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雲夢澤曾經的清澈湖水已變成墨似的漆黑,魔氣蜂擁而來,佔據了湖畔的每一寸空間。
龍母墜落之地乃是楓葉鎮前的淺灘,她巨大的身軀在死後仍釋放出陣陣雷電,湖浪翻涌,四周盡是散落的妖獸屍體。爲了殺死她,魔族費盡了力氣,夔龍折損將近七成,方圓十里內被雷霆夷爲平地。朱佩的能量太過強大,甚至有閃避不及的魔族在這萬丈雷鳴的強大靈能下,魔核粉碎,灰飛煙滅。
“我們沒有多少妖與獸了。”身軀殘破不堪的靳赤侯肋側已現出森森白骨,左半身衣袍被鮮血染成紫黑色。
“我知道。”計都走過雲夢澤的灘塗前,眺望對面武陵山。
武陵山頂,伏明的鎮派法陣光耀長夜陣全面啓動,定光蓮花燈被嵌在主殿頂端,釋放出一圈又一圈的光環,細看時那光環竟是由千萬光明符文組成,隨着定光蓮花燈的轉動,釋出海潮般的光浪,一圈又一圈涌向四面八方,驅散着這暗夜中的滾滾魔氣。
伏明猶如一盞照耀天際的永燃燈,而魔族就在此地止步不前,武陵山成了守護蒼霄最有利的壁障,南方乃是萬里死寂之地,北面則是生機勃勃的蒼霄。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怪就怪那該死的赤將子暝與符晨曦,早在一年前破壞了他們的計劃。蒼霄一十七個洞天福地的地脈出口俱被法陣封住。否則要沿地脈通道繞過伏明易如反掌。
計都皺起眉頭,思考着可能的對策。
“雲夢澤妖獸稀少,伏明派早在北岸佈防,蒼霄的妖獸又在上次黑潮時損失太多,附近的大妖怪還被雁蕩山抓了個一乾二淨。須得回潼關去,從鈞霄走。”羅睺來到計都身後,沉聲道。
“八霄未佔,不入鈞霄。”計都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絕了,“鈞霄有着最強的守備力量。何況哪怕你取道潼關,伏明仍會扼守。”
“從不周山的支脈上翻過去。”羅睺又說。
“大多妖獸翻不過這麼高的山。”
“現在還用得着它們?”羅睺漫不經心道,“仙族在我們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計都沉聲說道:“羅睺,你膨脹得厲害。”
羅睺輕蔑地冷哼一聲道:“那麼就等吧,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辦法破這盞燈。”
計都沉吟不語。
鈞霄西北方,符晨曦經歷了來到九霄後的第三次震撼體驗。連接鈞霄與西北大地旻霄與玄霄的關卡乃是傳說中的天下第一關——虎牢關。虎牢關作虎頭之形,朝向西北大地。
哇,這還真的是“虎牢”啊,符晨曦穿過虎頭巨大關隘時忍不住回頭看,行人皆從虎口穿過,雖是盛夏季節,一出虎牢,映入眼簾的卻是皚皚雪山,與天幕同爲一體。符晨曦換上一襲白衣,顏色與參天袍相似,扣一太極魚腰帶,站在虎牢關前,望向巍峨羣山,頓時有種說不出的震撼感。
“那就是崑崙。”曹靖霏說道,“西北山脈裡,崑崙是一道最大的屏障,繞過它以後還有更廣袤的大地,我們要穿過終年不化的凍土病原,才能抵達參天。”
“你們都是這樣走過來的?”符晨曦詫異問。
曹靖霏笑道:“當然不是,木甲有樞杌,奔雲有馬陸蟲車,參天也有雪地上奔行的狼橇,但當年跟着師父修行時,倒是走了好長一段路。”符晨曦跟着曹靖霏離開虎牢關,先是搭乘奔雲的馬陸蟲車繞過崑崙山,途經崑崙山下,曹靖霏猶豫片刻,似是想下車。
“要去拜西王母嗎?”符晨曦問。
“你想要一個孩子嗎?”曹靖霏笑着問。
符晨曦:“……”有太多的事,符晨曦還不曾做好準備,但這一生又有多少事,不是突如其來,而是讓他充分慢慢接受的?自打來到九霄的那天起
,這一路上便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改變,彷彿冥冥之中有一隻巨手在推動着他不斷向前。
“想。”符晨曦答道。
但曹靖霏看出了他那短短片刻的猶豫,嫣然一笑道:“回頭再來吧,人家還沒準備好呢。”
符晨曦堅持要下去,曹靖霏卻執拗繼續前行,於是符晨曦只得掀起車簾,望向遠方的崑崙雪山,目送它的離去。這是真正的遠古曠野,天空顯得如此的寧靜,彷彿洗滌了人的心靈,大片的草原一望無際,聳立山巒則終年飄雪,入夜之際,夜空繁星璀璨,銀色如瀑。符晨曦借宿驛站時,便常與曹靖霏一同躺在屋頂上,仰望夏季的星空。
這一路上他身爲奔雲會長,沿途人等也對他十分尊敬,每到驛站便有專人伺候聽吩咐,一應吃的用的,都是至好,當真是從此與衆不同的待遇。
“這待遇倒是豪華。”符晨曦笑道,“來日就算將會長還給赤將…子瞑,也得找他申請當個客卿。出門方便,可以大吃大喝。簡直是太爽了。”
“你爲什麼就總想把會長位置還回去?”曹靖霏似笑非笑地看着符晨曦,“你才坐上這位置呢!爲什麼就不相信自己的實力?”
“別鬧了。”符晨曦說,“我一個吊兒郎當的妖怪掌門,何德何能,能當九霄最大門派的掌門人?”
“可是……”曹靖霏輕輕地說道,“我也不曾聽說過,近千年來有誰能力挽狂瀾,解救一霄免於黑潮之難呢。更何況,願意在被師門背叛後,還爲恩師洗脫冤屈,還其一生清白之人,也是屈指可數。”
“那只是誤打誤撞,運氣好而已。”符晨曦枕着自己手臂,緩慢躺下,笑着說道,“你喜歡我,就怎麼看都是好的,旁的人不說,你師父一定也會這麼做的。”
“所以他是參天大學者首席呀。”曹靖霏笑道。
符晨曦側頭,看她的模樣,忍不住想親她,便湊過去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曹靖霏則閉上了雙眼,那模樣足令人心生憐惜。他心中涌出按捺不住的衝動,想緊緊摟她入懷,但自從那天過後,兩人都沒有太過親密的舉動,符晨曦偶有心猿意馬,也是努力控制住自己。畢竟彼此還未曾成婚,那天所爲已是逾矩,再怎麼樣也得爲曹靖霏的名節考慮,發乎情止乎禮。
原來我已經可以和靖霏的師父相比了嗎?符晨曦想起曹靖霏曾說過的那句“你終有一天將名揚九霄”,這一路上越走越遠,似乎各大門派也開始漸漸變得尊敬自己起來。可刨根究底,他好像又實在沒做過多少事。
這是他們所經過的最後的一個奔雲驛站,抵達苔原的邊界,則是一個叫雪狼村的地方,村中飼養着許多雪地的妖狼,卻已十分馴化,與仙族相安無事。
除此之外,符晨曦還發現這兒的居民就像鈞霄百姓一般,對外界所知甚少,也不太關心。彷彿離開了東南地段,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翌日曹靖霏換乘狼橇,與符晨曦踏上了前往參天之旅,沿途進入凍土,在這北方極寒大地的心腹地帶,竟還坐落着數個龐大的火山,硫磺泉從山中流淌而出,匯入一個巨湖,乃是九霄第二大湖——龍牙湖。
龍牙湖周遭是茂密的苔原,湖面滿是懸浮的冰山,而湖心有一巨大島嶼,乃是龍牙派的駐地。
“龍牙和你們奔雲商會關係已經變得非常惡劣。”曹靖霏說,“這次咱們就不去拜訪了……駕!”
符晨曦苦笑道:“似乎就沒幾個門派關係處得好的,看來我得把外交方向改改。”
過了凍土,則是沒有任何生命的宏大雪原,小雪細細碎碎地下着,飄散在風裡。
“東北面是九霄最北的山脈。”曹靖霏說,“在山的面陰之處有一個與我們世代交好,極少涉世的門派‘極光’
。”
“我記得這個門派。”符晨曦說道,“在會盟中似乎從未說過話。”
“他們所修的道就是不說話。”曹靖霏答道,“少言,少語,少喜怒哀樂,因爲道可道,非常道。”
符晨曦失笑道:“還能這麼解?”
曹靖霏答道:“因爲他們相信,說話會泄露天機。”
“說得好像他們已經參透了天機似的。”符晨曦笑道。
“那可就不知道了。”曹靖霏說,“到了,最後這段路,我想帶你走過去,因爲當年我第一次來參天時,師父也帶着我慢慢地走,穿過前面的雪林。”
曹靖霏將狼橇停靠在西北的小村落裡,這荒無人煙之處只有幾戶人家,備好鹿肉,再滿滿地灌了一壺酒,與符晨曦身穿貂裘,踏上了前往另一個世界盡頭的參天之路。
“九霄太大了。”符晨曦有感而發道。
“還有太多的地方,我從來沒去過。”曹靖霏回頭,與符晨曦慢慢地走在風雪中。
“我陪你去。”符晨曦答道,“不過……靖霏,這條路有多遠?你確定我們用走的能走到嗎?”
一路前行,風雪越來越大,曹靖霏回頭說了句話,卻淹沒在了風裡,符晨曦頂着寒風,慢慢地走,曹靖霏則在身前時不時回頭。
不知走了多久,曹靖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大雪裡,符晨曦猛一擡頭,發現她消失了,當即緊張起來,大喊道:“靖霏——!你在哪兒?!”
“靖霏!”
“在這兒呢!”曹靖霏笑道:“你緊張什麼?”
“還以爲你跑丟了。”符晨曦說道,上前緊緊抓住她的手,方纔那一刻她消失在風雪中的背影,令他突然就擔心自己終有一天將失去她。
“有它們在。”曹靖霏指指符晨曦腰畔的玉鹿,笑道,“怎麼會跑丟?”
符晨曦摩挲着曹靖霏的手,欲言又止。“到了。”曹靖霏說,“這裡就是參天派。”
漫天風雪驟然而停,符晨曦只感覺自己走進了一個有別於九霄大地的另一個奇幻世界。只見一座高塔拔地而起,足有百丈,屹立於海岸的盡頭,雄渾而傲然,沉默而孤寂——“樗櫟參天”,它就像世界盡頭的一座紀念碑,銘刻着仙人的足跡所能抵達的荒蕪邊界。
極光在它背後的天幕上跳躍不休,將那夢幻般的炫光投向人間,黑海在它的背後咆哮着涌來,將一波又一波的碎冰拍在礁石與海岸上,環繞它的,乃是簇擁着這偉岸燈塔的城市廢墟,歲月令這座城市荒蕪多時,無數斷瓦殘垣懸浮於空中,圍繞樗櫟參天緩慢旋轉。
地面更升起一波波發出炫光的藍色環形法陣,緩慢升向塔頂,而在塔頂,有一枚巨大的光球,如同夜空中永恆點燃的燈火,指引着整個九霄大陸求知與探索的方向。
那是一枚宏大的太極球,陰陽相生,黑白相嵌,在樗櫟參天的塔頂懸空,似真知之眼,又似探索之星,在靈輪散發出的光粒子影響下不住滾動。
“塔下是千年前元素之戰時,先民在此處建起的古城。”曹靖霏又朝符晨曦說,“但北海岸是地脈靈輪的拐點,尋常石材無法遭受靈輪粒子的衝擊,久而久之,就變成這模樣了。”
符晨曦答道:“參天塔竟然能建在這種地方。”
曹靖霏嘴角揚起一抹微笑,符晨曦不禁讚歎道:“當真是神蹟。”
“一座孤獨的神蹟。”曹靖霏說,“大師們說,知識乃是萬物之光,有書本陪伴,哪怕永恆也只是剎那。可我仍然覺得孤獨……直到我認識了你,大哥哥。”
符晨曦牽起曹靖霏柔軟的手,彼此手指摩挲,繼而十指相扣,曹靖霏踮起腳尖,在符晨曦脣上蜻蜓點水般一吻,帶着他走向自己的家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