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翎軍在帶領下已經開始將殘軍收整,逐個排查,整個場面有條不紊。夜雨柏從馬背上一躍而下,看向那邊臉色還是有點發白的銘:“銘先生,這次真的是多謝你了,雲州府是距離聖都最近的州府,萬一真的動亂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爲了蒼生。”
銘淡淡答道。
“你家先生還真的挺好的,”華千冉靠在牆上,看着葉小星和鏢隊幾人一起整理行裝,對着那邊的五鹿檀問道,“不過你確定要和我們一起走?像你們這個等級的修士……已經能夠御劍飛行了吧?”
“這個是銘先生的意思,”五鹿檀絞絞手指,“阿檀也不明白。”
週一鶴從一旁走過來,對着五鹿檀爽朗地笑了笑:“兩位算是救了我們這個鏢隊,這個走鏢的錢二位就不用出了,權當是救命之恩的報答吧!更何況這裡距離清城也不算遠,約摸再過十天八天就能到了。”
“答應他吧,”葉小星見着小姑娘似乎有些猶豫不決的樣子,急忙提醒道,“鶴哥他人很倔的,你要是不領這個人情他會一直記惦在心上。”
“可那關阿檀什麼事?”
五鹿檀歪歪腦袋,表情的確是一臉天真,話語之間卻帶着無法掩飾的毫不在意。
他一下子被噎住了。
誠然,人情不人情的是憑着自己的意思來的,但對於一般人來說,在這種情況下與其讓對方欠自己一個人情,倒不如順水推舟承對方一個好意。這是平日裡相處的法則,可這個法則……對於五鹿檀似乎並不適用。
“檀檀。”
銘不知何時已經走了過來,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接着對週一鶴行了個揖手禮:“那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了。”
五鹿檀站在一旁,看了看銘,又看了看週一鶴,茫然地眨眨眼睛,似乎並不明白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不過去嗎?”
恨逍遙站在牆角,看着蹲在牆根自顧自拿着匕首刻着一個木件的雨鬆,輕聲問道。
雨鬆手上一個用力,匕首尖端在木件上劃出來一道深槽:“少笑話我,你也沒過去。”
“那兩個人要和鏢隊一起走。”
“關我什麼事,這個鏢隊你見我和幾個人說過話。”
談話間,手上的木件已經基本能看出來一個雛形,胖乎乎的小孩模樣,就像是年畫裡走出來的娃娃。
“這是什麼?”
“給我妹妹的,”雨鬆說話的時候連語調都溫柔了下來,“前幾年我回去探望她的時候,順手在攤子上買了一個陶瓷的娃娃,她稀罕得不行,一直放在牀頭。前些日子她給我寫信,說那個娃娃被家裡的老三給摔了。這不,我給她做個木頭的,摔也摔不壞,也正好省得她再碰到陶瓷碎片劃傷手。”
恨逍遙沉默片刻:“……你是個好哥哥。”
雨鬆將木件收起來:“算什麼啊,我在外面學了十多年,好幾年才能看到她一次……啊,抱歉,是我多言了。”
他還記得之前和恨逍遙閒聊的時候說過的事情,那個追殺恨逍遙並最終害得他失憶的人,正是他的哥哥。
“無妨,”恨逍遙自嘲地笑笑,“說實在的,我現在連他長什麼樣子都記不太清了,只記得他是一個特別溫柔善良的人,永遠都帶着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就連想法都是那麼天真。但你能想到嗎,就是這樣的人……他爲了他的所謂大計,能親手設計害死自己的骨血至親……把自己的弟弟妹妹生生逼到去死。”
在乎一切,卻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心懷天下,也以天下爲棋。
夜雨柏簡單和銘說了幾句話之後便轉身離開,對他來說,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琉在那之後也和幾人再三道謝之後離開,將外衣還給恨逍遙的時候,甚至有點羞赧。
華千冉:“可以啊,你小子桃花開了?”
恨逍遙表示很想把這個八卦的人丟到河裡面去餵魚。
…………
當天晚上駐紮的時候,鑑於又多出來了兩個人,週一鶴和銘湊在一起商量了半天,這才安排好了營帳該怎麼搭,但在實際執行的時候又遇到了不少問題——五鹿檀不想和除了銘以外的人一個帳篷,葉小星不好意思和女性在夜裡共處一室,恨逍遙一口咬定了華千冉等等等等。
最後好不容易達成了一致意見,五鹿檀和華千冉作爲僅有的兩位女性睡在一個帳篷,銘和雨鬆以及恨逍遙擠一擠,葉小星則睡到了之前木嬰空出來的地方。
“這麼睡你沒問題吧?”
華千冉進帳篷之前對恨逍遙問道。
“今晚我和葉小星一起守夜,不回帳篷了。”
“?明天你在馬上睡着我可不帶把你叫起來的。……小傢伙你別跑!我保證一晚上不搓你的臉!”
只見五鹿檀“哧溜”一下就鑽進了銘的帳篷,動作之迅捷堪比出了巢的兔子,隨即一陣響動,一臉茫然的雨鬆就被她推了出來。
華千冉拿手肘捅了捅恨逍遙:“誒,那你讓他守夜,咱倆睡覺?”
“……我還是守夜吧。”
“不是你等等等等!男女授受不親,我跟他一個帳篷睡覺容易搞出事!我怕我晚上夢遊給他咔嚓了——那不是說什麼,吾好夢中殺人嗎——”
早就習慣了華千冉的超高說話速度,恨逍遙都懶得理她,隨便撿了個樹枝就縱身而上,一身白衣在枯枝之上飄拂,映着晚上的半輪銀月。
那種讓人厭惡的寂寥感再次襲上了華千冉心頭,她皺着眉頭轉過身,看向那邊的雨鬆:“幹嘛?快去睡覺。”
“……揀盡寒枝不肯棲?”
華千冉沉默良久,暗金色的眼瞳看不出來什麼情緒波動:“寂寞沙洲冷。”
…………
“華姑娘知道當今那句奇先生說的九牧傑出女子的評詞嗎?”
進了帳篷,雨鬆開口就問。
“……蓮華青棠月冉冉,輕風慕雪道三千。”
華千冉跪坐在毯子上,後背挺得筆直,膝頭橫放着那兩把長刀,她正在拿着軟布一點點的擦拭刀鋒。聽到雨鬆的問題,
她幾乎都沒過腦子,張嘴便答。
作爲周遊九牧四方八荒的人,奇先生所說出的話一向具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而這句話,還是三年之前那次新生入學之時她當着那數百學子的面說出來的。如此一來,評詞之中的幾人,幾乎瞬間成爲了許多人眼中的焦點。
兩句判詞之中一共有五個人,分別是落木姬氏嫡脈幺女蓮,東樓暮鍾國卿相之女青棠華,聖武王朝禮官拜月氏嫡次女桂,崑崙瀛族皇室三公主慕風輕,以及文丘道氏之女道慕雪。這五個人都是驚才絕豔之輩,無論是樣貌還是天資皆爲上上乘,其中姬蓮三年之前便已經拜入鏽竹,剩下的四人按年齡來算這一次也該來了。
“我懷疑有第六個人。”
華千冉看向雨鬆,眼裡帶上了些笑意:“哦?”
雨鬆看向她那雙暗金色的眼睛,依稀之間似乎看到了蟄伏着的洪荒猛獸忽然睜眼的場景:“所謂蓮華……這兩個字該拆開理解纔是。一般人都是將姓與名拆開,而非直接截掉最後一個字,所以這個華字也不是青棠華。道慕雪在五人之中算是最爲優秀的天才才得以出現全名,而那個月冉冉和三千……”
“組合起來有我華千冉的全名,你就理所當然的以爲是我,對嗎?”
華千冉聳聳肩。
“……嗯。更重要的一點,你認識道慕雪,而且看起來你倆的關係相當熟稔。”
“哇,恭喜你,猜得還挺準。”
突兀的女生聲音傳了進來,清脆悅耳如同珮環擊鳴,沒有絲毫大家閨秀的嬌柔之氣,帶着一股子颯爽,彷彿能夠讓人看到廣袤的天空和大漠。雨鬆轉頭看去,便見到一個一身水藍便裝的棕發女生正站在門口,蔚藍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有那麼一瞬間,那抹藍色讓他以爲自己看到了那片廣闊葳蕤的崑崙海。
那頭棕發之間摻雜着幾縷淡淡的銀色,不明顯,卻相當漂亮。
最爲重要的是,雨鬆根本沒有察覺到這個女生是何時出現在那裡的。
華千冉倒是比較淡定,對着她揮了揮手:“阿雪,你怎麼過來了?”
“別提了,”女生看起來有點氣急敗壞,“有人偷走了山河社稷圖的軸杆,江海那個死貨前兩年剛剛沉睡,天知道祂再醒過來會認誰爲主!”
藍色眼睛,阿雪,沒錯了,這個女生便是道慕雪,九牧最負盛名的女子之一。
傳說道慕雪的母親來自於崑崙瀛族,所以她的眼睛是崑崙海一般熠熠生輝的湛藍色。跟隨母親多年的在外旅居使得她身上沒有絲毫的驕縱之氣,如同剛被髮掘出來的璞玉,明明帶着鋒芒,卻不會讓人感覺到絲毫的冒犯之意。
至於江海,雨鬆也知道一些。祂全名爲嶽江海,是數百年來山河社稷圖所生出的器靈,負責文丘道氏每任家主的考驗,同時在新的家主誕生之後跟隨其進行傳道受業。而數年之前對於銀骨一族的絞殺之中,嶽江海爲了保護現任家主道驚辰被銀骨氏族長銀骨自秋擊傷,沉眠之時幾乎散盡了靈體,這三年以來道家一直在各處搜尋溫養神魂的寶物,便是爲了讓嶽江海儘快恢復。如今卻軸杆被竊,想來文丘道家此時已經是一片雞飛狗跳之景了。
“我靠,誰能那麼大膽啊,直接潛進你們文丘道家偷東西?”
華千冉絲毫不見外,語氣熟絡得彷彿在和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友嘮閒嗑。
“絕對是青骨氏,”道慕雪語氣之間帶上了一絲不屑,“只有那個家族會這麼熱衷於在其他家族裡面做這些蠅營狗苟的勾當。——對了,方纔這小子一下子猜出了你是第六個人,我還想問問呢!你叫什麼啊?怎麼猜出來千冉她是的呀?”
“道、慕、雪!”
“……現在回想起來,第一次見面就有些端倪了,”雨鬆雖說皺了皺眉,卻依舊將自己的想法娓娓道來,“按理說華姑娘不過是個打造刀劍的人,身上殺氣卻重得讓我這種人都感覺到害怕。而且明明有這般能力,卻是個打鐵的也很讓人深思——更何況還是個乍一看有點瘦弱的姑娘。……當時那一劍,直接封鎖了我和葉小星所有的退路。”
道慕雪手上拿着一個羅盤,她低頭看了看,隨即坐了下來,頗感興趣地看向雨鬆:“然後呢?你是什麼時候真正發現她不對勁的?”
“雲州府軍亂的時候,”雨鬆思忖片刻,旋即答道,“那一招天地刀劍的殺傷力幾乎能掃平一座村鎮,她卻休息了不過半盞茶時間就能夠繼續戰鬥。仔細想來,白水鎮的時候她就能憑藉着身體極限超越修士的反應速度進行攻擊,哪怕那只是執法閣外部的一個小隊長,也絕不是一般的體修能夠做到的事。一個生長於二族混居之地的散修,卻能法體兼備,本來就是很詭異的事。再加之……她認識你這件事,就更顯可疑。”
華千冉抱着胳膊擰着眉毛聽完,接着噴笑出聲:“沒想到真的還有這麼多問題,看來我是真的疏忽了。”
“所以,你到底是誰?”
“可是千冉她告訴你的身世也全都是真的。”
道慕雪笑着答道,看得雨鬆整個人一愣。
“?”
“我叫華千冉,沒問題,”素衣女生挑了挑眉,暗金色的眼瞳裡似乎能射出飛針,直接扎進他心裡的最深處,“我和父母生活在白水鎮,靠打鐵賣刀劍過日子,也沒問題;父母一年前死於大瘟疫,我撿了個小美人過日子,更沒問題。這些事情你去白水鎮打聽,告訴你的答案只會和這個一模一樣。”
“那你……”
“我啊,只是一個受了‘引導’的人。”
雨鬆還未來得及答覆,後腦忽然一陣劇痛,旋即便失去了意識。他的身後,道慕雪掂量了一下手裡的軸杆,點了點頭,似乎對於自己的戰績頗爲滿意。
“每次都要我來消,要點臉好嗎,”她一遍這般嘀咕着,一邊伸手隨意地揉了揉雨鬆的腦袋,看起來就像是在撫摸某隻寵物,“別告訴我你到現在還不行。”
“能者多勞嘛,”華千冉笑嘻嘻地湊過去,毫無正色,“我還半隻腳在絃動呢,你都已經幹到脫凡了,你不幹活誰幹——這個蘭若羅盤和白羽軸杆,你打算把哪個給出去?”
“白羽軸杆吧,”道慕雪掂量了一下,“有器靈就相當於有半個指導老師了。青骨家那邊我找個贗品塞到他們手上就好,反正江海不甦醒他們也看不出來。道家那邊我負責和他們解釋,你看好他,別讓他一個不小心搞得人盡皆知了。”
華千冉把雨鬆拽到席子上:“送裝備可真是個技術活。你說,這小子之前是走了什麼運氣拿到這玩意的?”
“那我這會怎麼知道……走了走了,我幹活去了。唉,打工人,打工魂,打工都是人下人……你加油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