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窗而立,明亮的陽光照不亮少年的神色。
他緩緩轉身,嘴角的笑意若隱若現,瞳孔卻緊縮如臨淵而立的貓,他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
一襲素色衣裳,很好的料子,卻又並非貢品,是隻要花錢就能買到的。
烏黑的頭髮梳成簡單的雙髻,兩側各插着一朵小小的珠花,除此以外,便沒有其他裝飾了,素淡得如同水墨畫裡走出來的人物。
好在小姑娘正值妙齡,杏眼桃腮,明眸皓齒,即使衣衫素淨,脂粉不施,卻仍鮮豔奪目,燦若朝霞。
“你是.”腦海中閃過一個久違的名字,楊勝秋下意識地想要逃避,可是下一刻,他便對上一雙明亮如星的眸子。
趙時晴看着他,再次說道:“小羊哥哥,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楊勝秋的心像是被一雙無形大手狠狠地揪了一下,他的身體猛的一顫,喃喃說道:“小囡囡?你是小囡囡?”
趙時晴勾起嘴角,眼睛彎成月牙兒:“小羊哥哥,你終於想起來了,我是小囡囡,我長大了。”
楊勝秋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趙時晴:“你真是小囡囡?這些年你們去了哪裡?我祖父呢,他老人家可好?”
趙時晴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眼裡泛起一層水霧:“他們早在十年前便被歹人害死了。”
那隻懸在頭頂十年的靴子終於落了下來,楊勝秋噗通一聲跌坐在椅子上。
趙時晴從懷裡掏出了那封信,輕輕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那年孝康皇帝突發眼疾,孟大人派人來到竹西塘,請楊老神醫進京,爲孝康皇帝診治.”
一室寂靜,少女的聲音在靜謐中緩緩流淌,不輕不重的音調,聽在楊勝秋耳中,卻如狂風暴雨,掀起驚濤駭浪。
他垂着頭,那封信放在他面前,一伸手就能拿到,信封上的字跡陌生而熟悉,即使過去十年,他依然能認出,那是祖父的筆跡。
信封薄薄的,輕飄飄,一陣風便能飛走。
想到這裡,楊勝秋猛的擡起頭來,書鋪的窗子是關着的,沒有風吹進來,這封信也吹不出去,不會被別有用心之人撿到。
楊勝秋鬆了口氣,卻再次對上那雙澄亮的眸子。
這已經是第二次與這個小姑娘對視了,哦,對,她有名字,她叫小囡囡,是時家的小女兒。
楊勝秋忽然想到一件事,他問道:“你的眼睛好了?”
趙時晴點點頭:“好了,其實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呢。所以小羊哥哥,剛剛若是你假裝不認識我,我真的會以爲自己認錯人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楊勝秋竟然從小姑娘的語氣裡聽到了一絲嘲諷。
他連忙說道:“那年我從學堂裡回來,看到大門緊鎖,村裡人都說祖父和你們一家去外地尋醫了,我那時年幼,信以爲真,以爲你們過一陣就會回來,可是我等來等去,卻再也沒能等到你們,我.”
趙時晴輕笑一聲,她年紀小,還沒有學會隱忍,她不內耗,想到什麼就要說出來。
“那這些年你一定經常回去,無助地徘徊在我家門外,幻想着忽有一日,楊老神醫和我們一家人出現在你的面前。”
楊勝秋怔了怔,眼中閃過一抹愧色:“沒有,我只回去過一次,後來便沒有再去過竹西塘。”
趙時晴看向他的目光柔和了幾分,算你沒有說謊,你的確只回去過一次。
祖父不見了,恩人一家也不見了,你也沒有着急,甚至都不好奇。
“爲什麼?我是問你爲什麼沒有再回去,你難道已經知道他們不會回來了?”
楊勝秋一怔,他沒想到長大後的小囡囡竟是這樣咄咄逼人。
想想也是,她小時候雖然眼盲,卻是冰雪聰明。
她現在既然這樣問了,那一定是有了疑心。
楊勝秋沒想隱瞞,他實話實說:“祖父爲人耿直,在京城做太醫時得罪過不少人,後來被人排擠,纔不得不離開京城。而我自幼父母雙亡,只有祖父一個親人,我讀書的地方距離竹西塘有百餘里,祖父不放心我,再三叮囑,除非是令尊去接我,否則便不讓我自己回來。
而我那次回竹西塘,也是義父陪我一起回去的,對了,義父就是我的恩師,他見我孤身一人,便收我爲義子,將我養育成人。
再後來,義父帶着我一起去了韓城,一去便是多年。”
聽起來無可指摘,可是趙時晴是偷看過那封信的,想到信裡的那張地圖,她便覺得這事情沒有這麼簡單,這對祖孫還有秘密。
她微笑點頭:“小羊哥哥辛苦了。”
楊勝秋苦笑:“你呢,你被人救下後去了何處?”
在來這裡的路上,趙時晴是想把這些年的經歷全都告訴楊勝秋的,她覺得,她和小羊哥哥同命相連,在那場浩劫中,她失去了至親,小羊哥哥也失去了祖父,他們都是受害者的遺孤。
可是現在,她忽然又不想說了。
眼前的人明明就是小羊哥哥,可他卻又不是小羊哥哥。
她的小羊哥哥,就如那年的薔薇花一樣,在她還沒有看到的時候,便消失了。
“好心人把我送到郎中那裡,可那是個黑心郎中,好心人一走,他便把我賣給了人牙子,人牙子又把我賣給專做採生折割的乞丐”
聽到“採生折割”四個字,楊勝秋吃了一驚,再次打量趙時晴。
眼前的少女看不出有殘疾,嬌憨俏麗,舉止從容,這是養尊處優,富養出來的氣質。
無論怎麼看,都不會是在那種地方長大的女孩子。
看出他眼中的詫異,趙時晴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衙門裡抓柺子,那名惡丐伏法,我和其他孩子一起被解救出來,再後來外公找到了我。”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只是隱去了樑王府,但是楊勝秋卻已經明白了,原來這些年,她是在外家長大的。
當年楊家祖孫在時家只是暫住,對於時母的身世並不清楚,甚至不知道時母其實是被時家收養的孩子,因此,趙時晴說她被外公找到,楊勝秋沒有絲毫懷疑。
“那你是跟着外公一起來京城的?”楊勝秋問道。
趙時晴點點頭:“是啊。”
“那你們住在哪裡,改日我登門拜訪,令祖幫我安葬祖父,大恩大德,自當涌泉相報。”
趙時晴說了家裡的地址,又道:“現在把信交到你手上,我終於可以告慰神醫爺爺了,再在京城玩些日子,我們就回吳地了,小羊哥哥,你和我們一起回去嗎?”
楊勝秋有些無奈:“我現在翰林院,每隔幾日便要進宮,怕是這兩三年都沒有假期。”
趙時晴很理解,說道:“沒關係,下次我回去時,替你給神醫爺爺多燒些金元寶,他那麼疼你,一定不會責怪你的。”
楊勝秋苦澀一笑:“多謝,小囡囡,你還和小時候一樣,沒有變。” 趙時晴也笑了:“是嗎?我其實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走出書鋪,趙時晴斂去笑容,她咬着嘴脣,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只是送個信,說了幾句話,她便感覺很累很累,和她算計朱玉當太監也不相上下。
她沒有僱轎子,低着頭走路。
忽然,一駕馬車緊挨着她走過去,她嚇了一跳,連忙讓開,卻聽到一聲輕咳,她擡起頭,便看到探出車窗的那張熟悉假臉。
“甄舅舅?”
蕭真:你不叫舅舅就不行嗎?
“上車吧。”蕭真淡淡說道。
趙時晴輕盈地跳上馬車,坐在蕭真對面:“好巧啊,你這是要去哪裡?”
蕭真說道:“你鬧出這麼大動靜,我當然要出來看熱鬧了。”
“哈哈哈!”趙時晴大笑,剛纔的那點不開心,隨着這笑聲蕩然無存。
“你剛剛見過楊勝秋了?”蕭真問道。
“咦,你怎麼知道的?”趙時晴好奇。
蕭真:“還是我告訴你那家書鋪的,而且,剛纔你出現的地方,離那家書鋪並不遠。”
趙時晴唉了一聲,閒閒地靠在車壁上:“算你厲害,全都讓你說對了。”
蕭真問道:“楊勝秋和你記憶中不一樣了?”
趙時晴眨眨眼睛,蕭真是她肚子裡的蛔蟲嗎?怎麼全都知道?
蕭真:我若是連這個都猜不出來,這兩輩子真是白活了。
趙時晴發出一聲和年齡不相符的嘆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吧,就是吧,覺得小羊哥哥和我想像中的不一樣。算了,其實我根本不記得他小時候是什麼樣子了,再說,人是要長大的,和小時候不一樣纔是正常的,唉,可我就是覺得吧,有那麼一點點的遺憾,對,是遺憾,就像是少了點什麼。”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頭也越來越低,最後索性整個身子全都縮到桌子下面,只用腦門頂着桌沿,蕭真只能看到她的發頂。
蕭真忽然有一種想要哄哄她的衝動,可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哄。
他嘴脣動了動,好一會兒才說道:“你來京城這麼久,有沒有看過參軍戲?”
趙時晴沒有擡頭,只是晃了晃腦袋,表示沒有看過。
蕭真說道:“若說這參軍戲,最當紅的要數侯七和侯八兄弟,他們每天下午在大石檻的保濟茶樓演兩場。”
趙時晴來了興趣,終於擡起頭來:“大石檻不是女監嗎?怎麼還茶樓呢?”
她可記得清楚,劉七就是大石檻女監裡的衙役。
蕭真解釋:“大石檻是那一片的地名,那裡有三條街,這裡除了有女監,還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很亂。
你不知道也是正常,泥鰍可沒有膽子,帶你去那裡玩。”
泥鰍是京城土生土長,從小就跟着養父當小偷,他肯定知道大石檻,也肯定去過,但是他可以帶別人去,卻不敢帶趙時晴去那裡。
樑王府的二小姐,哪能去那種地方?
趙時晴瞪大了眼睛:“蕭舅舅,你能帶我去嗎?”
蕭真:好吧,又從甄舅舅變成蕭舅舅了。
“可以,不過你最好換身男裝。”蕭真說道。
“好啊。”趙時晴衝着在外面趕車的大壯說道,“大壯,前面路過成衣鋪子,勞煩你停一下。”
蕭真笑看着她,小姑娘就是小姑娘,剛剛還垂頭喪氣,轉眼之間便生龍活虎了。
沒走多遠便有一家成衣鋪子,趙時晴蹦蹦跳跳地跑進去,片刻之後,便換了一身男裝,搖身一變,是個清清秀秀的小公子。
她重又坐回到蕭真對面,啪的一聲,打開手中的摺扇,甩了甩散落在額頭的幾縷碎片,覺得自己就是那風流倜儻的玉面小潘安。
什麼楊勝秋,已經被她拋到九霄雲外了。
馬車一路前行,又走了半個多時辰,終於到了傳說中的大石檻。
下了馬車,趙時晴便被這裡的熱鬧喧囂吸引住了,她目不暇接東張西望,還不忘對蕭真說道:“京城裡還有這樣的好地方,你怎麼不早說?”
蕭真正要解釋,趙時晴已經扔下他,仰起腦袋目不轉睛地看着前面的二層小樓上,垂吊下來的牽線木偶。
“你看,那是木偶,演木偶戲的。”她歡喜地喊道。
蕭真失笑,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前面還有演皮影戲的,你若是想看木偶戲,我們就上去看。”
趙時晴忙問:“那會不會錯過看參軍戲?”
蕭真說道:“木偶戲會一直演到晚上,一場連着一場演,我們看完參軍戲,回這裡也能看到。”
趙時晴大喜,拉着他的袖子便往前走:“快,我們先去看參軍戲!”
蕭真看着被她拉起的衣袖,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往前走,走了幾步,趙時晴忽然停下腳步,鬆開蕭真。
蕭真想說,你不用鬆開我的,我不在意的。
趙時晴:“你說的那個有參軍戲的保濟茶樓在什麼地方?”
好吧,她不認識路。
蕭真其實也不太記得了,上一次來這裡看侯七侯八演參軍戲還是上輩子的事。
兩人一路打聽,終於在另一條街上找到了保濟茶樓,只見茶樓外面圍滿了小孩子,裡面不時傳出笑聲。
蕭真正要帶着趙時晴進去,忽然眼前一閃,他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