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不是別人, 竟是武林盟的總管陳管家。
秦律生病後,基本便不再衆人前露面,所有事情都由總管陳程爲衆人傳達。大到對武林盟發展的提點建議, 小到老盟主一日三餐的進食情況, 事無鉅細, 通通都要向夏淵或者戚歡歡彙報。
見到陳管家來, 屠安只是點了點頭, 照例把今天配好的藥材用盒子裝好,交給陳管家。陳管家晃了晃藥,道:“我聽屠先生上次說推血過宮的事, 可是今天的藥好像沒見變化,難道不需要提前更改份量, 爲老盟主調理一下身子嗎?”
屠安鬱悶的抓抓頭髮, :“現在遇到了一些問題, 如果想要推血過宮,需得取至親之血做爲藥引再輔以我的藥材, 如今是這至親之血找不到,所以這推血過宮約莫着也難成了。”
“需要老盟主的至親?”
“沒錯,手足兄弟,或者父母親兒……倘若實在沒有,拿遠親碰碰運氣也好。陳管家, 你跟隨秦律少說也有幾十年了, 可知道他有沒有遺落在外的親戚家眷?”
陳管家僵硬的搖搖頭。
屠安長嘆一聲, 將桌上碼放整齊的藥材胡亂推開, 重新捻起紙筆開始寫方子。
陳管家看了一會兒, 站在原地沒有離開,“這推血過宮……當真可以根治老盟主的病症嗎?”
“嗯, 我雖沒有十足把握,但也錯不出兩三成,不過現在都已經無所謂了,再去尋找他法吧。”
陳管家斟酌了一下,小聲道:“至親血引的事,屠先生可有告訴過夏盟主?”
“夏淵?他知道啊,可是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他也是無能爲力。”
“無能爲力——?”陳管家不由得揚高了調子,屠安奇怪的看過去,陳管家的表情複雜變換,說不出是個什麼態度。陳管家咳了咳,“夏盟主身爲武林盟掌事,怎麼能說……無能爲力呢。”
屠安搖搖頭,“這有什麼不能,秦律已經沒有家人了,難道夏淵還能給他造出來一個不成?”
陳管家又一次沉默了,就在屠安以爲他要忍不住打道回府的時候,陳管家卻忽然口出驚人:“夏盟主手中就握有老盟主至親血引的線索。”
屠安愣住,大約怔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的跳起來。“你說夏淵有線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快給我說清楚。”
陳管家嘆口氣,攏了攏袖子道:“事情還要從二十年前說起,那時候,老盟主還不是武林盟盟主,僅僅是江湖人口中的一代名俠秦律。秦家在金陵富甲一方,時日久了,難免遭人眼紅。就在老盟主成家沒多久,秦家就被歹人陷害,一夜之間滅門了。”
屠安細細嚥一口吐沫,與秦律相識多年,這段往事還是第一次聽說,秦律卻從未向他提起。
“家門被滅,追殺不絕,當時的老盟主便帶着剛剛滿月的小少爺向北方逃亡,以圖躲避追捕。在逃亡的路上,有一次他們誤入深山老林,誰知深山中卻別有洞天,在那裡,老盟主發現了一個村莊,名爲……夏家村。”
屠安臉色大變,霍的站起身。“該不會……該不會……秦律他該不會……”
陳管家沉重的點點頭,“老盟主他……害怕小少爺抵不住追殺奔波,便在那個村莊使出了一計偷樑換柱。”
“你這麼說的話,難道夏淵他……不,,如果真的如此,那秦又白就該是——”
“秦又白,是老盟主花了一紙銀票買下的夏氏夫婦的孩子,而真正的秦少爺,則被留在夏家村,由夏氏夫婦當做自己的孩子撫養。”
屠安驚訝的坐倒在椅子,“……就是現在的夏淵嗎?”
陳管家點點頭,“等到一切戰事平定,已是三年以後了,老盟主再次去山中尋找那個夏家村,卻發現村莊早已荒無人煙,而夏氏夫婦和自己的兒子也不知所蹤。老盟主爲此非常自責,進入武林盟後,更利用所有人脈尋找自己的親兒,所幸上蒼庇佑,苦苦找了十多年,終於叫老盟主找到了。”
“怪不得他那麼看好夏淵,怪不得他總是說夏淵像自己……我原以爲是偏愛使然,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層秘密在裡面。那這件事,夏淵自己知道嗎?”
“夏淵知道,這件事只有我們三人知道。夏淵進入武林盟時年齡已不小了,而秦又白也在老盟主身邊養了十多年,當時老盟主便說,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既然都在身邊,少主的名號究竟是誰也無所謂了,所以身世的秘密一直沒有對外公開,秦又白更是至死都不知曉。”
“夏淵他居然同意了……?畢竟名義上,世人所知道的武林盟的少主可是秦又白啊。”
陳管家臉上瀰漫出欣慰的笑容,“夏淵對此非常的大度,對秦又白也和氣,正因爲此,老盟主才感覺異常的欣慰。”
不知怎麼的,聽完這個故事屠安心裡總有一道疑慮揮之不去,他並不是懷疑這場隱秘的身份交換,正是因爲相信了,所以才察覺其中暗藏的疑點。
夏淵纔是老盟主的親生子,可是如今夏淵明知道老盟主需要至親血引一途來治病,他爲什麼從來沒有主動提出過借血呢?哪怕爲了掩人耳目,不在明面上表示,夏淵也該私下裡找上屠安纔是,可是夏淵卻一直對借血一事閉口不提。
屠安張張嘴,斟酌了半晌,才換了一種說法小心翼翼道:“既然有這麼一層內幕,秦律怎麼不早些告訴我,現成的兒子明明就在眼前,還叫我白白擔憂了這麼些日子。”
陳管家垂下頭,眼中染上沉實的黯然。“其實這件事,我本不應該告訴屠先生的。我想屠先生也知道吧,老盟主此次生的病乃是心病,因爲秦又白的死,老盟主始終覺得虧欠內疚。”
“虧欠?”
“秦又白……秦少爺雖只是老盟主陰錯陽差抱回的孩子,可到底是老盟主親眼看着長大,便是老盟有意無意的想提點自己,也架不住二十年的孺慕之情。況且秦少爺的確是個好孩子,對老盟主孝敬有加,人活着的時候也不覺什麼,總是要失去了才覺得痛苦難耐。哪怕夏盟主還在身邊,這種傷心還是無法彌補。”
屠安重重吐口氣,將桌上散落的藥材再一一取回,“死者已矣,我們能做的就只有救贖活人,陳管家的意思我懂,這事我絕不會再叫第二個人知道。血引的事,我會立刻找夏淵商量,其他就拜託陳管家了。”
“謝謝屠先生。”
告辭了屠安,陳管家拎着藥往回走。因爲屠安個人的興趣,藥房附近種植了不少花草,再往外走,便是一個草木蔥蔥的庭院。庭院之外就是樓臺水榭——武林盟的落星湖。
月頭正好,薄薄的鋪陳在水亭邊的湖面上,如同暖玉生氳。
大約是今天的月色太過明亮,陳管家忍不住擡頭看了看,只見亭子高聳捲曲的勾欄上,一個纖瘦的人影倚欄而坐,微微揚着頭,雪白的衣袖垂曳下來,在朦朧的月色裡如謫仙望景。
熟悉的畫面一下子擊中心底潛藏了又潛藏的記憶,好像在從前,也有人曾經坐在這裡,孤零零的面對整片安靜的湖海。
“小、小少爺!”
陳管家幾乎脫口而出,立刻往那邊跑去,但是再一瞧,勾欄上空空如也,哪裡還有半點人影。
是錯覺嗎?
陳管家忍不住往外又探了探,誰知地表溼滑,兩腳一個重心不穩,人便一咕嚕往湖裡栽去。就在陳管家以爲肯定要溼個落湯雞的時候,腰上突然受力一緊,整個人被一股憑空大力重新拽回岸上。
陳管家睜開眼,自己已經安然無恙的落在地面,可是周圍一片靜悄悄,分明沒有第二個人。月光姣好,寂靜無音。
勾欄上的人影彷彿月下幻光,如鏡花水月,真假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