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雅兒腦袋嗡嗡,重獲自由的興奮剎那間變成了恐懼,她終於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事,遠比看到老鼠更加可怕。
她的腦海裡忽然出現了一張楚楚可憐的臉:“小姐,求求您,放過我們吧,要不您只放走我弟弟,我弟弟還是個孩子啊,求求您了!”
這是誰?
想起來了,是瓷器街的那對姐弟裡的姐姐,對,就是那個賤人,以爲被魏無病破了身子,就敢來求她放過?
她算什麼東西,她和她那個弟弟,生來就是下賤坯子,魏無病也是賤啊,總喜歡在這些平民百姓裡挑選目標,眼光一如既往的差。
腦海裡的那張臉還在哀求,聲音卻越來越大,和周圍的聲音融爲一體,如同狂風咆哮,震耳欲聾。
魏雅兒的身子晃了晃,眼前卻是刺目的明亮,她什麼都看不清了。
魏雅兒醒來時,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牢房裡,只是這裡沒有硬梆梆的被褥,也沒有老鼠的吱吱聲,四周是死一般的靜。
微弱的亮光從高處的一扇小窗子裡透進來,魏雅兒終於看清自己所處的環境。
她認出來了,這裡是京城魏府的地牢!
說是地牢,其實以前只是一個冰窖,用來存冰用的,前幾年府裡沒有主子,冰窖用不上,便空了出來。
今年她和魏無病來到京城之後,魏無病第一天去國子監上學,遇到一個女扮男裝的女子,魏無病的老毛病又犯了,說什麼也要把那女子弄到手,可那女子卻只是驚鴻一瞥,任由魏無病怎麼找,也沒能找到。
雖然沒有找到正主,魏無病的卻找到了一個有着相同杏眼的少女。
這裡畢竟是京城,而那少女又是京城土生土長的良家子,她又是新封的縣主,她可不想因爲魏無病牽聯到自己,萬一那女子的家人一紙狀子告到衙門,衙門上門要人怎麼辦?
老家的衙門當然不敢,但是京城裡可不一樣,寶慶侯府那樣的地方,朱玉不還是被抓走了嗎?
魏雅兒恨魏無病,當然不能讓魏無病的任性連累到自身。
於是她便想起了這個地窖,把地窖收拾出來,讓魏無病在這裡昏天黑地。
從那以後,這座地窖就變成了地牢,包括瓷器街的那對姐弟在內,短短几個月裡,便有八人在這裡住過。
做爲姐姐,魏雅兒從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勸說魏無病。
魏無病身體不好,遲早死在這種事情上。
她求之不得。
她希望魏無病早點死,可是卻沒想到魏無病的確死得很早,但卻沒有死在那種事情上,而是死在她的手裡。
魏雅兒全身發抖,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這個令人作嘔的鬼地方,她爲何會在這裡?
魏雅兒大聲叫喊,很快,便進來了一個丫鬟。
這是魏雅兒自己的丫鬟,無叫問青。
魏無病死前兩日,問青因爲犯錯,被她用香頭燙傷了臉蛋,她看着礙眼,便把問青從三等降爲粗使,去竈間燒火了。
因此,魏無病中毒的時候,問青沒有跟在她身邊,也因此逃過一劫。
在問青出現之前,魏雅兒幾乎已經忘記這個人了,看到問青時,她怔了怔,下意識地問道:“爲何是你?”
她不是應該在竈間當燒火丫頭嗎?
她這樣一個容貌被毀的丫頭,不配留在縣主身邊伺候。
問青臉上的燙傷已經掉痂,新長出來的鮮紅皮肉凹凸不平,在這陰森的地牢裡顯得格外詭異。
看到魏雅兒臉上的詫異,問青咧開嘴,露出少了兩顆門牙的嘴巴。
魏雅兒想起來了,那日在用香頭燙臉之後,問青疼得大叫,她嫌煩,讓人掌嘴,難道是那次掌嘴,把問青的兩顆門牙全都打掉了?
她沒有在意,所以也不知道。
這也是這丫頭自找的,主子罰了,忍氣吞聲認下就是,大喊大叫有用嗎?疼痛又不會減輕,何必呢,如果不是叫聲淒厲,她也不會讓人掌嘴,原本毀容就已經很醜了,這下子連門牙也沒了,這輩子怕是嫁不出去了。
魏雅兒看向問青的目光從詫異變成嫌棄,下一刻,她看向了別處,那張臉,看着都噁心。
問青卻仍然在笑,魏雅兒不知道她在笑什麼。
“縣主,你好奇奴婢爲何會在這裡,是不是?哈哈,夢青、秀青、雲青,她們全都死了,被你下令杖斃了,還有白桃、夏蕊、小露,她們倒是沒死,可她們從大牢裡放出來後,沒有回來,直接就跑了,哈哈哈,她們跑了,跑了!”
魏雅兒怔住,隨即大怒:“這些賤婢,好大的膽子,她們難道忘了,逃奴罪加一等,打死勿論!”
問青哈哈大笑,像是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逃奴?打死勿論?
夢青她們三個沒做逃奴,她們乖乖地守在你身邊,對你忠心耿耿,不也被活活打死了?
還有我,我不過就是用了百卉香的胭脂,你說我是狐媚子的作派,居心不良,就毀了我的臉,我八歲就服侍你,七年啊,我跟了你整整七年,我從沒想過要背叛你,結果呢,哈哈,不過我要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把我趕去燒火,我也會讓你打死吧,哈哈哈,你不是問我爲何會在這裡嗎?因爲那些伺候你的人,不是死,就是跑,只有我,只有我對你不離不棄,哈哈,不離不棄!”
魏雅兒臉色大變:“誰讓你來伺候我的?滾,你給我滾,你這個醜八怪,本縣主看到你就噁心!”
問青搖頭,四下看了看,噓了一聲,壓低聲音說道:“奴婢不能滾,是大老爺讓奴婢伺候縣主的,奴婢哪也不去,就在這裡伺候你。”
“大老爺?你說父親?父親來了?”話一出口,魏雅兒就明白了,魏無病是父親唯一的嫡子,他死了,父親當然會親自過來。
想到父親,魏雅兒便慌了,難怪她會被關在這裡,因爲來的是父親,這一定是父親的命令。
魏大老爺是個美男子,即使人到中年,仍然脣紅齒白風度翩翩,魏雅兒和魏無病全都遺傳了他的好相貌。
可是魏雅兒卻知道,父親那隱藏在華美外表下的,是一個暴戾兇狠的靈魂。
她的母親出身名門,曾經也是一個清高的大家閨秀,可是卻硬生生屈服在父親的鐵拳之下,從小到大,因爲沒能生出一個健康的兒子,母親動不動就被父親打得鼻青臉腫。
他們這樣的門第,就連捱打都會是笑話。
因此,即使面對孃家人,母親都不曾承認自己捱打的事實,她甚至覺得父親打得對,她應該捱打,因爲她沒能爲魏家生出一個健康的兒子,且,她也只生了一個兒子,獨木難支,是她害得兒子頂不起門戶,是她對不起丈夫,對不起魏家。 她對丈夫更加恭敬,唯命是從,對魏無病更加嬌慣,如果能用她的命換魏無病的健康,她一定毫不猶豫,把自己的命雙手奉上。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對魏雅兒的態度,她對魏家越是愧疚,便對魏雅兒越是嫌棄。
有一次,她被魏大老爺打得下不了牀,魏雅兒給她侍疾,她卻擡手就給了魏雅兒一記耳光:“我怎麼生了你這麼一個討債鬼?魏家哪裡對不起你,你爲何要害無病?”
而魏大夫人所謂的魏雅兒害了魏無病,其實就是因爲他們是雙胞胎,而魏無病胎裡不足,魏雅兒卻健康漂亮。
想到魏大老爺,想到魏大夫人,魏雅兒無力地跌坐在牀上。
魏大老爺來了京城,就把她關進地牢,想進宮讓姑祖母爲她撐腰都不行。
她深呼一口氣,對問青說道:“姑祖母可曾派人過來?”
問青冷笑:“縣主,你是不是糊塗了,魏老夫人最疼愛的從來就不是你,而是大少爺!
大少爺死在你手上,魏老夫人恨毒了你!”
魏雅兒慌了,是啊,朱玉死了,姑祖母便把魏無病當成了朱玉,兩人全都是不受拘束的紈絝性子,兩人全都有副好相貌,兩人又全都會討老太太歡心。
“那怎麼辦,怎麼辦,姑祖母不管我了,父親會殺了我,他會殺了我!”
魏雅兒六神無主,哪怕在大牢裡,她也沒有此時這般,在大牢裡時,她心懷希望,她沒殺魏無病,她是縣主,姑祖母會爲她撐腰,她會正大光明,大搖大擺走出刑部。
可是現在,她怕了,她很怕,這種懼怕來自血脈壓制,來自從小到大親眼目睹的殘暴。
“怎麼辦啊,我該怎麼辦啊?”
魏雅兒忽然發現,除了問青,她現在竟已無可用之人。
但是問青只是一個低賤的醜丫頭,不能進宮,更不能替她在麗太妃和魏老夫人面前求情。
“你可以去求樑王府,你已經許配給樑王府二公子了,你是樑王府的人,只要樑王府出面,大老爺不敢難爲你。”
問青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是對於魏雅兒而言,卻宛若天籟!
“是啊,我怎麼忘了,我已經訂親了,我是樑王府的人,我是樑王府的人!我不僅是縣主,我還是樑王府的二夫人!”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頭上,結果摸到一把油。
從她被帶進刑部大牢直到現在,她沒有洗過頭,甚至連臉都沒有洗過。
她已經想不起,她那滿頭珠翠去了哪裡,是去刑部的路上用力掙扎時弄掉了?還是在牢裡時掉進地上鋪着的乾草裡了?
魏雅兒懶得去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她對問青說道:“等我離開這裡,就賞你一支珠釵。”
問青笑看着她,沒有說話。
魏雅兒又道:“你現在出府,去京城的樑王府,把我的情況告訴樑王府的長史,讓他以樑王府的名義,把我從這裡接到樑王府。”
問青點頭:“好,奴婢可以去,但是隻有一支珠釵可不行。”
魏雅兒面露不奈:“一支珠釵還不行?你想要什麼?”
問青:“我要皇后娘娘賞你的那支鑲着紅蘭寶石的金步搖,而且現在就要,我拿到金步搖就去樑王府。”
魏雅兒蹙眉,這個賤人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惦記那支金步搖。
她那醜臉,戴上金步搖也還是醜八怪。
“我現在被關在這裡,怎麼給你拿?”魏雅兒說道。
問青顯然早就計劃好了,她說道:“關嬤嬤還在府裡,我知道她有一把鑰匙。”
“關嬤嬤還在府裡,你讓她過來伺候本縣主!”魏雅兒大喜過望,關嬤嬤是她的乳孃,跟着她一起來了京城。
而且關嬤嬤懦弱膽小,從不敢自作主張,對她更是忠心耿耿,讓關嬤嬤過來,一定能把她伺候得妥妥當當。
問青嘆了口氣:“那日刑部來抓人,關嬤嬤嚇壞了,從臺階上摔下去,斷了一條腿,下不了牀,更不能伺候你。”
魏雅兒很失望,關嬤嬤真沒用,竟然被嚇得跌下臺階。
“算了,你和她說吧,讓她把那支金步搖交給你。”
魏雅兒從問青手裡接過一截燒焦的樹枝,問青從她的衣裳上扯下一塊布,魏雅兒很不情願地用燒焦的樹枝,在這塊布上寫了兩行字。
關嬤嬤認識她的筆跡,哪怕是用樹枝寫的,關嬤嬤也能認出來。
問青順利地從關嬤嬤那裡拿到了那隻金步搖,她沒有耽誤時間,悄悄從後門溜出去,沒去樑王府,而是去了一個偏僻的小院子。
衛刃正坐在院子裡洗衣裳,剪燈不會做家務,所有的家務都是衛刃來做,有了孩子之後,更是從早做到晚,好在現在孩子漸漸大了,他不用洗尿布了,可是孩子卻更淘氣了,因爲他的淘氣,讓衛刃又增加了很多家務。
比如這一盆衣裳,就是被孩子弄髒的。
衛刃一邊洗衣裳,一邊第一百次後悔不該成親。
不成親就不會有孩子,沒有孩子他就不會有做不完的家務。
爲什麼要成親呢?
他和剪燈是師兄妹,他們從小就在一起,成不成親都在一起。
當年他一定是腦子進水了,死皮賴臉央求剪燈嫁給他,剪燈原本想像慕容琳琅一樣不嫁人的,可是他苦苦哀求,剪燈一時心軟,就和他成親了。
衛刃用一隻手擦着眼淚,另一隻手從木盆下面抽出一支尖刺,當他第二次擦眼淚時,手裡的尖刺已經擲出,只聽一聲慘叫,那個剛剛爬上牆頭的倒黴蛋便摔了下去。
衛刃哭了,他的家務又多了一樣,埋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