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無憂打電話跟家裡報備自己這次成績有進步的時候,聽筒裡媽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剛剛還在興奮訴說的她覺得心裡一陣發寒,安靜了下來,聽媽媽說。
“無憂,跟你說件事,你別哭。”
“嗯,你說。”她也不知道爲什麼,還沒有聽到是什麼事,鼻頭一酸,眼淚已然盈眶。
“你奶奶去世了,無憂,無憂你還好嗎?你別太傷心,奶奶去的很安詳,沒有什麼痛苦,就那樣睡着去了。”
她不好,她怎麼能好呢?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整個人彷彿被人抽取了全部力氣一樣跌坐到地上,手裡還握着聽筒,把頭埋進手臂抱膝圍成的一個小小的世界裡,不允許任何人的入侵。她有多久沒有好好哭過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悲傷全在這一刻爆發。
奶奶不是別人,奶奶是從小最疼愛她的奶奶,明明走的時候還好好的一個人,國慶長假回家的時候還在村頭馬路邊上迎接她,又在那裡送別她的那個人,怎麼能說走就走了呢?那個說等她寒假回來還要給她做臘肉吃的人怎麼能就這麼走了呢?她走的時候,她最疼愛的孫女都沒能在身邊,怎麼能不傷心呢?
高杉從外面回來,看到坐在地上的許無憂嚇了一跳,趕緊過去要扶起她,怎麼問她她也不肯開口,眼淚把她的肩頭都打溼了,她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輕輕拍着她的背幫她順氣,莫名其妙的也跟着她哭起來。
請好了假,高杉送提前回家的許無憂上車,這孩子從那天痛哭開始,一連兩天都沒說過話了,眼睛腫的像兩個大桃子,把她送上車的時候高杉還不忘囑咐她不要再哭了,眼睛都快哭瞎了。她怔怔看着她,說:“阿杉,我奶奶過世了。”這是她這兩天來第一次開口說話,她聽見她開口說話了,總算是沒什麼大事了,拍拍她的肩說:“節哀。”她點點頭,上了回家的大巴。
回家的路途有些遙遠,上次回家去有大半時間是睡過去的,而現在她卻睡不着,緊緊拽着書包纔不致於痛哭出聲。說好的不許再哭了,只要一想到回到家看到的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矮矮的一座墳塋就忍不住淌淚。
到家的時候,爸爸媽媽在車站接她,一下了車就坐上進鄉的車。山路顛簸,這幾天沒能好好休息的她死死忍住,下了車在路旁吐了個昏天暗地,連膽汁都快嘔出來了,腦袋昏昏沉沉的跟爸爸媽媽上了山。看着那矮矮的墳頭和黑冷的刻碑,想哭,可是眼淚好像流乾了一樣,只覺得眼眶被撕裂的疼。媽媽的手按在她的肩頭說:“媽,無憂回來了,你好好看看她,安心去吧。無憂,你奶奶去世時,唯一掛唸的就是你,我給她擦身子的時候,她的手一直伸着,指着牀頭,我打開牀頭那個櫃子,只有一盒火柴,還有幾張你的大頭貼,才知道,原來你奶奶,你奶奶說的是你。你不會怪媽媽吧,那個時候你打電話回來的時候,我問你有沒有什麼不適,那個時候,你奶奶就去了。”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了,媽媽再度哽咽。
許無憂看着刻碑上那小小的一張奶奶的遺照,那還是去年在大伯家的橘子園跟奶奶摘橘子的時候,她拿爸爸的手機給奶奶照的。奶奶說那張照片照得很好,問她有沒有照片。她平時沒有什麼機會跑去照相館照相,只跟同學們一起照大頭貼的時候照了幾張,答應下次再來看她的時候把大頭貼帶來。後來聽說奶奶被門檻絆倒,摔了一跤,在醫院裡又住了兩個月。
一向硬朗的奶奶就是從那個時候身體開始走向衰微,記憶力迅速衰退,脾氣也陰晴不定。她再跟爸爸媽媽一起去看望奶奶的時候,奶奶已經固執的從大伯家的房子搬到了旁邊的一間以前放木柴的茅屋。剛見到他們進門來的時候見了爸爸一時沒認出來,還問他是誰,但看到他身後的她時,一眼就認出來了,忙招手喊:“是我家無憂來了吧?來,快來,奶奶做了你愛吃的火燒茄子。”她立馬樂顛樂顛的跑過去,奶奶從鍋裡拿出一個碗遞給她,讓她自己盛飯吃。那個碗和那一鍋的碗筷一樣,是沒有洗過的,可是奶奶眼睛已經渾濁了,看不大清也記不得究竟有沒有洗過了。她草草用水衝了衝就去裝飯吃了,火燒茄子沒有以前的好吃,奶奶好像放多了鹽,看着她吃,問她:“好不好吃?我是不是沒放鹽?來,我給裡面加點鹽,加點鹽就好吃了。”說着又往裡面放了半勺鹽。
後來又抓着爸爸的手,從不抱怨生活的奶奶跟爸爸說起了大伯和大伯孃的不是,還說起了前年因爲跟小伯孃吵架而喝農藥自殺,用蔬菜大棚薄膜把自己的身體裹好了的小伯。她說,那時候她就應該跟着他去了,只是捨不得他這個兒子,捨不得兒媳婦,捨不得無憂。可是,再捨不得也沒有用,人老了就什麼都抓不住了。許無憂抱着奶奶說:“那我緊緊抓着奶奶不就行了?”她把帶來的大頭貼貼在奶奶的牀頭,笑着說:“奶奶,我下次還要吃臘肉。”奶奶笑着拍拍她的手背說:“乖無憂,等到奶奶真的要走的那天,你可不要緊緊抓着奶奶不讓奶奶走。”許無憂撲進奶奶的懷裡淘氣的說:“就不,我就要緊緊抓着奶奶!”
奶奶生有三兒一女,爸爸在家排行老三,家裡的嫡親孫兒孫女有七八個,重孫都有五六個了,這些兒孫裡,她只有在說起許無憂時纔會說“我們家無憂”。以前大伯孃曾笑着說她:“媽你最偏心了,怎麼只有無憂是你們家的,其他的就不是啦?”奶奶笑笑說:“都是,都是,但是我最喜歡我們無憂。”每次來看望奶奶,她總是做了許多好吃的給她,送他們離開時都要佝僂着身子送到村頭馬路邊看着他們上車還遲遲不肯回去。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站在村頭守望着他們,風雨無阻。
這個寒假好像變得很漫長,許無憂拒絕了同學們的聚會邀請,在家看書足不出戶,李譽跟他爸爸一起出國滑雪去了。自從他們家搬出二中,媽媽就脫離了二中婦聯,餐館生意也沒有做了,改做二中食堂掌勺大廚。從媽媽口中得知,不只是她一人當初悄無聲息的去了外地讀書,唐宋和夏陽也讓家裡面送出去了,唐宋去了T市一中,夏陽去了H市三中,都是升學率很可觀的學校,程關她們留在Y縣一中。那天打牌的時候,有家屬就說這孩子吧沒必要送那麼遠,到時候豆腐盤成肉價錢就不好了。媽媽回來鄭重其事的跟她說這一次她真的不能失敗,只能成功。可究竟什麼樣的纔算成功?考上一個重本揚眉吐氣?可是考上了重本還有找工作還有找男朋友,還有好多事情可以拿來比較,究竟什麼樣的人生纔算成功?她很想問問這個世界,但沒有人可以告訴她答案。他們所謂的成功,只需要在拿來跟別人比較時處於上風就對了。
寒假接到了高杉的電話,跟她說了新年快樂,又安慰了她好些話,這些婆婆媽媽的事要像男人婆一樣的高杉來做還真是爲難她了。許無憂說:“謝謝,我沒事,我很好,真的。”寒假還沒有結束,卻聽說趙小剛的奶奶去世的消息,果然,禍不單行。她對趙小剛的奶奶沒有什麼印象更不要說感情,而她卻成了別人奶奶喪禮上哭得最兇的那一個,好像這一次的親臨就能彌補當初沒能參加奶奶葬禮時的缺憾似的,這整個喪禮,趙小剛卻沒有出現。把趙小剛的奶奶棺木運到公墓去的時候,她卻碰到了一個人,在她的生命中缺席了快四年的許世一。兩人從公墓下來,一起坐到大排檔吃燒烤。
“在別人奶奶的葬禮上你哭成那樣,算是失禮了。”許世一給自己倒了杯燒酒,往她杯子裡添了點雪碧。
“我知道,可是小剛不在,我那是替他哭。”
“你總有你的理由,小五。”
“我的奶奶也過世了,你知道嗎?”許無憂伸手,拿起許世一面前那杯燒酒猛灌了一口,嗆得眼淚都出來了。
“知道,我還參加了你奶奶的喪禮,那天你正在給你媽媽打電話,我就在旁邊。”許世一把杯子拿回來,把燒酒倒掉,換上雪碧倒滿。
“你看,多搞笑,她們去的時候,最掛念的人偏偏不在身邊,反倒是些不相關的人,目睹了這一切。我說你是不相關的人,你不要有想法啊,我只是就事論事。畢竟,你跟我也沒什麼關係不是?”她喝了杯雪碧,把那當作酒來壯膽,吃了串肉串。
“怎麼,你這是在怪我這幾年沒有關心過你?我以爲我們還沒有好到——”
“我知道,我又自作多情了。我沒有指望你能夠時刻關心我,我只是,只是在有時候想找個人說說話,想要有人引導我不要走入負面情緒,想要有人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告訴我辦法,我只是,覺得你應該合適這麼個角色。但是,我需要你的時候你都不在。”許無憂又拿了一串肉串吃。
許世一深深吸了口氣,一直保持的笑意漸漸褪去,看着眼前的水杯,裡面的雪碧還冒着細小的氣泡,像是某種異樣的情緒在發酵。
“這可真難到我了,你應該知道,我很忙的。”
“我知道,所以我慢慢也就習慣了,我加你QQ你不理我,問你要電話你也不給,那就算了,我也是有羞恥心的,總不能一直死乞白賴的煩人不是。”
“我QQ被盜號了。”
“什麼?真的?我就說你怎麼都不肯加我。”許無憂小聲嘀咕,喝了一口雪碧,偷偷瞄了眼許世一。
“你這個正值青春期的少女,整天在空間裡發些幼稚的東西,我的QQ裡每天就是你在刷屏,好幾次我都想關了QQ了你知道麼?”許世一終於打算說實話。
“你說什麼?你怎麼知道我發了什麼——天啊,你不是一直偷偷關注我吧?!你個變態!”許無憂的驚叫引來周圍人的側目,她趕緊埋下頭去自省。
“別說的我跟個偷窺狂似的,要一直有耐心忍受你的那些傷春悲秋非主流腦殘行爲,我也是很難做的。”許世一都有些同情自己了,不說出來還真沒發現自己竟然毅力超羣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我······那只是······往事不堪回首,莫要再提了,來來來,我們喝酒,喝酒,一笑泯恩仇!”許無憂端起水杯,把雪碧一飲而盡後把水杯倒扣,示意一滴不剩,江湖豪傑般的說:“在下先乾爲敬,師父你隨意。”
許世一:“······”
吃完了夜宵,許世一送許無憂回家,剛剛喝多了雪碧的關係,她一直打嗝,他看不下去了往她背上拍了一掌,這嗝是止住了,只是差點沒把她的五臟六腑給震碎了,她扭頭怒視他。
“師父你這是要謀殺親徒嗎!”
“我只是大義滅親。”
許無憂的新家在沿江的一個小區裡,頂樓六樓,正好可以跳過前面那一棟看見江景,許世一送她到她家樓下,看着她開門要上樓去喊住了她。
“小五,我要去美國了。”
“哦,知道了,所以不要給你打電話,發短信,在QQ上煩你,你要說的是這個是嗎?”她站在一樓的樓梯間,聲控的燈已經滅了,一樓住戶門口掛着的大紅燈籠還亮着,暗紅的光照在她的黑影上,像是暗夜的鬼魅。
“我是想說,如果你打算用你那小靈通給我打國際長途大概是不太可能的,有什麼事可以在QQ上找我,但我不一定會回。”
“好的,大忙人!”許無憂用力的跺了跺腳,樓道的聲控燈又亮了,她踩着輕鬆的步子上樓去,許世一站在樓下一直等到燈再度滅掉。爲什麼這個女孩總是擔心會被遺棄,這塊極度缺乏安全感的狗皮膏藥他真的就要放任它黏在自己身上麼,丟棄,或許不行,禍水東引倒是可以一試。國光中學,如果記得沒錯,他們家老四,她的四師兄現在應該也在那裡,請他多照顧一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喂,老四,是我。”
“嗯,怎麼了,哥。”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得了吧哥,你哪次找我是好事?說吧,這次又是什麼。”
“嘖嘖,你得照顧你小師妹姐姐了,她現在在你們學校。”
“拜託你不要用小師妹姐姐這麼奇怪的形容好麼?!”
“呵呵,已經發貨,注意接收。”
“她叫什麼?哪個班的?”
“許無憂,高64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