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青陽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彷彿聽到外面有人說話,卻聽不真切。
“小姐這是您要的金瘡藥,說來真奇怪,我按您的話告訴白家大少爺的時候,他的臉色好難看啊!而且一直追問我具體什麼情況。不過,我沒說的。”
原來是翠眉回來了,正站在門外跟雁南說話。好一會兒才聽到雁南迴答的聲音。
“是嗎?我知道了,你做的很好。去我書房拿一張拜帖,送到醇親王府,就說我明日請王爺去西郊賞梅花。”
“小姐?您要請醇親王賞梅花?爲什麼?”小丫頭驚訝不已的聲音。
“照我說的去做。崑崙回來了,就讓告訴他最近替我守好了青陽。三爺的事他不必出面。我想去歇會兒了。”
她緩緩的在翠眉的視線裡消失,不知怎的,翠眉腦子裡突然冒出來“長相憶”三個字。是哪個戲文裡的?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西郊的梅花總是開得很早。
他曾帶她去賞梅,兩個人共乘一騎,在梅林裡穿梭。白色的花雨裝點着他們的笑容,簡單、快樂而滿足。
她的鬢角,衣袖,指尖,都是淡淡的梅花香,清新雅緻。他們在樹下焚香,還曾學那私奔的男女,於香前同拜,卻不是拜天地結妻,只是求花仙能常歡。
可惜,花仙定是嫌他們不夠虔誠,竟然在樹下彈琴舞劍,同飲共醉,和衣相擁,花下而眠。
只知今朝不知明夕。
於是,那歡愉才如此短暫。那一場梅花約,那一場梅花劫。
醇親王收到拜帖的時候,想到了什麼,壽元不得而知,只知道他主子此時是極開心的。彷彿乾坤就在他股掌之間,那種意氣風發,勢在必得的笑。可壽元卻又從那笑裡看到了一絲無奈和哀傷。壽元糊塗了。
“主子,翠眉姑娘還在外面等着回話呢!”壽元小聲的詢問,直覺的會打斷主子的回憶。
果然,醇親王微微皺眉,淡淡的瞥了一眼壽元,卻沒說旁的,只是點頭道“嗯,去說本王定會如期前往。”
院子裡無一點顏色,自從她離開之後,他便連翠竹都不種了,因爲他的心是荒蕪的。而終究她還是要回到他身邊的,他早就說過。可爲何他沒有意想中的開心,似乎眼前已經浮現了她眉頭緊鎖的愁容。他可以肯定,那一份愁,不是爲他。
他是瘋狂了,這樣癡纏着一個人。可是又如何不讓他瘋狂,他那麼愛着的一個人,那麼盼着的一個人,卻只能日日見她對別的男人微笑。連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齊濟都能得到她的關心,而他卻被她緊緊的排除在外。
當他知道他們要送齊濟走的時候,幾乎是一瞬間,毫無猶豫的主導了今天的局面。
他在等,等她主動找上他。他等到了。
他記得西郊的梅花,很美,美的他六年都不敢再涉足。
整個晚上雁南都是倚着窗,風撲面的吹着,她人卻是越來越清醒。她沒睡,翠眉也不睡,就這麼守着她,守着一種心痛。
輕輕的爲她披上厚厚的風衣,那冰涼的感覺一層層的傳到翠眉的心底。心痛的說:“小姐,您好歹休息一會兒吧,明天不是還有事嗎?”
倚窗的人沒有反映,翠眉長嘆一聲,繼續勸到:“小姐,您就是不想休息,好歹也別站在這風口上啊?瞧您身子冰涼的,回頭病了可怎麼辦?”
“翠眉,你明天有空去一趟春熙班,告訴韓班主,要他儘快準備好回蘇州的事情,不要再耽擱下去。如果他問起我來,就說……我打算留在京城了。他們什麼時候收拾好了要走,我便去送他們。之前這段時間我便不過去了。”
“小姐,他們如果都走了,您真打算一個人留在這裡嗎?”
雁南忽然回頭,伸手摸了摸翠眉的小臉兒,圓圓的、還有點嬰兒肥。笑着說:“怎麼?擔心我一個人會孤單?不是還有翠眉嘛。”這聲音聽着有點撒嬌的味道,翠眉有點不好意思,躲開她的手纔回答:“我不一樣啊,我只是個丫頭。而且,而且,韓老師傅去的時候說的那番話,小姐你……”
“對了,你不提我都忘了。明天你去的時候別忘了把我師父的那個盒子帶去,交給璇霜,就說日後要麻煩她了。別嘟嘴,師父是說了由我管,可我不打算和他們一路了,交給璇霜也是正常,不算是違背師父的遺願。”
“那還有您跟韓班主的婚事呢?”翠眉搶白到。
雁南一愣,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像是故意逗翠眉似的,又捏了捏她的小臉。
“翠眉啊,你天天看着我跟三爺耳鬢廝磨的,怎麼還問這種傻話?那些話只是師父心疼我,也是爲了逼三爺,你沒見三爺當時就發誓了嗎?我和師兄是兄妹之情,更何況他該找更好的女子相伴一生。記住,明天見了我師兄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以後也都不許再說了,知道嗎?”
翠眉有些不甘心,嘟着嘴點頭,卻又小聲的咕噥“也不知道三爺怎麼想的,早該娶了,這麼拖着真讓人……”
雁南敲了一下翠眉的腦袋,阻止她繼續咕噥。笑着說:“好了,翠眉,我知道你對我好,謝謝你了。你去睡吧,都已經快四更天了呢。”
“那小姐您呢?”
“我?你先去睡吧,我還不困。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讓你幫我打理呢。”
翠眉也是真的困了,之前就已經打了好幾個哈欠,如今見雁南說的懇切,便也不再硬撐:“那好吧,我就在外間,小姐有事就喊我。”
“嗯,快去吧。”
雁南的笑幾乎是粘在脣角的,像個精緻的娃娃,始終不差分毫,恰到好處。
有時候你會覺得時間很漫長,可大部分的時候,時間溜走的飛快。匆匆數年,再一次踏上那塊土地,梅花依舊,人依舊,情已逝。
雁南並沒有告訴醇親王約定的具體時間,可卻知道,他一定會在巳時三刻到。
“原來嫣兒已經到了?早知道本王便早點來與佳人相會了。”
聽到他的聲音時,雁南肩頭抖了一下。他真的跟記憶中的人不太一樣了,曾經,他從來不會這麼戲謔的聲音對她說話。也從不會在她面前自稱“本王”。
轉身,回眸,拿精緻的笑對他,嬌滴滴的回答:“早了又如何,不見得能見到人,倒不如恰到好處的妙。王爺您瞧,這煮茶的水剛剛沸了,茶葉將將撿好,您來了就能得一杯好茶,若是早了,不還要空等?”
“嫣兒總是喜歡擺弄這些,換了我總沒耐性。”
“呵呵,王爺是貴人的命,自然不用親自動手啊!”
“嗯,嫣兒好享受。嫣兒沒帶琴來嗎?我已經六年沒聽過你彈琴了?”這人才真是會享受了,喝着好茶,美人在側,還想絲竹在耳?
雁南淡淡一笑,像是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回答道:“王爺說的是什麼琴?鋼琴還是古琴?不管是哪一個,我都發誓再也不彈的。”
醇親王手上一頓,看不清表情的說了一句“那真是可惜了。”
“有何可惜之處?王爺沒聽到風在撥弄成調,花兒在婆娑如歌嗎?這樣的絃樂難道還入不了王爺的耳?”
“哈哈……嫣兒說的不錯,六年不見,嫣兒變化不小啊?”
那似有似無的探問,雁南明白他是想將話題引到何處。望着他的神情無比專注,看的是他,又不是他。忽然轉顏一笑,卻是說:“瞧我這記性,這會兒纔想起來有樣東西忘了拿,王爺不介意您的護衛送我的丫頭回去取來吧?”
醇親王不自覺的眯起眼睛,似乎在琢磨雁南是什麼意思。過了好一會兒纔對身後的護衛擺擺手,包括對壽元,同樣示意他離開。她是要單獨說些什麼吧?有點期待。
雁南看着這一幕,待翠眉也一步三回頭的被拖走後,纔開口直奔主題。“王爺,咱們不必繞彎子了吧?您想怎麼樣?”
只這一句,醇親王便覺得有一團火在心裡燒。捏了捏拳頭,咬牙說:“嫣兒,你一定要把話說的這麼冷淡嗎?我想要如何?嫣兒最是清楚的,我想和嫣兒在一起啊!”
“王爺難道不明白嗎?您記憶中的嫣兒已經死了。如今的雁南是從墳墓裡爬出來的人,我們決不可能的。您爲何還要用這些來逼我?”
雁南的聲音如哭了一般,可眼裡卻沒有淚。
醇親王彷彿是氣急了,一把將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住。聲音在她耳邊,“是我逼你嗎?嫣兒,你難道忘了我們曾經有多親密,多麼相愛嗎?嫣兒,你何其狠心,用一場死亡的騙局逃離,丟下我一人承受痛苦。你可知,這些年我是怎麼度過的?你可知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可是你呢,你卻在另一個男人的懷中,你的笑給了他,連你的心也給了他嗎?我不許,我不許……”
雁南沒有一絲掙扎,任由他懷抱的自己快要窒息。他看不見她的笑,苦澀而諷刺。
“王爺,您又知道雁南的痛苦嗎?當我從墓穴裡爬出來,身無分文,是一路乞討着離開了京城,卻又不知道天底下哪裡可以容身。當我是葉赫那拉家族的格格時,沒有人敢欺負我,可當我是個乞丐的時候,連一個饅頭都要給別人磕頭。那時候王爺在做什麼?摟着嬌妻,抱着嬌兒?還是在朝堂上意氣風發?
因爲貪戀人世的一絲溫暖,雁南入了春熙班,明知道師父對我有利用之心,卻心甘情願的付出,至少師父會在我病了、餓了、冷了的時候給我關愛。因爲貪戀人世的一絲平安,雁南跟着三爺,雖然知道不過是一場願打願挨的遊戲,卻飛蛾撲火的跳進去,至少三爺會在我需要人依靠的時候給我一個溫暖的懷抱。王爺或許會說我是自找的,如果不離開便沒有這些苦難。可是,我怎麼能不離開,您的身邊已經沒有了我的位子,而我不想一輩子被困鎖在那陰森冰冷的後宮之中。你還不知道吧,老佛爺早擬好了旨意,只要你一同瓜爾佳瑤環完婚,我便會被封爲皇貴妃。她覺得對不起我,所以要給我更尊貴的身份。”
醇親王被震撼了,被雁南的話,被那些可以想象的困苦所震撼。“不,不可能。當時老佛爺已經答應我了,只要等瑤環生下長子,我便能將你娶進門了的。”
雁南推開他,驚訝的望着他,“你相信她的話?她把我姑姑嫁給先皇,害死珍妃姐姐,把我一個人丟在京城,然後給你指婚,利用瓜爾佳氏的力量。這一切,你都很清楚,卻依然還相信她?是了,我總算明白了,爲什麼王爺會給我那碗藥了,也是聽了她的話嗎?王爺以爲還會有以後,所以就可以暫時放棄是嗎?”
聲嘶力竭,卻掩不住心底的疲倦。
“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藥?什麼放棄?”
雁南看着醇親王一臉迷茫的樣子,傷心的搖頭。今天,她本就是豁出去了,就是把一切都挑明瞭說的,又有什麼可怕?
“王爺忘了嗎?當年您曾餵我吃了一碗藥,正是那碗藥後沒多久,葉赫那拉•嫣然就病故了。”
醇親王眼睛瞪得老大,想起了有這麼一回事,卻不敢往下想究竟。
“王爺,您不會告訴我您想不起來了吧?雁南提醒您,那不是穿腸的□□,卻比□□還要狠毒。那是一碗紅花,是墮胎的藥。我的孩子,也是您的孩子,沒有了。”
一直如巨石一樣壓在心頭的話,總算是吐了出來,卻依然沒有一星半點兒的輕鬆。那快傷疤,多少年都癒合不了,哪怕只是揭開一個小口,都又是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