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醒來的時候, 最先看到的竟然是瓜爾佳氏那張端正的臉，有些驚訝，正對上她一轉不轉的目光。
“你醒了？真是命大的很啊！”
“讓你失望了？”
“失望？我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失望了。從他執意要娶你, 從他拼命護着你, 從他小心翼翼的討好你, 失望太多次便會麻木了。”
雁南掙扎着坐起身, 可以與瓜爾佳氏平視, 她臉上的倦意很明顯，不知爲何，雁南突然覺得她也很可憐。輕聲說：“其實, 我也不知道什麼叫失望，因爲我不知道能希望什麼。”
瓜爾佳氏忽然笑了, 很優雅的攏了攏耳邊的碎髮, 整了整微皺的衣服, 給人一種她已經在這裡等待很久的感覺。笑盈盈的說：“看來我們誰也不比誰好到哪裡啊！”
“是啊，福晉不會就是來跟我聊這些的吧？”
“聽說王爺下令不許你出府, 我便猜你一定是想起來什麼，不然他不會這麼緊張。我是來看好戲的，卻正趕上你犯病。我命人告訴王爺了，可他沒來，我便決定留下來看你是死是活。恨吧？明明知道一切卻無能爲力的感覺, 是不是很恨他？”
雁南看着瓜爾佳氏有點扭曲的臉, 也看到她眼底自己蒼白的模樣。她們兩個可憐的人。
“其實你最恨的不是我, 而是他, 你所有針對我的一切只是爲了報復他, 報復他從來沒有真的在意過你。福晉，你跟我同樣可憐。”
恨？或許還有吧, 但真的在試着放開了。而瓜爾佳氏的可憐便因爲她始終放不下。
“閉嘴！你懂什麼？我爲他做了那麼多，都抵不上你一個皺眉，你可知道我的感受？”
瓜爾佳氏突然的聲嘶力竭，換來雁南無奈的搖頭，說：“福晉，我們註定是兩個不能同時存在的人，我不想爭辯任何。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您請回吧，我想休息了。”
只是平靜的點點頭，瓜爾佳氏很鎮定的起身，說：“你說的沒錯，我們，是無法共存的人。既然你醒了，我好心送你兩個消息，舒穆祿泉鉞與日本人合作，還有春熙班散夥了。”
雁南驚訝的望着瓜爾佳氏離開，很久都沒有消化她說的那兩條消息。
說起瓜爾佳氏爲何會知道三爺與日本人合作，其實也是加藤吉英的詭計。他始終擔心三爺會暗中動手腳，故意將他們合作的消息放出去。意思是給三爺安個壞名聲，逼着他必須乖乖合作。可惜，加藤吉英沒料到的是三爺早有準備。
崑崙跟着三爺剛回京就聽說了加藤吉英乾的好事，氣憤的差點直接找上門將其幹掉。還是三爺好整以暇的將他勸住。
“崑崙，你什麼時候見過我吃虧？哼，我玩心計的時候，加藤吉英還在玩泥巴呢。”
“可是，三爺，現在外面聲討您的聲音一片，我聽說都有暗殺的條子出來了。”
三爺彷彿沒聽見，認真盯着面前的棋盤。他正在自己與自己博弈，黑子白子看起來勢均力敵。許久才聽到聲音問“那黑市上我的命如今值幾個錢啊？”倒是一點沒有擔心的感覺。
“聽說是以黃金計價的。”崑崙沒好氣兒的回答。
“呦，那還挺值錢的，不錯，不枉我混了這麼多年。”
三爺更好，頭都不擡的回答。手上終於落下一子，棋面上的局勢大變，白子對黑子成了包圍之勢。又道：“崑崙你可看的出下一步黑子要怎麼走？”
崑崙認真的看過，搖頭，極認真地說：“無處可走，黑子已成敗局。”
三爺這才望了崑崙一眼，笑了笑，捏着黑子的手遲遲未曾落下，卻是吩咐：“去備車吧，總要先解決玉蕊的事情。”
崑崙一愣，三爺轉的也太快了點。一個失神之際，忽然發現三爺手中的黑子沒了。幾乎是不自覺掃了一眼棋盤，然後，崑崙愉悅的出門去了。
原來這一招就叫釜底抽薪。
“今日大早就聽到喜鵲枝頭叫，果然就有貴客登門啊！三爺近日可好？”
一進門就看到加藤吉英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三爺心中恨不得抽上兩耳刮子，面上卻笑着抱拳問候“好，有加藤先生照顧怎會不好？”
沒想到一直喜歡迂迴之術的三爺這次相當的直截了當，加藤吉英一挑眉，保持不變的笑容說：“三爺客氣了，咱們是合作伙伴，理應互相照顧不是嗎？”
三爺這次來本就沒打算跟加藤吉英閒扯，沒接他的話，不客氣的直說到“既然加藤先生也這麼認爲，那就請先生代爲轉告池田社長，玉蕊乃肅恩義妹，小孩子不懂事，玩鬧一陣子也就算了，總是要歸家的。”
三爺的話說的一點轉換餘地都沒有，根本不給加藤拒絕的機會。可繞是這樣，加藤還是要掙扎一下，只見他苦着臉說：“實不相瞞，玉蕊姑娘是池田社長的嬌客，平時被護爲珍寶，加藤人微言輕，怕是有負三爺所託啊！”
淡淡的投去一瞥，三爺放下茶杯，玉扳指碰到瓷蓋，發出清脆細小的一聲。也瞧不清神色的說：“肅恩此次回來聽說加藤先生的貨已經到了港口，只是被先進港的船擋着進不來。這六月的天是說變就變，萬一兩場雨下下來，這再好的東西反了潮，能不能保本恐怕都要斟酌啊！”
雖然看不到一絲怒意，可淡淡的壓迫之力還是慢慢從三爺向加藤吉英傾瀉。就是再笨的人也聽得出這是威脅。加藤臉色微變，這兩天他正在爲船靠岸的事情着急。本來聽說是天津港的工人鬧事延誤了，看來其中還另有內情，倒是他大意了。面上忽的又是一笑，聲音卻冷了許多，說：“受教了。三爺放心，玉蕊姑娘的事不出兩日定有回覆。”
三爺瞥了一眼極力剋制的加藤吉英，起身抖抖衣衫，用好似什麼都沒發生的輕鬆口吻說：“既然如此，那肅恩就在家中等着義妹的歸來了，想必到時候先生的貨也能卸下。告辭！”
“不送？”
“客氣，留步！”
出了日升票號的大門，上了自家馬車，崑崙抽鞭子的手都覺得解氣的很。頭次看到日本人這麼吃鱉的樣子，果然還是自家主子有本事。
“三爺，您什麼時候安排的這些啊？”
“去雲南前，狗娃不是一直在摸路上的情況嗎？進了咱們的地界兒，他們想翻騰什麼還不是那麼容易的。”
原來是從一開始就打算好的，崑崙還以爲之前聽說的“路上”是指他們將貨搗出去的時候呢。高興之餘，又不無擔憂的問：“三爺現在就讓他們知道咱們有準備，又給他們下絆兒，回頭他們報復怎麼辦？”
三爺剛回來就連軸轉了許久，也沒認真休息，這會兒眼看着解決了玉蕊的事情，精神頭鬆下來，人也就覺得乏了。說話慢慢悠悠的，“報復？他們有膽子報復就要有膽子承受後果。是他們找上我泉鉞，就別後悔。”
加藤吉英算錯了，他只看到了三爺在京的勢力能幫他，卻忽略了那些勢力也能吃了他。自打被醇親王威脅過一道，三爺便下狠心再不會讓類似的事情發生。所以，當初纔不顧景軒反對的將他送到國外，身邊但凡是能被人拿來威脅的也都清理乾淨，剩下的便是能隨時用來當槍使的。怪只怪，加藤吉英運道不好。
崑崙聽出三爺聲音裡的倦意，也沒再多問，穩穩的駕着車回府。心裡卻始終想着此時加藤吉英不知要氣成什麼模樣，解氣啊！
加藤吉英確實氣的不輕，他一直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加上看不起大清人，始終擺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如今被三爺不留痕跡的擺了一道，可想而知心底那個堵。可他畢竟也是有心計的人，倒不忙着發脾氣，而是一邊讓人去天津港再仔細打探，一邊親自動身去池田那裡。突然間他覺得，讓池田正面對上三爺也不錯。
加藤吉英找上池田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從溫柔鄉中被挖出來的池田相當不高興，黑着一張臉要他有最好的解釋。可等聽完解釋，池田整張臉卻是黑得更加嚴重。
“巴嘎，他以爲他是誰，竟然敢威脅大日本帝國？”
一如加藤吉英所料，池田立即被激怒了，不緊不慢的敲邊鼓說：“社長，目前還不是我們跟他翻臉的時候，只要這些東西進了大清國，就是我們邁向勝利的關鍵一步。到時候我們想處置任何人都不成問題，至於社長您，想要誰又有何難？”
池田眯着小眼睛，託着下巴想了很久，還是很不甘心的樣子問：“沒有別的辦法？”
加藤微微一笑，壓低了聲音說：“社長，正像您說得，我們大日本帝國是不受威脅的。他只是要我們放人，可沒有說是活人還是死人啊，只要人不是死在我們這裡，他也不能說我們沒做到。這也算是給他一個教訓，日後他便不會這麼膽大了，您覺得呢？”
“呦西，這件事你去準備吧。”池田的臉上重新露出笑容，那種陰險的笑。對他來說，玉蕊是好的，可好的女人很多，玉蕊不過是其中之一，可有可無的之一。
“那屬下就告訴他後天來接人？”加藤很謹慎，有些事一定要有肯定的答覆才能去做。
池田沉吟了片刻，終於點頭答應。加藤吉英匆匆離開，前前後後沒多大功夫，看起來沒有驚動其他人。
洪盛茶館再一次關張大吉，雖然才幾日的時間，卻像是過了半個世紀一樣漫長，安靜的讓人無法習慣。只有偶爾二姑娘吊的兩嗓子，彷彿還能想起這裡曾經是人聲鼎沸的戲班子。
接到三爺命人送來的消息後，玄武和璇霜都很開心，他們心中的大石頭終於能落下了。兄妹二人坐在空空的院子裡，卻泛起滄桑的感覺。
“哥，如今也能放心了，今後你有什麼打算？”。
玄武還是不停的抽着菸袋，任璇霜怎麼勸都沒見少，似乎只有這樣他的心裡才能維持平靜。將菸袋在石凳上敲了敲，玄武沉悶的開口說：“我還是想去參軍。”
“那就去吧，就去青陽他們的新軍，到時候你也能幫我看着他。”璇霜不想氣氛太沉重，故意輕鬆的說話。
玄武看了看她，也笑了說：“也是，我妹妹好不容易看上個人，可不能給跑了。”
璇霜一仰頭，驕傲的頂回去說，“我纔不怕，他跑不了。”
玄武真的樂了，反問到：“呦，你就這麼篤定他會回來？”
璇霜扯了下嘴角，聽不出情緒的說：“他不回來找我，還不回來找他雁南姐嗎？只要他回來，他就跑不了。”
玄武一愣，沒想到她這樣回答，沉默了片刻才又問：“說實話，妹子，你，真不介意？”
那廂的人搖搖頭，聲音低了幾分，“說一點兒不介意是假的，誰不希望自己喜歡的人心裡只有自己。可我有什麼辦法，誰讓我就認着他了。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其他的我也不求了。反正，他跟雁南又不可能。”
玄武苦澀一笑，愛情這玩意兒最沒道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得轉了話說：“好歹你也該喊聲師姐的，別老是直呼人名字。回頭你當着青陽面兒也這樣？”
璇霜扁扁嘴，咕噥一句“這不是不習慣嘛！”
玄武大笑起來，拍拍璇霜的頭說：“我家妹子總算是長大了。妹妹，以後對人要寬容，人都不會犯錯，有些錯或許並不是自己想犯的，那就更要包容。只有這樣，自己也才能輕鬆。”
璇霜埋着頭，很久才小聲地回答“哥，我知道你說的意思。我之前做錯了許多事，不該總以爲雁南，呃，師姐搶了我的，不該瞧不起玉蕊。特別是，玉蕊，這次若不是她……等她回來，我一定好好彌補。我真的後悔死了，哥……”
璇霜說話着眼淚就出來了，她總是給人一副冷美人的樣子，何時看過她這麼感性？玄武拍拍她的肩，並沒有說什麼，有些事只能自己明白，誰也解釋不通。
人總是要經歷過之後纔會長大，而只有長大後心境纔會改變。
兩天後，玉蕊真的回來了，可璇霜的美好願望卻再也無法實現。三爺送來的，是已經冷了的玉蕊的屍體。
滄海變遷中，又一縷紅顏，隨風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