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尹南宮冶一身硃色官袍,頭戴烏紗帽,正襟危坐在南華門值房的角落裡,十分安靜。
進進出出的內侍和奉宸司軍官也不打擾他,都知道他性子恬靜,有點隨遇而安的意思。
南宮冶跟嚴嵩沾點親,嘉靖三十八年就被延請爲嚴府幕僚,成了嚴嵩的“私人秘書”,按照現在的說法,就是嚴閣老的令史。
嘉靖四十一年,嚴黨被時爲裕王世子的皇上,居中縱橫捭闔,藉着天時地利人和,一把推倒。
南宮冶記得當時介溪公嚴嵩心灰意冷,心存死意。
私下閒聊時,介溪公話裡的意思是他太瞭解世宗皇帝,這位主上性子刻薄。
臣工有用處時,他用着你。
等你沒有用處時,下場可想而知。
夏言、張經等人無不如此。
信任時無以復加,寵榮有加。
一旦失勢惹惱了他,死路一條。
正當介溪公帶着滿府上下準備等死之際,裕王世子來了。
一番密談後,介溪公馬上換了一個人似的,在閣老的位置上繼續發光發熱。
暗地裡頂住清流的壓力,繼續支持胡宗憲和楊金水,讓東南系迅速坐大,幫世子拿到了兵權和財權,成爲皇太孫。
到後來,南宮冶才明白,介溪公跟皇上做了交換。
介溪公支持皇上羽翼豐滿,再交出不肖子嚴世蕃,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換取了皇上保嚴家平安的承諾。
南宮冶記得介溪公離京前一晚,拿着皇上叫人悄悄給嚴家祠堂添置的三千畝上好水田的地契時,淚流滿面。
然後把自己放心地託付給楊金水,臨別時還拉着自己,切切叮囑。
“皇太孫當爲千古一帝,氣度不凡,你安心做事,定有你的前途。”
南宮冶去了東南,在楊金水主持的輸捐局做事,心裡還很忐忑。
擔心自己身爲嚴黨殘餘,會不會早晚被清算。
也擔心老世伯介溪公到底能不能得善終。
萬萬沒有想到,幾年後,介溪公的老對頭少湖公(徐階)落得個家破人亡,介溪公反倒得了善終,一家老小現在做官的做官,經商的經商,還有做文化名流的。
有了遺臭萬年的徐家和徐階做對比,嚴府和嚴嵩的名聲沒有那麼臭了。
而今又到了換屆之年,人心動盪之際。
許多人在惡意猜測,內閣總理張相會不會跟他老師徐階一樣,落得個慘烈的下場。少說也會跟嚴嵩一樣,人走政息,“晚年淒涼”。
南宮冶覺得這些人實在搞笑,還在用前朝的規矩來算新朝的趨勢,無疑是瞎子摸象。
皇上的氣度擺在那裡!
張相的功勞也擺在那裡!
皇上不會因爲個人喜惡去肆意妄爲,他會站在歷史的高度去認真對待每一份政績,每一位臣工。
南宮冶胡思亂想着,不由自主地想到皇上召見自己,到底什麼用意。
自己身爲順天府尹,管着天子腳下這一畝三分地,被召進西苑的次數不少。
但是而今敏感微妙之際,南宮冶知道這次召見沒有那麼簡單。
自己可能要挪地方。
挪去哪裡呢?
說實話,南宮冶知道自己的長處,處理案牘之事得心應手,但是缺乏魄力。
按照皇上的說法,就是執行力非常強,細心謹慎,但是開創性不夠。
自己在順天府尹任上,基本上是蕭規曹隨,然後就是堅決執行西苑和內閣的指示。
做得不差,沒有出什麼岔子。
但是南宮冶心裡知道,自己在順天府尹任上,可能還達不到皇上的要求。
他在機要局做過一段時間機要秘書,皇上的脾性還是瞭解一些.
達不到要求,那皇上會怎麼安排自己呢?
正想着,值房裡進來一人,正是河南巡撫劉禹浦。
他穿着朱袍官服,一屁股在南宮冶旁邊坐下。
兩人很熟,以前是輸捐局的同僚。
“湯臣,你今天也被皇上召見?”
“是啊,剛接到通政司的通知,匆匆從刑部趕過來。”
刑部?
南宮冶打量了一下劉禹浦。
“前段時間河南修鐵路,發生幾起重大盜竊案,需要跟子薦(王一鶚)溝通下。”
“關於鐵路工程,各地盜竊案不斷啊。順天府涿州就發生過一起重大盜竊案,一夥山民組隊洗劫了一處工地的倉庫。
湖北、湖南、山東、江蘇、山西、遼西.但凡有修鐵路的省份,都有類似的盜竊案發生。
你說這些山賊傻不傻,那些鐵軌鋼,設備工具搶走後賣給誰?
又不是金銀,融了後還可以出手。那些鋼鐵疙瘩,那麼大件,就是想煉化了,他們都不夠煤錢啊。”劉禹浦說:“這世上總有些利慾薰心的人。看到鐵路是好東西,以爲擺在那裡的東西都是稀罕物,又地處荒郊野外的,想着搶一回是一回。
子薦說,刑部警政總局、督捕局聯合錦衣衛鎮撫司、警衛軍都指揮使司,與各省刑曹和警政廳進行的“清風護路行動”很有成效,犯了案、上了名冊的人,九成都抓到了,檢法和審判工作也交給各省。
現在關鍵是宣傳不到位,很多地方百姓還不知道鐵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跟太常寺楊鳳鳴開過碰頭會。
太常寺準備組織一批地方戲班下鄉,重點進行鐵路知識宣教。”
“地方戲班?”南宮冶點點頭,“各地百姓最喜歡的就是地方自己的戲曲,這個宣教手段通俗易懂。
戲班下鄉,直接到最基層搞針對性宣教?”
“對,就是這麼回事。”
南宮冶左右看了看,輕聲道:“前兩天精神文明建設委的鳳磐公,在東會堂召開戲曲協會擴大會議,不僅親自主持了戲曲協會改選,還發表了講話。
這篇講話被一字不差地刊登在《皇明朝報》和《中國政報》上。《順天政報》報社總編也跟我說,接到太常寺的通知,要求全文轉載。
動靜不小啊。
鳳磐公這是要綁上竄天猴,一步登天啊!”
劉禹浦嘿嘿一笑:“南宮,你少在這裡說風涼話。人家鳳磐公,也有一顆積極向上的心。人家才五十出頭,還年富力強。”
南宮冶嘿嘿一笑:“湯臣,你是不是聽到什麼風了?”
劉禹浦死活不認,“我能聽到什麼風?我在地方耳目閉塞,進京來就是睜眼瞎。
倒是南宮你,不僅是京師父母官,京畿土地爺,還有機要局那麼多老同僚在通政司。
說說,給咱也透點風,讓我也進步進步。”
“透你個大頭鬼!”南宮冶揶揄道,“湯臣,這個關口,你跑去刑部到底什麼目的?那幾個盜竊鐵路器材的毛賊,用得着你這位資政學士親自跑一趟。”
劉禹浦睜着眼睛裝糊塗,“我真是去處理公務。
盜竊鐵路器材大案啊,通天了。西苑御批要嚴辦的大案要案,誰敢馬虎?
原本早就要去,只是子薦公沒空,這才拖到今天。”
“你編,你個劉湯臣,你以後不要做巡撫了,你去編戲本算了?”
劉禹浦嘿嘿一笑:“我去編戲本,你給發俸祿津貼。”
南宮冶身份特殊,嚴黨故舊的標籤,外加他的性子,大家都知道他對自己的仕途沒有什麼“威脅”。
加上他這個人非常謹慎嘴嚴,屬於“西苑嚴選”過的,肯定不用擔心從他嘴裡泄漏半點消息出去。
所以親近的同僚們跟他相處,非常輕鬆。
兩人說着話,祁言進了值房。
“南宮大人,劉大人,皇上召見兩位。”
兩人連忙起身,先拱手謝一句:“有勞祁公公。”
然後走到值房門口旁邊的一人高的穿衣鏡,整理儀容,提着前襟,跟在祁言身後,進了西苑前苑,很快來到紫光閣。
被引到偏殿坐下,有內侍奉茶。
過了四五分鐘,朱翊鈞身穿赭黃盤領窄袖常服袍,頭戴翼善冠,大步走了進來。
南宮冶和劉禹浦連忙起身,高叉手長揖。
“臣正三品嘉議大夫、河南巡撫劉禹浦/從三品大中大夫、順天府尹南宮冶參見皇帝陛下。”
朱翊鈞擺了擺手,“免禮,兩位都坐。”
等到朱翊鈞在上首座椅坐下,南宮冶和劉禹浦纔敢斜着屁股坐下。
“南宮,你在順天府尹任上做得很好,京城繼續日新月異,不僅市政做得不錯,民生也非常重視。
你去年搞的那個菜籃子工程,在涿州、良鄉搞蔬菜種植基地,在順義、昌平搞養豬基地和養雞基地,還搞大棚種植,科學養畜.
不僅確保京師五城官庶軍民,還有周邊院校工廠學生工人的日常肉菜禽蛋保障,很好,非常好。
朕給張相說,這個必須作爲地方施政的典範,要向全國推廣,號召地方主官們學習。
大明發展經濟的目的是什麼?是國強民富,是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
南宮冶連忙答:“回皇上的話,菜籃子工程計劃,還是臣得了皇上的指點纔開竅,只是跑跑腿,動動嘴,微不足道的功勞。”
朱翊鈞繼續說:“還有京師大興熱電廠的修建,功在千秋。前日西苑通了電,電燈亮時陳太后和皇后她們非常歡喜,說天上宮闕也不過如此。”
“皇上,這是臣的本職。”
“但是南宮你這個人,優點明顯,缺點也明顯。在順天府尹任上,你還是有顯而易見的缺點啊。”
南宮冶心頭一動,知道戲肉來了。
他低着頭,恭敬地答:“臣才淺德薄,在順天府尹任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肯定有做得不盡職的地方。
臣也時常在順天府政務會議上做自我批評,只是當局者迷,臣的自我批評肯定不到位,還請皇上垂訓批評。”
朱翊鈞笑了,指着南宮冶點了點,“好,那今天就好好批評批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