鄭敬之大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謙來謝去的,娟兒,你去看看如兒,她怕是還在椅子上睡着呢,你把她抱到牀上去。”
鄭嬋娟方欲出去,卻見冰歆如已經進來了,笑道:“爺爺,我已醒了。”
又給三人請了安。
左丘明見鄭敬之全然不在意前日戰敗之事,反倒跟打敗了什麼有名的人物般,大是奇怪。
吃過早飯後,一家人覆在廳堂飲茶敘話。
鄭敬之笑道:“左丘公子,你可能不知,你前天打敗的那四人可是二十年前武林中驚天動地的人物。”
左丘明苦笑道:“哪裡是我打敗他們,他們毫髮未傷,倒是我真元枯竭,已無再戰之能,卻不知他們怎地認輸了,純屬僥天之倖。”
鄭敬之道:“這雖是實情,但那成子傑被你一劍削掉面具,自是在招式上輸了,他不知你內力情形,還以爲是你手下留情,當然不能再打下去了。”
左丘明道:“但願他們別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節,再回來找麻煩,那可不會再有僥倖了。”
鄭敬之道:“這倒毋須多慮,這四人是何等一樣,焉能做這樣沒臉沒皮的事,你打敗過他們一次,他們便會對你終生服膺,決不會再與你爲敵。”
左丘明道:“鄭老前輩,你對這四人如此推崇,該當是江湖中大有名望的人,我怎地從來沒聽過他們的名頭啊?”
鄭敬之嘆了一口氣,沉吟須臾,忽然面露懼色道:“現在說來真是僥倖,這四人若是投帖拜莊,我當真嚇也要嚇個半死,哪裡還敢和他們動手過招,只能是他們說什麼便是什麼,讓我怎麼做便得怎麼做。”
言馨玉一吐舌頭道:“外公,武林中真有讓你這麼害怕的人嗎?”
鄭敬之笑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麼,那成子傑提起名諱來沒幾人知道,可若在二十年前,在長江南北,黃河上下只要提起成大俠的名頭來,當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言伯起和鄭嬋娟齊聲道:“那人就是成大俠?”
果然盡露駭懼之色,又似不敢相信。
鄭敬之道:“不是他還有誰,那時在江湖中只要有人說:‘成大俠怎樣怎樣說。’那這就是江湖上的理兒了。
“憑你天大的事,只要成大俠傳一句話,那也是立時化解,當真是無人不敬,無人不怕,無人不服。
“龍兒剛出生時鬧夜,只要在他耳邊說:‘成大俠來了。’他立時就不哭了。”
滿堂人鬨笑起來,言龍不好意思地說:“我怎麼不知道有這事?況且我那時又不懂事,怎會怕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