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一鳴正欲回頭,忽聽背後一陣密集的破空之聲。他來不及多想,銀鏈掩護中推開了秦又白,自己則一躍再躍,在空中連換三道身形,才勉強停下。低頭一看,銀鏈上竟然刺滿了細如牛毛的小針,似柔還剛,就是沒入人體怕也難以察覺。
“原來如此,孟不諱就是用這針給人下藥的啊,這手段比之天水教有過之而無不及。”
秦又白在空中被推開,登時如斷了線的風箏似的墜下去,跌入一處農家院外的厚厚的草垛中,再無聲息。段一鳴瞥了一眼,記下這位置,轉身將衣服脫下裹住,朝另一方向跑去。夜色深重,孟不諱與他們距離的又遠,一時沒有看到這幾跳的變化,只當段一鳴攜人逃向了北方,立即發足追去。
兩人輕功佼佼,很快就不見了蹤影,天河鎮的夜空裡又恢復了往常的靜謐。
過了一會兒,那草垛動了動,破開個半人高的口子,爬出一團詭異的人影。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叫花子,頭髮有梳理卻仍顯蓬亂,拖拉着破鞋,懷裡還抱了兩壺破口的酒。叫花子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好半天才意識到自己在哪,呆怔半晌,又轉過頭,從草垛裡拖出一人,正是昏迷不醒的秦又白。
叫花子爬到秦又白身上,將秦又白凌亂不堪的衣衫摸了個徹底,卻沒有找到一文錢。叫花子搖搖晃晃的站起身,身上兩個酒壺全空了,既沒尋到錢便打算就此離去。這時候,地上的秦又白髮出一聲痛苦的□□,嘴角溢出縷縷血絲。
叫花子沒有回頭,默默走了。秦又白就這樣晾在空地上,夜風捲過,帶走不少溫度。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過去,體內的劇毒漸漸擡頭,秦又白迷濛着雙眼,黑暗裡只覺得身上忽而入墜冰窖,忽而如入火盆,冷熱煎熬,痛不欲生。
他就要死了嗎……這一世,就這樣短暫的結束。太多的事還沒有做,太多的人還來不及見,就這樣再次不明不白的命赴黃泉。
忽然一陣血腥涌上喉頭,秦又白痙攣了一下,徹底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土地上再次傳來拖拉的腳步聲,遠遠的,那乞丐竟然又回來了。蓬亂的長髮下,露出一雙與他形象不符的深邃的雙眼,平淡的幾近空洞,像是歷經世事纔有的滄桑,又像一無牽掛後所持的空洞茫然。
叫花子摸了摸秦又白的脈搏,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最後幽幽嘆了一口氣。
++++++++++++
在秦又白還是秦又白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說過,夏淵是個好人。是父親嗎,不,應該是他的那些同僚與兄弟,說夏淵是個老好人,俠骨無雙,行俠仗義,乃是當世難得一見的真正俠客。
秦又白常常想,自己也從來不行壞事,可爲什麼就沒有人說過秦小少爺是個好人呢?行走江湖的年月裡,他也做過不少劫富濟貧的好事,滅了常山兩大幫的匪賊,助武當破除幽天劍陣,可一直一直都沒有人誇讚過他。
時間久了,他便會迷茫,好人的定義究竟是什麼。是善事善爲,是愛憎分明,是美名遠揚還是其他。不過,夏淵是一個好人,大家都這樣說,他便如此信着。
晃盪中,秦又白漸漸醒了,雖然眼前還是黑灰的色彩,但他知道自己醒了,而在醒之前,他好像閉目了很久很久。昏迷前的記憶一幕幕闖入腦海,不多,最後只有無窮無盡的痛楚,和痛楚發泄後渾身滿足的愜意。
愜意……秦又白猛一驚醒,只感到身上是從未有過的輕透通暢,一股暖流遊弋在奇經八脈,爲他源源不斷的輸送溫度。地面猛一個顛簸,秦又白的腦袋撞上什麼硬物,痛的他叫了出來。
他這一叫,前面立刻有人打了簾子進來,見到他睜着無神的雙眼,不禁笑了:“我的小美人兒啊你可算醒了,咱這馬車往西是亂葬崗,往北是迴天河鎮。你若再遲一刻鐘不睜眼,我可就把你直接運去亂葬崗了。”
“你……”秦又白認出這人聲音,這才漸漸放下心,說來也可笑,這個前不久才用刀子逼迫過他的賊人,此時聽來居然比孟不諱更叫人安心。
段一鳴笑眯眯的給他蓋好被子,又瞧了瞧脈搏,纔不緊不慢的給他解釋前一夜發生的事。“……後來我引開那姓孟的,再去草垛找你,發現你居然躺在草垛外面。說實話,我估摸着在我之後有什麼人來過了,你身上多了一股淳厚的內息,喏,應該就是這股內力爲你驅的毒。再有就是……就是……”
段一鳴摳摳眼角,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不必他說,秦又白的心漸漸冷了下來,某個地方發泄過的感覺如此清晰,拉扯着他拼湊出那唯一的可能。孟不諱給他下的是情毒,非是發泄不得解脫,那麼當時在自己昏迷時出現的人,到底……到底……
“嘿,別在意了,就當被野狗咬了一口唄。”段一鳴拍拍他的後背,不大有用的安慰道,“比起這個,趕緊想想怎麼對付正主吧,孟不諱那傢伙鐵定不肯善罷甘休,天河鎮我是不建議你回去,你看怎麼辦吧。”
沉默了小一會兒,秦又白才緩緩擡起頭,手指握的發白。“謝謝,段大哥。接下來的事情我自己來就行,你……你不必再牽扯進來。”
“好吧好吧,反正我們倆也兩清了。”段一鳴拍拍馬車,道:“你眼睛不方便,這輛馬車就留給你了,方向呢現在正在趕往天河鎮,反正是我偷的,你也不必還了。”
秦又白感激的點點頭,朝段一鳴離開的方向擺了擺手。段一鳴撓撓頭,說:“這事我大概不應該問,但是你在昏迷的時候一直喊着一個名字……‘師兄’……是誰啊?”
秦又白僵在原地,他居然在昏迷中喊了夏淵的名字,這怎麼可能……大約,大約他當時以爲自己死期將近,所以又想起上一世的死劫,一直耿耿於懷吧。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湊巧聽到了,你不用想着該怎麼給我解釋,就是——”段一鳴拉長了調子笑,“如果你有什麼捨身赴死的打算,就多想想你牽掛的這些人,我見了太多的死人,所以比誰都清楚生命是如何寶貴的東西。”
生命的寶貴麼……秦又白握住馬車的繮繩,的確,可是生命之所以寶貴,正是因爲其擁有靈魂與價值,若無靈魂,倒不如做一具行屍走肉來的痛快。
馬車向天河鎮奔馳,秦又白靜下心,拋開那些亂七八糟的雜念,冷靜分析現在的情況。這一夜,爲他帶來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僅僅是他看到孟不諱的真面目且險些遭到毒手,還有便是因禍得福,雖然身子被人討了便宜,但卻機緣巧合得到一股精純的內息。
等一等,秦又白仔細感觸了一□□內的那股徘徊不去的氣流,正是這個東西纔在危急關頭救得自己一命,也許那個不知姓名的到訪者並沒有對他怎麼樣,而僅僅是……僅僅是救了他的性命。
經過孟不諱一事,秦又白不得不更加謹慎,重新撿起早就拋棄的遊走江湖的警惕。可是昨夜那個不經意出現的人,卻又重新給了他信任與希望。這世上從沒有絕對的好與壞,我們總會遇到許許多多不同的陌生人,在每一個十字路口寄予我們不同的東西,幸或者不幸,毀滅或者拯救。
秦又白試着將那股內息運轉一遍,暖流充斥四肢百骸,令他激動的微微發抖。因爲太熟悉了,這樣內力充盈的感覺,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狂喜。
武學一途,分內外兩徑,內便是指內息與內功,外則是各家拳腳路數。而武學,就是這內與外的完美結合,運行內力灌之於手足兵器,才能發揮出真正的武功與力量。
這一世,秦又白這副殘破的靈魂借屍還魂,雖然靈魂裡還完全保有當年的武功記憶,可是這具病怏怏的身體卻是不具備絲毫內力與功底,那感覺就像平頭百姓拿了罕世神兵,空有利器在握,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發揮作用。
可是這猶如從天而降一股的內息,卻成全了他的願望,也成全了他接下來的道路。如果是別人還罷,可偏偏他是秦又白,自由薰陶在武學世家的盟主獨子秦又白。只這一股精純的內息,就足可以叫他撿回從前的三四分功力,旁的不說,對付孟不諱可是綽綽有餘。
秦又白激動之餘,很難再有功夫去計較身上的得失,驚喜之下,忍不住又對那個神秘的來人增加了幾分好奇。
這個留下內息又救了自己的人到底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