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又白正坐在石凳上默默吐納, 忽而聽到一串輕快的腳步傳來。
“誰?”
那腳步聞聲一震,這才放慢了些許,走到門口, 開口的是個從未聽過的聲音。“小的是練功場的雜役, 今兒中午下的是荷葉茶, 兄弟們人手一碗, 小的想着夏盟主這會兒正在閉關, 所以就送一碗過來。”
“放這石桌上吧。”
“好嘞。”雜役把碗放到石桌的另一頭,不多看一眼,轉身就走。
“站住。”
“公子還有什麼事兒?”
秦又白冷了冷聲音, “你既然稱呼我爲公子,想來也知道我如今是武林盟的人, 這荷葉茶既然盟中兄弟們人手一碗, 又爲何沒有我的?”
雜役沒想到會突然有這麼一出, 愣在原地,秦又白微微叱道:“給我也拿一碗來, 要一模一樣的荷葉茶。”
“是、是!”雜役大約不知道怎麼惹了他,腳底抹油跑得飛快。院裡又一次靜下來,秦又白伸手摸了摸,裝茶的大碗是再普通不過的黃白瓷,集市上隨處可見, 既不能彰顯身份, 也不能用來盛裝佳釀。如今早不是青荷盛開的季節, 荷葉茶自也廉價過氣, 秦又白即使看不見, 也可以猜出面前的茶大約是個什麼模樣:粗糙的茶梗沉在碗底,黃澄澄的茶水下是未過濾清的沉澱, 喝下去不見清香,只餘苦澀異常。
秦又白自小遍嘗香茗,因他身份在那裡,所及茶品無一不是上好的貢品,千金難換。可是夏淵卻總喝這種市井粗陋的大碗茶,廉價而味苦,更品不出一絲茶香。但是他會喝,與同僚兄弟席地而坐,毫無顧忌的痛痛快快的暢飲。
時至今日,夏淵成爲武林盟的盟主,所飲所食的,卻依舊是這毫不起眼的大碗茶。若有人敬他,他便爽快的微笑以回,一如多年前剛剛入盟的模樣,彷彿從來不見改變。
不知道爲什麼,秦又白突然想嚐嚐這大碗茶的味道。從前喝茶時,他從來都不與大夥兒一處,只遠遠觀望,從不與之類同。可是這一次,他卻想試着去嚐嚐,夏淵他們一直感受到的滋味。
秦又白茶還未喝上,那雜役便回來了,賠笑着捧上一碗新的熱茶,放在秦又白的緊跟前。“這是公子您的,茶水熱乎着呢,您趁熱喝趁熱喝。”
雜役搓搓手,站到一邊,秦又白擡頭:“你還有事嗎?”
“沒、沒了,那小的便先告辭了。”
秦又白聞了聞,粗濫的茶水辨不出什麼味道,自己的這碗熱氣騰騰,像是新沏的,夏淵的那碗不過稍稍擱置了這麼會兒,已有些涼了。
秦又白想了想,將兩碗茶調換了位置。
這時,院外傳來細碎的女生,秦又白直起身,這熟悉的聲音竟然是戚歡歡。戚歡歡原爲代盟主,隨身攜從的都是武功高強的影衛,夏淵回來後爲她分擔了不少壓力,今天她難得的精細打扮一番,帶了兩名嬌俏俏的侍女,來晏心堂找夏淵。
看到石凳上坐着的秦又白,戚歡歡的笑容頓時僵了一下,但還是不死心的掃視一週,希冀着能從哪個角落裡把夏淵找出來。
“你怎麼在這裡?”
“夏淵正在裡頭閉關,叫我在此爲他護法。”
戚歡歡不大高興道:“夏大哥閉關自有影衛從旁護衛,從來不會叫外人在這裡留守。”
秦又白沒有答,如果可以的話,他並不想與戚歡歡發生什麼衝突,兩人從前的關係不差,論起輩分怎麼說也是義兄妹,待身份坦白後,應當還可和從前那樣親密無間。
“即是如此,我也在這裡等夏大哥吧。”
“小姐……”旁邊的侍女拉了拉她,戚歡歡卻擺擺手示意無妨,在秦又白對面坐下。戚歡歡掃到石桌上的兩碗茶,眉心刺痛似的一跳。這是今天只有盟衆弟兄才發放的大碗茶,有夏淵一碗自不出奇,可這桌上擺的兩碗,分明是夏淵要與這刺客同飲,而武林盟人將大碗茶分與他,豈不是說已然認可了這人的同胞身份?
從戚歡歡的角度看去,秦又白的側臉安靜秀氣,說不出的清俊好看,只是竟不知,這張竟能俘獲夏淵的心。夏淵不過與這少年初次見面,短短數日下來便同進同出,居然就這樣抵過了自己與他十多年的同門情誼。
戚歡歡深吸一口氣,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夏大哥每次閉關都要一個時辰左右,這茶左右喝不成了,不如叫我借花獻佛,給秦蔡公子打個禮吧。”
秦又白心頭滑過一絲疑惑,因爲他清晰的記得夏淵說今日的閉關至少需要兩個時辰,不過戚歡歡既如此說,他也不便再追問。秦又白剛要伸出手,戚歡歡卻快一步動作,取走了秦又白麪前的那碗茶,“那麼秦公子,請了。”
戚歡歡的動作太大,撩起的風流刮過秦又白的手指,叫秦又白忍不住微微摩挲了一下。“戚小姐可是拿錯了茶?”
“哈,我怎會欺秦公子眼盲,秦公子實在多慮了。”
見秦又白沉默在原地,戚歡歡率先捧起茶碗,輕快道:“秦公子若不肯賞臉同飲,那歡歡便只好先乾爲敬,待會兒夏大哥出來見不到茶,我可一定要藏的遠遠的。”
戚歡歡講的親暱,她身邊的侍女卻小心翼翼拉了拉她的衣角,低聲道:“小姐,此人來路不明,咱們還是小心爲上,這茶您還是別喝了吧。”
“無妨。”
“小姐,小心一點總沒錯的。”侍女說着從袖子裡取出一根銀針,順着碗沿伸到茶裡。戚歡歡沒法,只好由着她,誰知神入茶水的針頭上忽然一串暗色涌動,針尖部分居然泛起詭異的黑色。
“啊!茶裡有毒!”
侍女大聲尖叫,一下子撞翻了戚歡歡手中的茶碗,茶水澆灌到地上發出刺耳的燒灼聲,寂靜的庭院陡然生出森然的冷意。
戚歡歡驚的面如土色,好像生根似的木立在原地,侍女們亂作一團,大喊着“有刺客”,遠處的侍衛聽聞聲響,察覺到不對,飛快往這邊趕來。
秦又白仍端坐在原處,雖然心中同樣驚濤駭浪,但是袖下的手指卻沒有發顫。他默默拿起剩下的那碗茶,隨手一潑,平平無奇的濺水聲響落在地上——這一碗茶無毒。
原來是這樣。
秦又白緩緩站起,只覺得靈臺清明無比,從踏入這個庭院後猜測的、推斷的,彷彿一下子展現在眼前。戚歡歡咬了咬嘴脣,正要開口,就見秦又白突然身形瞬動,一下子出現在自己面前。
下一刻,秦又白抓住了剛纔銀針試毒的侍女的脖頸!
戚歡歡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旁邊的隨從驚叫道:“你要做什麼!”
秦又白不管不顧,正要再封那侍女幾處大穴,耳邊忽然傳來呼呼的風聲。秦又白暗唾一聲,挑手一點,在侍女身上滑過幾下,自己則連換身形剎那間退到了戰圈之外。很快,數道人影落到戚歡歡左右,內息深厚,輕功卓絕,正是被外界譽爲武林盟“銅牆鐵壁”的影衛。
戚歡歡果然還是帶了影衛來的。
秦又白粗粗算計了一下,露面的影衛約有兩個,藏在暗處陸續並往這裡趕來的更不敢計算。秦又白幼時習武,沒少和這幫血滴子們過手,那回憶實在不夠愉快。這時候,周邊的侍衛們也多少趕到了,把這小小的庭院圍的水泄不通。
“代盟主,屬下護衛來遲,還望降罪。”
“沒什麼。”戚歡歡深深吐一口氣,視線始終沒有離開地上那被□□燒灼出的明顯的痕跡,只差一點點,她就要把這碗毒茶喝下了,屆時定然一命嗚呼回天乏術。這毒到底是如何進入武林盟的,還不偏不倚進入到這石桌上的茶碗裡,被她所喝。
戚歡歡順着地上的水漬看去,突然睜大了眼睛!
兩個影衛一現身,立即與秦又白動起手來,招招狠猛,意欲將他擒下。這兩名影衛身手高絕,與當日那羣武林盟衆不可同日而語,秦又白絲毫不敢大意,每一動作力求謹慎小心,不想與他們有太多纏鬥。可是這一次的毒茶出現在衆目睽睽之下,又是一出處心積慮的借刀殺人,不管死的人是夏淵還是戚歡歡,他秦又白都註定要被扣上又一次毒害他人的罪名。
——又一次,被人算計於鼓掌之中!
秦又白咬了咬牙,霍然推出一個猛掌,影衛登時被擊的後退幾步。另一個影衛看到同伴受阻,腰一橫亮出白光,終於拿出了武器。
就在這時,一股磅礴的內息從晏心堂裡衝出,驚濤駭浪一樣覆蓋住院裡衆人,先前動手的影衛晃了晃,武器咣噹一下落地,顫巍巍跪了下來。
“……屬下見過夏盟主。”
秦又白感到身上一鬆,緊接着一隻大手從後面扶住了自己的肩膀,正是本應在內閉關的夏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