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時分,一個女子從一座傳說是凶宅的小客棧裡走了出來。
而在前面不遠處,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老乞丐,步履盤跚,女子伶仃的身影,如同幽靈一般,如影隨行,跟在老乞丐的身後,不遠不近,兩個人一前一後,很快便被黑夜吞噬
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到達了目的地——離大理寺不遠的一條後巷。
大理寺所在的街道,名叫六部后街,顧名思義,還有六部前街。
可想而知,這兩條街上都是衙門,有文有武。
有衙門就有官員,官員也是人,他們也要吃飯,尤其是早中兩餐,多是在外面吃的,而且下衙之後,也會三三兩兩小聚一下,抱怨幾句。
因此,專作官員生意的小館子小茶館便應運而生,這些鋪子就在六部街附近,看似小本生意樸實無華,實則出入無白丁。
老乞丐將女子帶來的那條後巷,便是這些小館子的屋後,若是白天,這裡還是很熱鬧的,送菜的,送貨的、收泔水的。
可是現在,這裡很安靜,放眼望去,長長的巷子裡,沒有第三個人。
老乞丐指了指一家鋪子後門的門檐下面,示意女子在這裡等着。
等什麼?
等到天光大亮,街上人聲鼎沸的時候。
女子默默點頭,朝着老乞丐福了福,謝他爲自己帶路。
天還沒亮,不知何時起了霧,老乞丐感覺臉上溼漉漉的,霧色模糊了他的眼睛,也模糊了那女子的面龐。
老乞丐心中涌起一股悲涼,他雖不知這女子爲何要來此處,下一站又是何處,但是他知道,有人既然願意出十兩銀子讓他帶路,那這女子要去的地方,定然不是什麼好去處,說不定,是死地。
他在京城多年,不是第一次接到這種活兒,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他之所以先收錢,是因爲他擔心自己會被滅口,而現在,那十兩銀子就在他的身上,他要立刻離開這裡,先出城躲幾天吧,小崔莊的那個老寡婦對他有點意思,就去小崔莊。
老乞丐一改來時的蹣跚,忽然跑了起來,一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見他走了,女子緩緩擡起頭來,霧氣中,一雙明眸亮得耀眼。
她吹了聲口哨,一隻狗兩隻貓便從身後竄了出來,小夜忍不住叫了一聲,他已經忍了一路了,這一路上他都沒有叫,他快要憋死了。
他正準備叫第二聲,臉上便捱了一爪子,小妖怒氣衝衝地瞪着他:【傻狗,閉嘴!】
小夜的叫聲化作一聲嗚咽,他還是個寶寶,他叫兩聲怎麼了?他又沒吃貓的小魚乾。
趙時晴拍拍他的狗頭,這孩子還需要歷練,多出來幾回就懂事了。
小夜的委屈頓時煙消雲散,他又興奮起來,尾巴搖出殘影。
趙時晴說道:“走吧,咱們去找人過來敲鼓。”
京城裡有一條衚衕,距離貢院和國子監都很近,名叫高升衚衕。
三年一次的會試,各地舉子匯聚京城。這些外地來的舉子,大多住在各地會館或者京城裡那幾家專作考生生意的客棧裡。
但是也會有一些家境不錯的,會租個院子,或獨租,或者和三兩好友合租,閉門謝客,安心讀書。
高升衚衕便是這些考生租房的首選。
這裡曾經出過兩位狀元,一位榜眼,兩位探花,三位傳臚,而且只要是從這條衚衕裡考出來的進士,仕途發展得都很好。
就連當朝首輔馮恪,當年也曾在這裡租住。
因此,那些會館和客棧,只在大比之年纔會客滿,而高升衚衕,無論什麼時候,都是一房難求。
最近一次的春闈,前三甲雖未出在高升衚衕,可卻出了包括傳臚在內的七位進士。
其中一位,便是吊車尾的林森。
這七位進士當中,有四位外放出京,有兩位考上庶吉士留在京城,還有一位雖然沒有考上庶吉士,可也留在京城的,這便是林森。
高升衚衕的租金不便宜,因此,雖然有三位進士留在京城,但是仍然住在這裡的,只有林森一人。
據說,他本來也準備搬走了,可是忽然天降好運,他被皇帝選中,讓他與公主相看,於是他便打消了搬走的念頭。
搬出高升衚衕,他一時可找不到這麼體面的住處。
自從他被皇帝指婚給慧心公主,隔三差五,便會有宮裡的內侍來這裡送賞賜。
雖說慧心公主在皇室中的存在感不高,但公主就是公主,代表着皇室的體面。
做爲準駙馬的林森,總不能太掉價。
他租的是個獨門獨院,三間屋子被各種賞賜堆得滿滿當當,眼看就要堆不下了。
林森的父母已經在來京城的路上,而林森也已經委託牙行,準備在京城買宅子了。
他和公主成親之後,雖然可以住進公主府,但是他的父母卻不能,當然,如果公主同意,那也是可以的。
不過,他和公主剛剛成親,還不能摸清公主的脾氣,當然不能貿然就把父母接進府裡,所以只能暫時先置辦一座宅子,到時宮裡送來的這些賞賜,就能堂堂正正地擺在宅子裡,這是屬於他們林家的東西,有很多都是能傳家的。
林森很忙,忙着接待宮裡和禮部派來的人,忙着接待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來送禮道賀的人,忙着應付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忙着找房子,忙着很多事。
今天,林森又忙到很晚,作爲新出爐的駙馬爺,他有很多應酬。
他其實很想結識其他駙馬,不過,京城裡的駙馬鳳毛鱗角,大多數公主要麼和離沒有駙馬,要麼就是駙馬死了,還有像佳柔長公主那樣不肯成親的。
前幾天,林森見到了佳樂長公主的駙馬代凡,可惜,這個代凡一無家世,二無前程,爲人呆板,沉默寡言,全程沒和他多說一句話,讓林森覺得很無趣。
相比於這位代駙馬,他更想結識的是佳宜長公主的蕭駙馬。
他在來京城前就聽說過蕭駙馬,這位當年是堂堂探花郎,不僅如此,他還是蕭氏子孫。
清泉蕭氏,曾是本朝名閥,如今雖然人丁蕭落,但在大雍仍是舉足輕重的大世家。
更何況,佳宜長公主和其他長公主不同,她是太上皇唯一的嫡女,當然,佳樂長公主的母親也是皇后,但是這位皇后早已被廢,最後死在冷宮裡,而佳宜長公主的生母,卻是以皇后之尊下葬,如今在皇陵裡等着太上皇。
僅是佳宜長公主的這個身份,蕭駙馬便夫憑妻貴,更何況蕭駙馬自己的出身也很好。
可惜,林森找了很多關係,卻直到現在,也沒能見到蕭駙馬。
睡前,林森還在想這件事,他思來想去,想到一個樑地來的舉子,他記得那人說過,他姐姐的夫家,和清泉蕭氏是親戚。
也不知這個樑地舉子還在不在京城,明天找幾個同科問問,若是能跟着這人一起去佳宜長公主府就好了。
想着想着,林森便進入了夢鄉。夜裡,他做了一個夢,夢中他被人抓去賣藝,胸口碎大石。
沉重的石頭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想喊卻喊不出,急得他滿頭大汗,迷迷糊糊的,他伸手去推,想要把胸前的重物推開,入手毛茸茸,一股溼糊糊的熱氣撲面而來。
他嚇了一跳,猛的睜開眼睛,便看到了一雙眼睛,一雙清澈得不屬於人類的眼睛。
那麼近,這麼美。
可是下一刻,他便看到了這雙眼睛下面的那張嘴,一張伸着舌頭哈哈喘氣的嘴。
狗,這是一隻狗!
林森不怕狗,可是不代表不怕一隻半夜三更趴到他身上衝他伸舌頭的狗。
此時的林森,像見到鬼一樣,嚇得半死。
他想張嘴大喊,可是聲音卻堵在喉嚨裡,林森這才發現,他的嘴巴和舌頭全都麻嗖嗖不聽使喚。
林森想要起身,可是那隻狗穩穩地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動彈不得。
他驚恐地瞪大眼睛,這是夢嗎?這一定是夢!
閉上眼,再睜開,那隻狗還在,天吶,他竟然覺得那隻狗在對他笑,只是那笑容太詭異,太可怕。
下一刻,一隻毛茸茸的爪子從頭頂伸過來,按在他的眼皮上,林森嚇得幾乎窒息,雙手如有千鈞重,根本沒有勇氣擡起手把那隻爪子打開。
接着,又有一隻毛茸茸也按了上來,按在另一隻眼睛上,這一下,林森徹底閉上了眼睛。
原來,面對危險,閉上眼睛比親眼看到更可怕,因爲一切都是未知的,想象中,還會有更詭異的事情發生。
很快,林森的猜測便應驗了。
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還記得我嗎,我是羅家人。”
羅家人?
這是鬼嗎?
聽聲音是女子,二姨?還是羅麗瓊?
難道羅麗瓊也死了?
沒聽家裡說啊。
林森的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他想說,你們羅家的事情和我沒有關係,都是我爹孃乾的,你要報仇就去找我爹和我娘。
可是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他不知道他的嘴巴是怎麼了,就像不是長在他身上一樣。
妖法,一定是妖法!
不,這是鬼啊,不是妖!
在此之前,若是有人說他見過鬼,林森一定會說這是怪力亂神,可是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林森就不這樣想了。
他現在最盼望的,是有那捉鬼的道士從門前路過,嗅到鬼氣,斬妖驅鬼,急急如律令!
可惜希望是美好的,現實卻是殘酷的。
那隻鬼沒有走,按到他臉上的毛茸茸卻更多了,而那隻狗依然趴在他身上,口水滴在他的臉上,每一次滴落,都讓他全身顫慄。
緊接着,有什麼東西鑽進他的被子,滑滑的,粘粘的。
是蛇!
那個聲音再次響起:“歡迎來到地府,我是你的引路人。”
地府?
這不是他住的地方?
難道剛剛他看到的不是狗?
對了,那狗是黑色的,難道是傳說中的黑無常?
像是猜中他在想什麼,那個聲音說道:“黑無常大人有十二化身,你所看到的,只是黑無常大人其中一個化身。”
原來還真是黑無常啊。
林森的腦袋暈暈沉沉,空氣稀薄,呼吸越來越困難,舌頭和嘴巴仍然不能動,他覺得他可能是真的死了,否則爲何會有這種感覺?
而那條蛇,竟然纏上了他的腿,接着,另一條腿也被纏住了,原來鑽進來的不是隻有一條蛇。
或者,他身上根本沒有蓋被子,他想睜開眼睛看一看,可是他的眼皮被死死按住,他睜不開,也看不到。
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你害死我,我卻還要給你引路,你說,我是不是個好鬼?”
林森毛骨悚然,再也支撐不住,暈死過去!
他再次醒來時,睜開眼睛,四周依然一片黑暗,而壓在他胸口的,依然是那隻黑狗。
或者,那根本不是黑狗,而是黑無常。
林森察覺到自己的眼睛能睜開時,臉上便捱了重重一記。
“你害了我,我來接你去地府,走啊,快走啊!”
那隻黑色的狗頭忽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長髮女鬼!
那女鬼慘白着一張臉,衝着他吐出了長長的舌頭。
林森又一次暈死過去。
大雍帝京,無論內裡明暗美醜,但是表面上依然繁花錦簇,歌舞昇平,形形色色、南來北往的人,一批批來到京城,震驚於京城的宏偉氣勢,也震驚於京城那日新月異的八卦。
比如今天最大的八卦,莫過於登聞鼓了。
那面登聞鼓,在大理寺前佇立經年,似是從太祖皇帝時,它便在那裡了。
斗轉星移,風吹日曬,大理寺的官員換了一批又一批,只有那面登聞鼓,依然沉默寡言地站在那裡,曾經鮮豔如血的油漆早已被歲月侵蝕得斑駁脫落,尤如那千瘡百孔的朝堂,連表面的光鮮也不復存在。
然而,最近這半年來,那老實巴交的登聞鼓,忽然變得不安分起來。
先是有一位知府的白髮父母前來敲鼓,一死一重傷,但是結果是好的,雖然他們的幾個兒子活不過來了,但是殺人兇手和涉案官員全部落網了。
這件事纔過去幾個月,就在今天早上,就是一刻鐘前,大理寺最老實的登聞鼓,再次被人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