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有百分之九十的悲劇誕生歸結於一時衝動;其餘的百分之十則歸結於命運,即性格。
符晨曦的人生悲劇也大抵可歸結於衝動與性格雙管齊下——尤其是在青峰派大殿上,正面槓上連來頭和身份都不知道的敵人的一刻。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對敵人沒有任何瞭解,往往會死得很慘,於是果不其然,上一刻還在氣勢滔天,下一秒就被莫名其妙的法寶在眼前一晃,燦爛金光中,拉成一條瘦長的剪影,收走了。
這下殿上登時大亂,徐步光衝動之下拔劍,怒道:“你做什麼!把他放出來!”
“時間到了,自然會放他出來。”鄢炅慢條斯理地說,“這等門人,就連我們天煌也不會收的,帶回去做什麼?又不能煮來吃。徐掌門,我想咱們大家可以安安靜靜地談談了。”
此舉無異於明目張膽地朝青峰挑釁,徐茂陵卻極有涵養,一擡手,阻住殿內弟子們,竟不發怒,只是淡淡道:“召雲真人想說什麼,大可開門見山,何必假借他人之口?”
徐茂陵話中帶話,明顯從鄢炅踏入青峰派的那一刻起,便知今日前來興師問罪的主力並非靳赤侯,而天煌派纔是幕後的推動者。天煌地處正南方,位於奔雲商會陽霄商道的盡頭,以風水堪輿之術立派發家,常常派出門人,在九霄各地搜尋無主寶物,更喜歡資源置換,倒買倒賣,對奔雲商會的依賴極強。然而青峰恰好就扼守着商道進入陽霄的關隘,貨物流通必先經青峰,才散向陽霄各地。這些年中,天煌對青峰的戰略位置早已眼紅,若有機會削弱青峰對陽霄的控制力,篡取地域便利,怎麼會白白放過這大好機會?
天煌門內分九宮,九位長老輪流坐掌門之位,取九宮格內“飛星”之意,也正因如此,天煌諸宮常各自爲政。今年的流年飛星落到鄢炅身上,此人素有“鐵面”之稱,更隨身攜帶天煌至寶空明羅盤,極不好對付。
徐茂陵雖從未與鄢炅交過手,卻也曾傳聞這法寶的厲害,自打鄢炅到來時,便時刻注意着他手中的羅盤,沒想到竟是將符晨曦吸了進去。
“縱有千般言語,一時卻不知如何出口。”
落針可聞的殿內,鄢炅聲聲擲地可聞,方纔他觀察殿內衆人神色,看出徐茂陵已失人心——靳赤侯之言是挑釁,更是試探,青峰派上下,除親傳弟子之外,竟無一人挺身而出,爲徐茂陵說話。副掌門萬里伏,一衆長老更是噤口不言。到得這一臉懵懂,腳步虛浮的新入門弟子站出來時,滿殿弟子眼中,更是充滿了嘲諷之色。
是以他索性來了招狠的,料定今天徐茂陵內外交困,不敢與他撕破臉,果然,他料對了。
“追日滅門一案,是誰下的手,暫且不論,我只討徐掌門一句話,以你今時今日的地位,當不至於扯謊,你說了,我便信你,徐掌門,你究竟有沒有想過,獨吞沙鏌鋣隨身攜帶的軒轅古器?”
隨着鄢炅這句話,大殿內頓時有無數道目光投向了徐茂陵。
“救命啊——”符晨曦在法陣裡喊道。
四周沒有天也沒有地,到處都是閃爍的符文,旋轉着發出陣陣金光。就像一個奇特的大千世界般,呼嘯着的彩光從頭頂飛過,危險而囂張。
符晨曦站在一道橫樑上,一臉莫名其妙,聽見外頭的聲音如遠在天邊的洪鐘,一時似雷聲滾滾,一時又似天音唱響,隔着蒼穹的邊界,隱約能看到一抹青藍色塊。符晨曦見那色塊上的花紋似曾相識,總覺得似乎在哪兒見過,辨認了老半天,才驀然想起,那是大殿內的柱子紋飾!
我被當成妖怪收進來了?!還變小了?符晨曦聯繫先前金光一閃那場面,意識到自己應當是在一個什麼法寶裡頭,透過法寶的花紋,能看見外界的少許景象,且全部放大了。
是鄢炅動的手?!簡直欺人太甚!他捋起袖子,正要破口大罵,卻又覺得罵也是白費力氣,外頭的人想必不會聽見。還是設法先出去纔是正經。
“喂!有人嗎?”符晨曦抽出自己的佩劍,打算先去探探路再說,剛轉過身,刷——刷——刷聲響,一道長方形的白色橫條飛過。符晨曦險些被這道橫條掃中,連忙退後。回頭望去,背後則是一個深坑,坑裡傳來妖獸的嚎叫聲。
“這裡頭還有妖怪?!”符晨曦難以置信道。
雖然符晨曦學會法術之後對打怪練級很有點躍躍欲試的想法,但那僅限於麟嘉打頭步光殿後,師兄弟們前呼後擁的情況下。讓他自己去單挑,是萬萬不行的,這兒有叫聲,也就意味着有不少妖怪,須得千萬當心。給符晨曦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朝坑裡走。要跑出去,只
有突破面前的光條,但這光條飛得實在太快,若是硬闖,只怕還沒闖出去就會被它切成兩半。
符晨曦順着光帶的運轉軌跡擡頭望去,發現到處都是繞着大坑旋轉的光帶,運動的一截截光帶形成了半球形的障壁,而越接近天頂,光帶的旋轉速度就越慢,穹頂正中央則有一個閃爍的光球,封住了出口。
所有的光帶各自有條不紊地運轉,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半球體,罩住了這個陷坑。
天上地下,無路可走,在坑與穹頂之間,只有一小塊立足的地方,符晨曦貼着光牆慢慢挪動,朝坑裡望去,坑裡光芒閃爍。
“喂!有人嗎?”符晨曦喊道。
“何人擅闖此地!”橫樑盡頭,一聲咆哮平地而起,聚爲小山高大的異獸,蛇頭龜身,烈焰在尾部熊熊燃燒。
“那個……只是路過……路……”符晨曦一句話未完,平地就是一條粗大的尾巴掃來,轟然巨響,登時掀起一道氣浪。
“你好歹讓我說完啊!”符晨曦的淚水迎風飄揚,被那巨獸掃成一道弧線,飛向陷坑中央,身在半空,符晨曦奮力驅使佩劍,在那生死關頭爆發出強大的力量,兩腳駕馭佩劍一蹬,釋放靈力,飛了起來。我會御劍了!符晨曦剛意識到自己居然在生死關頭爆發出潛力,他下意識地擡頭望向天空,一鼓作氣,御劍飛向天頂,想從旋轉的橫條縫隙中飛出去,但他還沒來得及歡呼,一道發光的橫條離開天頂,像是蒼蠅拍一般,迎面抽了符晨曦一記,正中。
“大膽!”
那第二下迎面直抽登時把他打得眼冒金星,如同炮彈一般,墜入橫樑盡頭的深坑之中。
陷坑之中,乃是一幕屍山血海的修羅場景象,如同鬥獸的巨坑,四周全是廝殺的,血淋淋的怪物。符晨曦摔得頭昏腦漲,一路“哎、哎、哎哎哎”地從散發出腐臭的屍山上狼狽不堪地滾下來。符晨曦被埋在一堆骨頭與爛肉裡,剛要爬起來,頭頂卻出現了一隻堪比巨熊般的石魈,驚天動地地踩了過去。
符晨曦不住喘息,從屍骨山內冒出一個腦袋,驚疑不定地打量着這個陷坑。突然間靈光一閃,想起自己不久前纔在神兵譜上讀到過:有件法寶,名喚“空明羅盤”,內有攝妖法陣,與眼前景象隱隱約約有相似之處。
(二)
空明羅盤是天煌派至寶,於神兵譜上排第十九位,曾是由天煌創派教主無殺遍尋世間,以遠古玄龜背甲爲胎,龍馬骨爲樑,內有河圖、洛書。而河圖與洛書則是上古人父伏羲所制,是凌駕於八卦陣之上,強大程度僅次於太極圖的超級法陣。昔年伏羲正是因玄龜出水,龍馬現世而領悟這超級法陣。
無殺則遍閱密卷,追尋古物,在一萬古地穴之中得到玄龜背甲,又在崑崙山巔竊取玉虛宮遺址中的龍馬骨。無殺雖無法參透這河圖與洛書的強大威力,只能簡單地利用這兩件古物,在上繪製出江河山川、鳥獸蟲魚之形,最終煉化成一先天元胎,可收世間妖邪。
但無殺煉化法寶的能耐終究有限,只管收不管化,收了一堆妖怪進來,久而久之,妖怪們逃不出去,就在裡頭弱肉強食,自相殘殺。
“簡直是人間煉獄。”一個聲音輕輕地說,“小心妖怪喔,不要被吃掉了。”
符晨曦答道:“對啊……太殘忍了,你也小心妖怪……哇!等等!你也是妖怪?!”
符晨曦身邊,屍山的另一個縫隙裡,露出一個羊一般的腦袋,眼睛轉來轉去地打量他。
“這是什麼地方?”符晨曦如同找到了救星,忙抓住那羊怪的角,激動地把它的腦袋晃來晃去,“快!告訴我!怎麼出去!“
“你是不是應該問我,我是什麼啊!”那羊怪憤怒地說,“還有!不要玩我的角!”
“你是什麼,這不重要。”符晨曦終於找到了一個能對話的智慧生物,看起來人畜無害,管它是什麼?最重要的,是怎麼逃出去。
“你是人,對吧?”那羊怪說:“我叫白澤,你們人類不是很少自相殘殺的麼?怎麼也被吸進來了?這兒是一個法寶,是天煌派的裡面,大家沒地方能去,肚子餓了,只能自相殘殺,互相之間吃來吃去,就這樣。”
“上面的東西是什麼?”符晨曦馬上指向天頂,問:“打破法陣,就能出去了?”
“別想了,你破不了這法陣。”羊怪說,“陷坑中有守護獸玄龜,天上有守護獸龍馬,幻光穹頂是伏羲大人的河圖與洛書,除非你破得了河圖與洛書,否則你這一輩子都要在這兒待着。”
“當然,你的一輩子剩不了多久了,只會很短很短……這麼短。”羊怪伸出兩隻蹄子,比
畫了約莫有一公分的距離,同情地看着即將被吃掉的符晨曦,就像看着一隻剛掛上窗口的烤鴨,又說:“看在你命不久矣的分上,告訴你也無妨,這裡還有很多兇狠的怪物哦。”
“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兇狠,反而很蠢。”符晨曦嘲笑道,並捋起袖子,擡頭看天頂,說,“破了那法陣就能出去,是吧,開幹!”
半分鐘後,符晨曦又被河圖一道光,從天上拍了下來。
“放肆!”一個清亮的聲音在天頂喝道。
符晨曦這一次摔下來險些被自己的劍給切成兩半,捱了兩道光條的來回拍,在空中轉了無數圈,且摔在了一隻正在沉睡,全身長毛的巨獸身上,跌跌撞撞地滾了下來。
剎那間整個陷坑裡所有的怪物都爲之一停。
“很久沒有人類,來過這兒了。”一個低沉且沙啞的聲音響起,符晨曦頭暈眼花,背對那聲音的來處,禮貌地點了點頭。緊接着,一隻爪子搭在他的肩膀上,把他轉了一百八十度,符晨曦眼前全是重影,面前出現了一隻形同巨虎,鬃毛噴張,獠牙足有一丈的血紅色巨獸。
這怪物醒來的時候,陷坑裡全部靜了,修羅場中的爭鬥也隨之完全停止。符晨曦喘了一會兒,擡頭望向天頂,眉頭深鎖。
“你們這麼殺來殺去的,就沒想過大夥兒齊心協力,逃出這個地方嗎?”符晨曦朝那巨獸問道。
“它是檮杌。”白澤避開地面流淌的血,小心翼翼地靠近符晨曦,說,“人類,注意你的言辭。”
符晨曦還是很識趣的,檮杌乃是上古兇獸,這次他可不敢說“老子可不關心你叫什麼”,只是從隨身的包袱裡取出那對摺疊翅膀,背在肩上,說:“不管你們怎麼想,我要飛出去。”
“河圖、洛書之威,哪怕是龍也能降服。”檮杌對這弱小的人類絲毫提不起任何興趣,緩緩閉上眼:“省省吧,我已經在此地被關了四千多年了。”
檮杌乃是伏羲以河圖、洛書親自收伏的兇獸,早在無殺製作空靈羅盤前,這遠古兇獸就被鎖在了玄龜背甲之中。這些年裡,看着妖怪不斷地被收進來,再彼此殘殺,早就沒了脾氣,隨着符晨曦再次被光條拍回地面,這次是另一隻熊妖,伸出爪子接住了他。
“謝……謝謝。”符晨曦說。
“背上那東西是什麼?”熊妖好奇地問。
“等逃出去了也給你做一個。”符晨曦點頭表示感激,振動翅膀飛上半空,擡頭觀察河圖與洛書的運動規律。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風鰩翅膀非常聽使喚。也許是感覺得到,若逃不出去,要死一起死。“天上的光球是什麼?”符晨曦低頭問大地上的妖怪們。
一時沒妖理他,全部擡着頭,看符晨曦進行飛出法陣的挑戰。這些年中,不是沒有妖怪嘗試過,長着翅膀的也不少。然而每個飛向天空的妖怪,最終都……檮杌驀然睜開雙眼,意識到了。
“你不怕法陣的神光?”檮杌再次站起,擡頭看天上的符晨曦。
符晨曦背後翅膀緩慢撲扇,懸於空中,起起伏伏,聽到這話時,疑惑問道:“神光?什麼神光?”
“因爲他是人類嗎?”白澤喃喃道,“這法陣只對妖起作用?”
妖怪中具有雙翅的不在少數,但所有敢於一搦那白色光帶的勇者,最終都會被河圖與洛書釋放出的神光燒得全身焦黑,化作火球墜落。唯獨符晨曦接二連三地飛上天空,卻毫髮無損。空明羅盤自練成以來,從未發生過這種情況!檮杌眯起眼,注視第四次飛向天頂的符晨曦。這次符晨曦接近穹頂東方的光帶,然而就在他靠近的一剎那,六道光條同時離開原本的位置朝他射來,朝他狠狠一抽。符晨曦慘叫一聲,墜下地面,上百隻妖怪隨着他的運動軌跡低頭。
這一次,是檮杌接住了他。
“有機會。”檮杌說。
“有機會你倒是自己上啊!”符晨曦怒道,“光是看!你們還有沒有妖性了!”
衆妖一時間竟是被符晨曦質問得老臉一紅。與此同時,青峰大殿內,氣氛凝重而緊張,鄢炅面對上千名青峰門人,巍然不動,氣定神閒,靳赤侯則平復怒氣,注視徐茂陵雙眼。
只有步光注意到了鄢炅手中,空明羅盤內似乎有一股能量正在翻滾。
“沒有。”最終,徐茂陵嘴脣微動,吐出了兩個字。
“用分魄之術,進去設法救你師弟。”徐茂陵以“傳音入密”之術,朝步光耳畔傳來吩咐。步光沉吟片刻,脣齒微動,無聲地念誦出法訣,左手小手指光芒一閃,分出一道微弱的光點,打着旋繞過鄢炅身後,投入他手邊的羅盤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