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後崑山
大同建立已有十餘年,大同王趙鈺興修水利、勸課農桑,又給多家大商賈詞匾表彰,大同的狀況日漸好轉,其富庶甚至開始超過前朝未戰亂之時。
不過那最繁華之地莫過於西都,崑山是蘇州一個小小的所在,倒是不乏安逸。只是說是安逸,不如說是冷清。就好比許多山清水秀的地方,可以養生養老,卻也沒別的生趣,人們也沒什麼前程可言。
在崑山,種上幾十畝田,打理上幾間鋪子,閒時聽聽小曲,再唱上幾句,過着這養悠閒、衣食無憂的日子,卻是不難,但再想有別的可就難了。
崑山多水,繁華的街市有兩處,這周圍住着崑山幾乎所有的大戶,而另一邊,與山近的地方則是一衆的江南小巷。有些尋常人家在此處,還有些僕役、管家的家安在此處,都是當地人,宅子都是舊的,更有些三教九流的人混跡其中。
這種分界就是崑山的雲與泥,大戶人家是不會在那裡置宅子,就是有,也是不用的。
許家卻是這當中唯一的例外,他們不僅有一處私宅,裡面還住着當中一房的太夫人和一位嫡出的姑娘。這也就算了,聽說她們和幾個僕婦的日子尚不能溫飽,連帶着那位姑娘還得出來謀些生計。
“看,許家的四姑娘又自己出來洗衣裳了!”盧玉柔從旁邊路過,刻意扯着嗓子高聲喊道。
許嘉彤瘦瘦小小的,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的樣子,其實她已經十四了。這時候剛入早春,風還有些涼,她只穿了一身薄衣就到了河邊。
“盧玉柔,你不是也來洗衣裳的嗎?”許嘉彤反脣相譏,已經將木盆裡的衣裳浸了水,拿起木棒熟練地捶打起來。
盧玉柔瞪了她一眼,語氣不善地道:“我可不能跟你比,你可是堂堂許家的四姑娘,看看人家五姑娘在做什麼?你這樣子倒是連個丫鬟都不如,依我看你根本不是定安侯的女兒,而是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野種。”
“你……你說我可以,不要連帶我的父母。”許嘉彤的怒氣只持續了那麼一瞬,立刻回嘴道,“我父親是定安侯,是朝廷的人,你非議他,就不怕被帶到衙門裡打板子麼?”
“這兒又沒有別人。”盧玉柔嘀咕着,聲音好了很多,看看周圍沒人,踹了一腳那木盆,跑開了。
這一回許嘉彤頭都沒擡一下,默默地扶正了木盆,繼續浣衣。遇到這樣的人,純當是被狗吠了,若是個個都計較,她這一天下來什麼都不用做了,難道讓她和祖母都去喝西北風麼?
許嘉彤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她不知怎麼的,得了錦繡坊段氏的青眼,得以入坊學藝,等會兒還有些針黹上的功夫要做。
說起這錦繡坊可是不一般,不僅每年承接着御供的繡品,每有成品更是匠心獨運,整個大同的達官貴人都爲了能有上這麼一件,或是對着一件繡品能說出些門道爲榮。
這也是爲何每年都會有些高門貴戶把女兒送來請裡面的師父指點上些時日,等過上一兩年,這些女兒家又平添了幾分才名,婚嫁上也能更順遂些。
許嘉彤不僅入了坊,指點她的人還是段氏,這些年得過段氏指點的人也不過一兩人,她有這樣的機會怎能不抓緊?
身後傳來腳步聲,許嘉彤不以爲意,直到察覺那人彷彿停在她身後有一會兒了,才轉過身看去。
那是一個少年,看着比她年長一些,那張俊俏的臉不比她所見過的同齡少年白皙,有些黝黑。一雙眼睛……就像祖母曹氏對她說的那般,像鷹一般的犀利。
“這位公子,你迷路了嗎?”許嘉彤問道,這附近有的只是洗衣的僕婦和尋常人家的媳婦、姑娘,這個時候很少見男子來此。
那少年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着她。許嘉彤只是多看了他一眼,就繼續手裡的衣裳。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少年皺了皺眉道:“平時這些也都是你自己洗?”
許嘉彤回頭看了他一眼:“有時候比這些海鐸,家裡沒了吃食,我也幫別人家洗。不過很快就不用這樣了,等我的繡品能賣錢了,就不用這麼辛苦,也能過上好日子了。”
“你還要把自己的繡的東西拿出去賣?”少年大睜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覺握緊了雙拳。
“那有什麼的,別管你是誰,不想餓死,就得靠自己。好了,不和你說了。”衣裳洗好了,許嘉彤收攏了一下,撇下那少年走了。
這是許嘉彤和趙元慎有生以來第一次見面,也許是那時候她把全副心思都放在瞭如何謀求生計上,不相干的人和事都入不得她的心,這個少年也不過是她萍水相逢的一個過客,不消一個月就消失在了她的記憶裡。
甚至直到她在戴府看到那幅少女浣衣圖時都沒有將趙元慎和那個一揚下巴就透出傲氣的少年想到一塊兒去。
她沒有想到,就在她換了衣裳去了錦繡坊之後,趙元慎依舊站在那裡,看着面前靜靜流淌着的河水發呆,被周圍來洗衣裳的人指指點點了,也渾然不知。
經過沙場上生與死的磨礪,趙元慎心念之成熟縝密已不是他這個年紀的少年可比。當吳王后指着他,聲嘶力竭地喊着,他不是她的兒子時,懷疑的種子就在他的心底裡生出了根。
不過他到底還是個孩子,知道了這個秘密之後,他自然是不敢和趙鈺說的,初時是害怕,後來是不想讓趙鈺傷心,他那幾個兄弟太不成器,他不想看到趙鈺的一腔心血都錯付在了“別人的兒子”身上,而且他就是那個“別人的兒子”。
那時候他是真的以爲自己是許孝祖的兒子的,他見過許孝祖兩次,許孝祖越看越像那種爲了榮華富貴可以犧牲一切的人,他不恨吳王后,反而恨起許孝祖來。後來,他又覺得如此這般甚是幼稚,轉而又恨上了許嘉彤……
憑什麼,憑什麼她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着榮華富貴,而他卻要夜夜忍受可能被揭穿身世的恐懼裡。他不甘,他寧願不是如此的身份,他寧願就是那個急功近利的許孝祖的兒子,至少他還能活得坦然一些。
他不想讓許嘉彤好過,想讓她也嚐嚐那種擔驚受怕的滋味。
直到那一天,他在河邊遇見了她,他才知道,原來她的日子也並不好好過。他在沙場上看着那些人性命相搏,而許嘉彤卻是親身經歷着那一切。
他回到軍中之後,每每憶起那次相見,都會想起那道凝在他記憶深處的單薄背影,還有那倔強的聲音……
他不再恨她,而是同病相憐,幾年後,他們再次相遇,他本是該除掉她的,那樣以來,他的身世秘密就會沒有了對證。
可是他不能,他下不去手,或者說,他不能對這世上的另一個自己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