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樓梯設計得跟我們現在水泥樓的樓梯有些相像,下一段就要轉一個彎。雖然礦燈的光柱能射出去很遠,但我們能看到的,只有當時走着的一截樓梯的長度,前面轉彎之後是什麼我們根本看不到。
老二和老三腳上的腳鐐拖在地上,“叮叮噹噹”直響。走過三截樓梯之後,最前面的泥蛇道人一轉,踏上了第四截樓梯。跟在他身後的老四和我還有後面的人都還在第三截。
泥蛇道人踏下去第二步,就站着不走了,礦燈定定地照着前面。老四還在往前走,泥蛇道人轉過身一把攔住他。我們也站在後面停下了。
老四想說話,泥蛇道人卻一把將他的嘴巴摁住了。
泥蛇道人用的是那隻戴着手套的手,手套上沾着人面蜘蛛的汁液和剛纔乾屍那個揹包上的腐爛味,老四憋得腹內翻涌,就要吐出來了。泥蛇道人指着前方,他用眼神告訴我們事情的嚴重性。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看來這是一座典型的迷宮墓,上面那個迷宮年代應該不會很久遠,因爲古墓的迷宮其實遠沒有這樣複雜。古墓裡面構造迷宮,一般是運用疑冢。大的迷宮如曹操的七十二疑冢,小的迷宮一般就是將墓穴分爲上下兩層。盜墓賊打洞進來的一般是上面一層,但上面一層只是一個疑冢。雖然這一層也會擺上些珍寶和棺槨棺材,但這些都只是做做樣子用來迷惑土爬子用的。真正的墓葬是在第二層,第一層和第二層之間往往會有一道秘密的門連通。土爬子盜完第一層就以爲已經得手了,所以高高興興地離開,很少會懷疑下面還有一層而去找這道秘密的門。就像我們這次,如果不是送親的石人石馬把那道嚇人的獸首門給移開了,我們肯定不可能想到這迷宮下面還有一層。
另一種迷宮的方式,就是設一些迷路石。這些迷路石就像是路標,上面寫着前面是哪裡哪裡,盜墓賊要是相信這石頭,跟着走,那就保準會迷路。因爲這些石頭上寫的都是假的,是故意用來讓人迷路的,故名迷路石。
我們現在既然走到這個墓的第二層來了,那就越來越接近真實的墓葬了。這個墓的設計者真可謂是窮盡心思,在外面這層就搞得這麼玄乎。不過,真正要命的機關,往往都是在地面之下那層。
泥蛇道人指的那個方向,就足以讓我們每個人心寒。這一截樓梯已經是最後一截,下去就是一塊陰溼的空地。那塊陰溼的空地上,礦燈所能照到的地方,竟然全部站滿了人。
細細看,都是石人。那是一些姿勢詭異的石人。有正走着的,有正站着的,有坐着的,有正在吵架的,有挑着擔子正在叫賣的。如果不是那些人都不會動,整個空地就像是一個亂哄哄的集市。
然而問題是,這些人全都一絲不動。成百個一動不動的人站在你面前,擺出各種各樣的造型和姿勢,而且安靜如萬馬齊喑,那場面想象一下都會被震懾。
何況,這些凝固在某一瞬間的人就實實在在出現在我們面前,泥蛇道人的緊張不無道理。
後面的幾個人也跟上來了,看着前方滿空地一動不動的石人,也都怔住了。
泥蛇道人深吸一口氣,開始往前走。走之前,泥蛇道人回頭看了一眼後面,他看的是公子尋。走在最後面的公子尋注意到有人看他,也擡眼莫名其妙對看了一眼。
泥蛇道人走得很堅定。老四猶豫了一下,也跟上了。我們都跟着往前走。樓梯很快走完了,我們已經可以看清那些石人身上的細節。令人驚奇的是,這些石人的臉部又是一個個平整的平面。
沒有五官的臉。進入墓門到現在,我們看見的所有石人,包括畫像裡的人,都長着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這些人何以沒有五官?難道這裡麪包含有什麼秘密,或是隱喻?××大學水庫上那一樣沒有五官的十二銅人和這些石人究竟有什麼聯繫?我們走到最前面那個石人的面前。
那是一個武士打扮的石人,披甲戴盔,手執一柄長槍,腰上挎着關刀。因爲臉上沒有五官,這個石人怎麼看都會讓人感覺詭異。
泥蛇道人看了一遍之後,目光一會兒落在石人的臉上,一會兒落在石人的腰上。我用礦燈照了一下石人的臉,那是一個粗糙的石平面,不過,上面似乎有個淺淺的凹槽橫過平面的左半部。如果那是一張正常的臉,那應該就是臉上的一道疤痕。
武士石人的腰部也有一個缺口,腰部的衣甲竟然好像缺了一個角。
泥蛇道人怔怔地搖搖頭:“想不到這竟然是真的。”接着,他給我們說了這兩年在這一帶聽到的傳說。
傳說這桑浦山上有一座神奇的大墓,這座墓建成之後,附近的村莊每天晚上都會有陌生人到普通人家強行入宿。這些人屢屢作惡,甚至強姦民婦民女,還有馬匹下地啃食老百姓的稻禾、番薯、蔬菜這些東西。
有人傳言,營造那個大墓的地方是塊寶地,塑在墓裡的石人石馬會復活,四處騷擾百姓。
有一天晚上,一個武官石人入宿某村一個姓史的姑娘家,並想對史姑娘行不軌。史姑娘不從,在與宿人廝打時用指甲在他臉上劃了一道血痕,又撕裂了一塊衣角。宿人大怒,拔出關刀就把史姑娘殺死了。周圍鄉親聽到聲響趕來,姑娘已經死了。幾個青年路見不平出手羣鬥宿人,可是卻被那人擊退了,眼睜睜地看着他揚長而去。有個青年暗地裡跟着那人,一直跟到宿人走進那個大墓裡去。他回家後第二天把看到的情況告訴村裡的私塾先生,私塾先生心下大奇:誰人敢夜間逃到墓地裡?於是馬上看史姑娘扯下的衣角,見這衣角變成了一片石頭鎧甲,他恍然大悟,一定是墓裡石人作孽。
我們都聽得詫異不已,難道傳說中那個下山擾民的石人真的就是我們眼前的這個武士石人?回想一下剛纔送親隊伍裡那些會走路會下跪的石人,這又似乎不無可能。
我不禁死死看着這個石人,生怕它會突然動起來。泥蛇道人把背上那個長條形的布包解下來拿在手中,緩緩打開。泥蛇道人一路上都沒用過布包裡的東西,這個神秘莫測的長條形物件,一定是泥蛇道人的法寶。
我一會兒看看石人,一會兒看看泥蛇道人。如果照泥蛇道人說的那個故事,一個石人幾個年輕人都敵不過,那這裡黑壓壓一大片成百上千的石人,要是真動起來,我們這無知少女、老弱病殘都齊全的九個人還不瞬間就給捶成肉餅。
泥蛇道人很謹慎、很莊重地翻動着布包。前面的石人一動不動。我低頭去看泥蛇道人,他的布包已經揭開到最後一層。
我們眼珠子都不轉,緊緊看着泥蛇道人的手緩緩把那塊布翻開。布都揭開後,裡面是一個狹長的木匣子。還是看不出裡面會是什麼。
我失望地擡頭去看前方的石人。還好,那些石人還是一動不動。不過,我發覺有點兒不對勁。仔細一看,嚇得瞪大了眼睛。石人們位置和姿勢都沒變,但是,和我們的距離卻變了。
不是變近,而是變遠了。剛纔那個武士石人明明是在我們一米半開外的,怎麼才一低頭一擡頭的工夫,就變得足足有兩米遠了。
其他幾個人也看出來了,都吃驚地瞪着眼睛。泥蛇道人也注意到了我們的反應,擡起頭朝石人看去。不過他的反應沒像我們這樣吃驚,他低頭繼續開那個木匣子。
我們看石人並沒有再移動,便又去看泥蛇道人。泥蛇道人輕輕一拉,木匣蓋子就被拉開了。裡面的東西卻讓我們都失望至極,是一根近三尺長的木棍。木棍的一半有火燒過的痕跡,上面還附着一層木頭燒完後的木炭。
就算借我一百個腦袋我也想不到,泥蛇道人一路上寶貝一樣揹着的,就是這麼一根燒火棍。
我們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泥蛇道人並不介意我們的表情,輕輕地把燒火棍從木匣子裡拿出來。
泥蛇道人手拿燒火棍,木匣子一扔,擡起礦燈往整個空地照去。我們只知道這裡站滿了石人,但卻還沒有完整地查看過這塊空地。這是一塊形狀不規則的空地,足有兩座籃球場大小。
空地上密集地站滿了石人。整個空地遍佈着陰森,那是一種遼闊壯觀的陰森。
泥蛇道人面無表情地站着,他本來就身材高大,加上光頭打扮,那麼一站,果真威風凜凜。
兩米開外是成百上千姿態各異、一動不動的石人。泥蛇道人驀然舉起手中的燒火棍,口裡唸唸有詞。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根燒火棍有什麼神奇,當我們離開這個玄而又玄的大墓時,泥蛇道人告訴我,這根燒火棍不叫燒火棍。土爬子的東西一般都會有一個讓人有着萬千遐思的名字,但這些名字往往都含有吹牛的成分。你聽名字時想象到的東西和你看見的實物會存在很大的差距,甚至有些是天壤之別。比如他手中的這根燒火棍,就有一個讓你做夢也無法想到的名字——烏金黑摺子。
土爬子的日常工具中,確有黑摺子,我之前也說到過的,就是撬棒,不過是個撬棺材、撬門、撬牆頭的玩意兒而已。這根烏金黑摺子也不過就是一根附着一層黑木炭的燒火棍罷了。
不過,這的確不是一根普通的燒火棍,不是用來燒火撿火的,而是用來鎮鬼的。烏金黑摺子的主要功能,是圈屍。也就是說這根燒火棍有畫地爲牢的能耐。用燒火棍圍着屍變的屍體畫一個圈,圈裡的東西就算再兇猛,也不敢踏出這個圈子半步。圍着自己畫一個圈,那些東西就再也傷不了你一根汗毛。
傳說,這也是治鬼的鐘馗留下的物件。據說有一次天黑了,鍾馗走到北邙山上,看到幾個生意人正圍坐在一個火堆旁邊吃東西。忽然,鍾馗發現這堆人四周竟然環伺着幾個山鬼。鍾馗因爲要爲一件急事去見閻王爺,一時歇不下手來懲治這幾個山鬼,於是便化作一個旅人的模樣,走到幾個生意人旁邊,從火堆裡抽出一根燒火棍,圍着這堆人畫了一個大圈,告訴這幾個人今夜不要走出這個圈子,然後就走了。鍾馗走後,這幾個人才明白是有高人相助。看看鐘馗的相貌,才知道了來人便是專門在陽間治鬼的鐘馗。這一夜果然平安無事。第二天,幾個生意人上路時把那根燒火棍也帶上了。以後每天晚上過夜時都會用這根燒火棍在周圍畫上一個大圈,這幫生意人也一直沒有出過事。後來不知怎麼回事兒,這根燒火棍流落到了土爬子們的手裡,在扒墳行業中大發其威,最終贏得了“烏金黑摺子”的威名。
泥蛇道人停止了口裡的念詞,向那具武士石人走去。可惜這次,泥蛇道人極有可能用錯寶貝了。烏金黑摺子能圈屍,究竟圈不圈得住石人,誰也不知道。
泥蛇道人向石人走去,石人還是那樣站着,沒有五官的臉靜靜地朝向我們這邊。所有的礦燈都跟着泥蛇道人。
泥蛇道人費了很長時間,用燒火棍繞着武士石人畫了一個圈。就在他剛要回頭審視一下的時候,他突然嚇呆了。
武士石人不知何時竟然已經在圈外。最奇怪的是,那張一直面朝前方的臉,突然之間就低下了,雖然臉上沒有眼睛,但還是能感覺到它是在盯着泥蛇道人看。泥蛇道人趕緊退了回來。
我們卻都沒有看出有任何不妥。泥蛇道人退到我們旁邊時這才發現,原來是他看錯了。他畫的圈裡確實圈着剛纔最前面的那個武士石人。而他回頭時看到的,是另一個。也就是說,這是兩個看上去一模一樣的石人,不過站的位置和姿勢略有些不同而已。泥蛇道人剛纔因爲太緊張,居然一時看混了,以至於自己把自己給嚇住了。
剛纔只留心看着眼前這個石人,並沒有細看周圍的其他石人。其實周圍的那些石人,外形上看和那個最前面的武士石人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被他圈住的那個石人並沒有動,泥蛇道人覺得是他那個圈奏效了。於是鬥起膽子,再次朝旁邊的幾個石人走去。這一次,他畫了個大圈,把旁邊的幾個石人都圈在了裡面。但是,這次這個圈,他沒能畫完。
他的圈剛畫到一半,就畫不下去了。上一個圈圈裡只是一個石人,而且是最前面的一個,所以整個畫圈的過程,他都是在石人羣外面的。但這一次,畫到一半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身在石人羣裡了。
他的四周全是兩米來高的石人。那些石人姿態各異,但是有一個共同點,所有石人的臉都是朝向他這邊的。每一個石人都像是在盯着泥蛇道人看——用它們不存在的眼睛。
泥蛇道人極力保持着鎮靜,他低下頭繼續畫圈。忽然,他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向他身後迫近,他回頭看去,身後是一個動也不動的石人,一點兒變化也沒有。
他把頭轉回來。忽然,他看見一個巨大的人頭停在前面離他不到十釐米的地方。人頭上,長着一張一片空白的臉。
這張臉就這麼停在他的前面。泥蛇道人往後面退,可是他才退出一步,就被後面的一個東西頂住了,回頭一看,又是一張空無一物的巨大平坦的臉。
但泥蛇道人還是清醒的。情急之下他又想起了手中的那根燒火棍——烏金黑摺子。急忙用那根燒火棍在自己腳下畫了一個圈。這個圈畫完,他以爲前後的兩個石人會立即退開。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對這根燒火棍的過度信任,是一個致命的錯誤。泥蛇道人以爲這個圈沒畫好,就一遍一遍地在地上畫着。可是他越動,兩個石人就越向他靠近,最後甚至把他夾住了。
泥蛇道人不敢再動。好在,這兩個石人並沒有要他的命,只是停住沒有再動,就那樣被夾着。
我們都想上去幫忙,可是又都沒動。這些石人太奇怪了,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我們只能在旁邊站着乾着急,一邊不住地去看四周的那些石人。最前面那個武士石人還站在泥蛇道人畫的那個圈內,巋然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