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舞龍蛇,筆鋒在宣紙上染出一道道蒼勁的字體。
他落下筆看了那宣紙片刻,本想再寫上幾個字,可是忽然感覺有些累,便將筆放好出了書房。
“公子。”外面的小廝看他出來,立刻上前行禮道,“這還沒到晚飯的點兒呢,要不您去哪兒坐會兒?”
他家公子被慕家連累,閒賦在家,每日就只有寫寫字來排解煩悶,每天沒到飯點兒是絕對不會出來的,今兒的確是早了。
蘇雲逍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那小廝看他神情不豫,小心翼翼的提議道:“要不您去少夫人那兒看看?小的聽說這兩天夫人身體不太好……”
蘇雲逍掃了他一眼,那小廝立刻驚覺閉嘴。
該死的,他明知道少爺與少夫人冷戰已久,怎麼還敢在他面前提少夫人,這不是自己找打嗎?
蘇雲逍聽見“少夫人”這三個字後眉頭皺的更緊,冷淡道:“不必了,我去花園子裡走走好了。”
說着就往前走去。
其實他不是不願意看見慕青瓔。
兩人算是青梅竹馬,剛成親的那段時間也恩愛纏綣,羨煞旁人,可是日子過久了就有了矛盾出來。
慕青瓔這人的嫉妒心實在是太重了。
兩人新婚不過旬月,她就將他之前的通房丫鬟全部打發着賣了,那時兩人感情正是最好的時候,他知道了也沒說什麼,權當哄她開心。
可是慕青瓔變得越來越過分。
兩人成親半年後曾經有過一個孩子,按照慣例,女子懷孕後就不能再侍寢,故而他母親安排了丫鬟開臉做通房,也都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母親爲了表現出對慕青瓔的尊重,顯示暗示了她一番。示意慕青瓔可以從自己的陪嫁丫鬟裡挑選,一般世家女子在出嫁時都會從孃家帶着合適的丫鬟作爲通房,在主母身體不適時,代爲侍奉男主人。
可是慕青瓔權當聽不懂暗示,後來母親將話挑明瞭些,她竟然還生氣了,當場甩臉子走了。
後來沒辦法,她母親選了些個人送到慕青瓔那裡,讓她挑一個,也被慕青瓔原封不動的送了回去。
堂堂蘇家主母,怎麼受得了這種挑釁,那次的妾室雖然沒有送成,婆媳兩人的關係卻惡化不少。
蘇雲逍夾在中間兩面爲難,夫妻關係淡了不少。
而且他漸漸發現,慕青瓔實在是太多疑了些。
後來他身邊連近身伺候的丫鬟都不能有,院子裡清一色的小廝,但凡是哪個丫鬟多看了他一眼,都要被慕青瓔找個藉口打死發賣了的。
他還不能說,只要一提這件事,兩人少不得的吵架。
後來還是蘇家主母看不過眼,硬是塞了人到房裡,沒想到等有一次蘇雲逍不在家的時候,慕青瓔去找那妾室的麻煩,卻不小心摔了一跤將孩子摔沒了。
而後家中便是一震天翻地覆。
其實他在女色方面看的很開,只是長輩所賜,終不敢推辭,慕青瓔三番四次的讓他在長輩面前沒臉,他也受不得她這般。
慕青瓔的孩子落下不久,二皇子忽然登基,慕之洵下獄,整個慕家岌岌可危。
蘇家作爲姻親,自然是盡力搭救,可實在不可爲,就只能明哲保身。
慕青瓔便天天來他這裡哭訴,彷彿他不答應,就是因爲她沒能保住那個孩子,就是因爲他見異思遷。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兩人一見面就吵架,與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成了折磨。
其實他心中不是不怨的。
若不是受了慕家的牽連,以他的才能,完全可以在朝堂上平步青雲,又怎麼會落一個閒賦在家的下場?
若是蘇家無情,在這時候完全可以休了慕青瓔擺脫關係,但他也沒有,還在家中給了她足夠的底氣,不想讓她受委屈。
可她爲什麼還是那麼偏執,就像是隻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從不聽他解釋呢?
蘇雲逍不知何時停下腳步,看着碧藍如洗的天空,發起呆來。
小廝跟在他身後不敢打擾。
過了許久,蘇雲逍開口問道:“常志,我已經有多久沒去過少夫人的院子了?”
常志立刻回答道:“回少爺的話,已經七天了。”
這段時間他家少爺都休息在書房,幾乎不進慕青瓔的院子,兩人也很多天沒有見面了。
蘇雲逍低頭揉了揉眉心,聲音中透着些許疲憊:“罷了,今天就去夫人那裡休息吧。”
下人們都是拜高踩低狗仗人勢,如今慕家出了事兒,要是他再對慕青瓔冷淡下來,少不得有人見風使舵的輕賤於她。
只求她今天能理智些,不要再和他吵了。
蘇雲逍拖着疲憊的腳步往慕青瓔的院子走去,臨近了才發現她院門口連個守門的下人都沒有,整個院子空空蕩蕩的,冷清的完全不像是主母的院子。
蘇雲逍心中驀然生出些許愧疚。
他二人年少相識,情濃時也少不得海誓山盟,他當初十里紅妝的將她娶回家中,卻沒想到會是今日這般……
蘇雲逍心頭一熱,腳下也快了些,走到門口卻停了下來。
她會不會在裡面一個人哭?
畢竟她那些時間剛落了孩子,心緒起伏也是正常,他對她不聞不問還是過分了些。
“少夫人,奴婢已經着人去請少爺了,您先吃點東西吧。”踏雪的聲音從屋裡傳來。
“不吃,拿走!”慕青瓔不悅道,“再去請少爺,去!”
“可是……院子裡的人已經全部派出去了……”踏雪嗓音壓得很低。
有一刻的滯澀。
而後就傳來慕青瓔冷笑聲:“好啊,這一個個的,如今看見我失勢了,就都懈怠了。”
蘇雲逍眉頭緊皺,放下準備敲門的手。
這樣的慕青瓔是他不熟悉的。
他眼中的她,永遠是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麗模樣,絕不是這般咬牙切齒的怨婦。
“不光是蘇家派來的下人,便是咱們從家裡帶來的,這些日子也都好些不上心的。”踏雪小聲說道,“少夫人,今兒若是將少爺請來了,您與少爺好好說說話,再別提慕家的事兒了。”
“奴婢覺得少爺他們也不是不想幫,而是目前情形所迫,他們也插不上手,咱們要是老提,興許還惹了少爺的不痛快。如今慕家已經成這般,就算是老爺能從牢裡放出來,也少不得沒落,蘇家是您最後的仰仗,夫人對您不喜,再惹了少爺不悅,這以後可怎麼辦啊。”
踏雪不知道蘇雲逍在門外,分析了個徹底。
慕青瓔有些不忿道:“你說的這些我不知道?可是不將孃家人撈起來,我在這家中說話都沒了底氣,以後的日子可要怎麼過!”
慕青瓔這句話讓蘇雲逍眉頭緊皺。
難道她要救家人,只是爲了保住身份,不讓蘇家人看扁了她?
若慕青瓔自私至此,便也太讓他失望了!
蘇雲逍從心裡不敢相信自己認識了多年的女孩會是這樣的人,但是親耳聽到的話又讓他心中存疑,便拿眼示意常志不要說話。
踏雪又勸了幾句,無非是讓慕青瓔以大局爲重,不要再惹蘇家人不高興了。
就在蘇雲逍以爲再聽不到什麼有用的訊息的時候,慕青瓔忽然冷哼一聲:“都怪慕青璃那小賤人,她寧可死都不願嫁給胡公子,連父母的生養之恩都枉顧了。若是她願意從了胡公子當妾室,父親這會兒早就出來了,慕家說不定還能回覆盛寵,真真是個賤蹄子!”
蘇雲逍瞬間震驚。
剛纔她說什麼,慕青璃死了?!
怎麼會呢,前段時間慕青瓔還說,慕青璃是因爲生病送到莊子上調養去了,怎麼忽然就死了?
而且慕青瓔口中的胡公子又是什麼人?
他懷着滿心的驚詫繼續往下聽去。
踏雪也說道:“少夫人說的不錯,您說二小姐既然死意已決,好歹先嫁過去再說啊。而且她都這般了,京城中哪裡還有她的容身之地,嫁給胡公子爲妾已經是她最好的歸宿了,她嫁過去,公公一高興還能幫着咱們在二皇子面前美言幾句,慕家興許就沒事兒了。總好過她現在死在外面,連個全屍都沒有找到,這不就成了孤魂野鬼了?”
蘇雲逍感覺自己每一個毛孔都透着憤怒。
早知是這般,寧肯繼續被矇在鼓裡,也不想知道這麼噁心的事實。
她們居然這麼說,她們怎麼可以這麼說?
尤其是慕青瓔,一口一個賤蹄子,直接顛覆了他對她所有的美好印象。
他的妻子,是這麼個表裡不一的女子。
那慕青璃再不討喜也是慕家的嫡出女兒,慕青瓔的親妹妹,可到了現在,她們都不明白死者爲大的道理,還要肆意說人家的不是,原因竟是慕青璃沒有隨了她們的願當妾室。
他們這種人家的嫡出女兒,除了皇室,嫁給誰做妾都是一種恥辱。
可是他們卻在這種時候逼着慕青璃嫁給一個太監的義子爲妾,這是自詡清風朗朗的慕家做出來的事情,這親結的真是噁心!
後面的事兒蘇雲逍已經不想在聽下去了,當機立斷的轉身離開,可是慕青瓔接下來的話卻將他的腳步定在地上,不能移動分毫。
“呵,那個賤蹄子心裡想的什麼我清楚的。”慕青瓔嗤笑道,“她不願意嫁給別人,是因爲她心裡還惦記着夫君。此生就算是不能嫁給他,也要保全清白,所以後來祖母逼嫁的時候,她說寧肯出嫁爲尼,都不會同意這婚事的。”
轟。
一道雷在蘇雲逍腦海中炸響。
慕青瓔繼續說道:“當初我成親前一晚,她來找我說了一大堆,全是什麼祝福我們白頭到的,說話間全是一臉悲傷的樣子,看得人就反胃!她哪裡是來給我送祝福的,純粹是給我添堵的!”
踏雪見慕青瓔氣的不行,立刻說道:“少夫人您消消氣吧,反正她這會兒已經死成灰了,您別跟一個死人計較了。”
“我憑什麼不能計較?”慕青瓔恨恨道,“我如今患得患失,讓夫君厭棄於我,說到底還不是和她有關,若從一開始我與夫君的婚約就是名正言順,我又怎麼會變成如今這樣,還不是被她害的。”
踏雪知道這件事是慕青瓔心中永遠的痛,便唯唯諾諾的什麼都不敢再說。
“好在她現在還是死了,說到底也是死在我孃的算計之下,總算讓我出了口惡氣。現在只希望那小賤人能如你所說,就此做個孤魂野鬼,永生永世不入輪迴,免得我看見她污了眼睛……”
“哐——”
慕青瓔話都沒有說完,門就被人從外面一腳踢開,蘇雲逍臉色陰沉的站在門口,帶着股子風雨欲來的氣勢。
“夫君……”慕青瓔的臉一下就白了,但還是打算掩蓋過去,立刻換上一副溫柔的口吻,“你怎麼忽然來了,我本來以爲你今晚又要歇在書房了,方纔還讓人去請你呢。”
她不知道他站在門口多久,聽了多少,但還是本能的想要遮掩。
蘇雲逍看着她,眼底是一片陌生,彷彿從來沒有見過她。
他一步步的走了過去,慢慢的走到慕青瓔身邊。
慕青瓔看着他的臉色,再次不安的開口:“夫君,你怎麼——”
“說。”蘇雲逍打斷她,聲音壓抑的說道,“將剛纔那句話說清楚。”
他果然聽到了!
慕青瓔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維都隨着他這句話被抽走了。
她隱瞞了那麼多年,費勁一切心思從慕青璃那裡搶到了這門婚事,跟防賊一樣防着他們見面。
她成功了,成功的嫁給了蘇雲逍,成了蘇家的少夫人。
可爲什麼慕青璃都死了,他卻知道了這件事。
蘇雲逍沒有善罷甘休,眼見從慕青瓔這裡問不出什麼,他面無表情的將臉轉向已經嚇的不輕的踏雪:“你來說,她剛下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若從一開始我與夫君的婚約就是名正言順’,爲什麼會名不正言不順?”
蘇雲逍雖然是一個書生,但自小也養了一股子氣勢在身上,發起怒來哪裡是踏雪這麼個丫鬟抵擋的了的。
踏雪“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不知道怎麼辦。
慕青瓔聽見這句話一下回過神來,尖叫着對踏雪說道:“閉嘴,不許說!”
蘇雲逍冷笑一聲:“你若是不說,現在就滾出蘇家。”
他堂堂蘇家大少爺,還處理不了踏雪一個丫鬟?
踏雪跟了慕青瓔這麼多年,深知被主子發賣出去的丫鬟沒幾個有好下場,被賣到低賤的地方就不說了,落入勾欄的都比比皆是。
當即顧不得慕青瓔的尖叫,將她知道的事情竹筒倒豆子的說了出來。
蘇雲逍聽她說着,感覺自己的腦袋都劈成了兩半。
一半聽踏雪說着話,另一半想着之前和慕青璃在一起的種種畫面,彷彿置身夢境之中。
他在做夢,應該是吧。
不然怎麼會聽見這樣的話,原來與他從小有婚約的人不是慕青瓔,而是慕青璃。
原來那女子一隻這樣小心而純粹的愛慕着他。
好像一朵煙花在蘇雲逍腦海中炸開,許多被他遺忘在記憶深處的畫面也浮現上來。
假山……鎖片……一個低着頭不說話的小丫頭……
他分明也沒有看見那小丫頭的臉,但在那一刻,他萬分肯定的知道那就是她。
“竟然是你……”蘇雲逍失魂落魄的說了這句話,不自覺的往後退了一步。
慕青瓔見狀,身體忽然抽動一下,跟發了瘋一樣身前抱住蘇雲逍的腰,語無倫次的解釋道:“不是這樣的夫君,你聽我說不是這樣的!她不是你的未婚妻,我纔是!我纔是慕家嫡女,我纔是你的妻子!慕青璃她什麼都不是,你不要向她!”
她越說聲音越大,到最後完全成了歇斯底里的喊叫,刺得人耳膜生疼。
此刻的慕青瓔雙眸赤紅,已經有些隱隱的瘋狂,可惜此刻的張氏再也不能衝到她面前替她遮掩了。
蘇雲逍只是靜靜的看着她,想着自己腦海中出現的那些畫面,慢慢的閉了下眼。
“慕青瓔,你這的很醜陋,和你娘一樣……”他說着,將她一把推開,緩緩往屋外走去,“看在和慕家以前的交情上,我不會休了你,蘇家還會給你一個庇護的地方。但是從此以後,你永遠不能出這個院子,我和你……此生此世都不在相見!”
他說着,重重將門從外面關上,遮蓋了裡面傳來的瘋狂的喊叫聲。
慕青瓔看着最後一道光束消失在自己眼前,瘋了一樣的衝過去扒住門大哭大喊,指甲扣得血肉模糊都不能打開門。
“雲逍,你聽我說,你聽我說啊!她不愛你,只有我愛你,我啊!!”
慕青瓔喊得聲嘶力竭,她不知道這樣會證實她發瘋的傳言,讓自己的後半生真的困在這一方小院子裡,再也沒有出去的機會。
蘇雲逍步履虛浮的往外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想見什麼人。
他的腦海中,只有那一雙黑白分明,還閃動着不安的雙眼。
“給你……這個。”她羞怯的遞東西的樣子在他腦海中定格,縈繞不去。
“對不起……”一滴淚水緩緩滑下,“慕青璃,對不起……”
這是他錯過的,卻再也不能償還了。
再也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