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隆冬之際,來自玄、旻二霄的寒潮挾着雪花南下,鼎盛的水靈之力撞上不周山,化作瘋狂的旋風,捲起千堆雪,扶搖直上,升向天際。
鈞霄不周,乃是天地之脊樑,自創世之時,便如同巨柱般傲然屹立,睥睨九霄。而就在一萬年前,龍與獸爆發的那場戰爭,水火二神的相鬥,令這宏偉的脊柱從中斷裂,山腰處被削去近半,現出嶙峋曲折的斷面。饒是如此,這一斷面也足有萬里方圓,形成了廣闊無邊的雲上之國。地面飛卷的寒流難以抵達此處,早已在山脊間消散退去。
這裡是九霄最大的城市——洛邑。傳說它的建立,足可追溯到這世界初成形之時。先民在此地立下一塊方石,朝向天穹,天圓地方,方石象徵爲地之最高處。而後仙人們在這彷彿伸手便能觸及天幕的山巒斷層上定居,逐漸擴展爲村落,歷經數千年之久,漸成爲城。洛邑內方外圓,不規則的圓形爲山石形成的巨大的城牆,而中央則是九霄的中心,萬仙之殿。萬仙殿中供奉着古老的方石,以方石的八條對角線放射出去,將這座足有二十萬人口的宏大城市分割爲八大區域。
這座城市終年沐浴着陽光,極少被烏雲掩蓋,紅石與青金石,鍍銀的建築材質令洛邑如同一枚閃耀着瑰麗光華的蛋白石,城中高塔拔地而起,指向天際,上有兩座莊嚴的神像,乃是爲了紀念元素之戰時,力挽狂瀾,重修土靈之環,解去危難的無冕之王北落,以及立於此地釋出毀天滅地箭矢,覆蓋整個九霄,擊退元素大軍的救世英雄羽林。洛邑是整個九霄最熱鬧的地區,也是最爲古老之地,在這裡有木甲行會的研究室,參天分部的書卷殿堂,奔雲的巨大銀庫……
九霄二十一派,在洛邑都有對應的產業,鈞霄的物資通過浮石天梯,源源不絕地送往這座超級城市,以供此地居住的仙人吃穿用度一應所需。從未有過任何戰爭,能將洛邑摧毀,這片大陸上所有的仙人,都相信它將永遠,永遠地屹立下去,直到時間長河的盡頭,直到三界毀滅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又將在何時來到呢?這是曹錕最近思考的問題。
他站在紅塔之下,眼望塔身上刻着的十七萬又七千四百四十二個名字,它們從塔底刻到了塔頂,每一個名字,俱代表着在一千年前,死於那場長城崩毀,元素浩劫中的仙人。
“我確實曾聽說過有一個三界毀滅的預言。”在曹錕的身後,站着一名鶴髮童顏,仙風道骨的老者,正是六位參天大學者之一的奢比文大師。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曹錕答道,“歲月長河無窮無盡,一切都將有其歸宿,並不稀奇。”
曹錕在紅塔下轉過身,面朝奢比文,彼此點頭爲禮。“但這似乎不該是貴會會長組建軍隊的理由。”奢比文沉聲道,“畢竟哪怕是在千年前,北落身爲九霄的無冕之王,仍未提出過這一設想。”
奢比文與曹錕一併沿着街道走去,正午時的洛邑冬日陽光朗照,有種暖洋洋的氣氛。
“這次的浩劫,乃是一場更甚於元素之潮的大災難,曹某若這麼說,不知奢比文大師如何作想?”曹錕如是說。
奢比文聞言只是笑了笑。“參天門訓說‘淵兮似萬物之宗。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奢比文以手捋須,緩緩道,“奔雲六家之印,則是‘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參天奔雲兩家,這麼看來,似乎不知在多久以前,乃是同宗。”
曹錕笑道:“愛女也曾這麼說過,七大神明中,唯參天、奔雲同敬老子爲師,似乎確是同宗。”
“老子曾言‘兵者不祥之器’,還望曹家主三思。”奢比文朝曹錕點點頭,曹錕眉頭略略一揚,兩人來到路口,彼此對視片刻。
曹錕只是簡單地說道:“後會有期,奢比文大師。”
“三天後,萬仙殿見。”奢比文話中有話,緩緩道。
奢比文拐入小巷,曹錕則目送其背影離開,轉身上了馬陸蟲車,馳往奔雲分部。
一輪熾陽光華萬丈,照耀不周山,山巒之下,則是厚厚的雲層,大雪灑向鈞霄。
符晨曦跋山涉水,自從來到九霄後第一次來這麼高的地方,簡直是筋疲力盡。
“你確定上頭當真有人?!”符晨曦抓狂地朝步光問道。一行人沿着潼關的上行道緩慢行走,天梯無窮無盡,上面結着一層厚厚的冰雪,狂風肆虐。潼關的關口已漸不可見。
“我很確定!”步光一臉不耐煩道,“快點走!”
“哎,我的天吶!”曹靖霏爬得上氣不接下氣,說,“我最煩就是走這條路。”
“不行了,讓我喘一會兒。”符晨曦只覺呼吸困難。
“讓你搭木甲的雲梯你不搭,坐……坐奔雲的風箏你不坐……”麟嘉一路喘息,望向遠處的一道雲梯與巨形風箏。
步光擡頭眺望天梯盡頭,說:“其實咱們也可以飛上去,飛飛停停總能到。”
“不是說每位掌門一生中都要爬一次四關天梯麼?”符晨曦說,“身爲九霄人,這是一種……朝聖,走吧。”
符晨曦拄着一把手杖,如同一名朝拜者,在結滿冰霜的階梯上緩慢前行。嶽霆說:“當年還小時,爹就帶我爬過一次天梯。”符晨曦自然知道,嶽霆也是以掌門繼承人的身份,前往不周洛邑的。九霄中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二十一派之中,每一任掌門,都需至少一次徒步登上各關天梯。
身爲公司派掌門,符晨曦有種難以言喻的倔強感,這是他對自己身份的認同,也是對九霄的認同,彷彿只要完成了這個儀式,他才真正地成爲這裡的居住者。況且,這次他代表自己,代表公司派而來,更不想讓木甲與奔雲早早地得到消息,以免節外生枝。“終於……到頭了。”符晨曦望見風雪飛揚盡頭的一塊石碑,艱難地手腳並用,爬了上去,喘道,“我的天吶——!”
風雪呼嘯,天梯到了盡頭,符晨曦站在雪崖前,四處盡是冰瀑,這裡是潼關與不周主山脈的接壤之處,放眼眺望,只見東北面的蒼霄進入寒冬,銀裝素裹,武陵山中大片的松林呈現出層層疊疊的暗青色。南方陽霄地界,數座山巒則山頂積雪,山腳翠綠,綿延似錦,一路向東南。
“那是……”
“那就是青峰派。”步光與符晨曦並肩站在雪崖上,望向遠方。青峰八山呈南北走勢,屹立於陽霄大地,雲霧籠罩。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如此望去,竟有種奇特的不真實感。
“走吧。”步光說。
“洛邑在哪兒?”符晨曦心道這兒約摸着也有個兩千七八的海拔了吧,高原地區缺氧,心臟狂跳。
“還早着呢。”嶽霆從符晨曦身邊經過,善意地提醒道,“剛到鈞霄。”
從嶽霆身後走來的麟嘉指指路邊的石碑,示意符晨曦看,石碑上寫着四個大字:“鈞霄萬仞”。
符晨曦:“……”
“我走不動了,你揹我吧……”曹靖霏整個人癱在符晨曦背後。
符晨曦忙大喊道:“別鬧!要掉下去了!”
說是這麼說,符晨曦卻心中盪漾,只覺背上的曹靖霏身體軟暖,別有一股溫柔。
嶽霆回頭看了一眼,曹靖霏便吐了下舌頭,推着符晨曦往前走。
鈞霄大雪,高原地區的居民各自聚集在村落中,偶有奔雲木甲弟子經過交易貨物,符晨曦進村後方發現鈞霄巨大,此地更住着衆多仙族。雖無修仙門派,卻分了上百大小村落,物資也比蒼霄更爲豐富。當夜五人在武陵村中住宿,此地正是武陵山頂端,與不周山主脈相連的高山內峽谷。峽谷中雖湖水封冰,松柏卻綠意蔥蔥,武陵湖乃是瀑布上游,汨西與汨東江的發源地。天寒地凍中,凝成一塊光滑的鏡面,只待立春解凍,便將傾瀉而下。
在客棧中借宿之時,符晨曦無意中聽見一名奔雲的行商提及蒼霄中黑潮之事,便豎起了耳朵,屏息靜聽。發現鈞霄的居民居然對蒼霄之事絲毫不知,彷彿隔了個潼關,就相當於隔了一個國家般,客棧內行商高談闊論,百姓只聽得嘖嘖稱奇,末了又問:“黑潮不會到鈞霄來吧?”
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後,衆人方放心點頭,一致認爲那就好,心滿意足地散了。
也是,這個世界沒有互聯網,也沒有報紙,傳遞信息除了參天與奔雲使用的耳鼠之外,就是木甲的機關鳶,遠在千里之外的消息,常常要十天半個月才能抵達。翌日衆人趕早啓程,坐上鈞霄獨有的交通工具冰橇,來到不周主峰腳下,符晨曦擡頭看了一眼,險些吐血。
“我的媽呀!”符晨曦說,“我還是回去算了……”
“這座山不用爬。”步光說,“別腿軟。”
山下有閃爍着強光的懸石,四簇巨石羣在天空中飛過,分別刻着參天、錐隱、木甲與奔
雲四大會的門派標記,餘下則是十七塊各派的專用飛巖,縱橫來去,緩慢升上天際,曹靖霏說:“再等等,上參天的懸石。”
每一塊懸石,都供對應的門派使用,也許未來不久後,公司派也將獲得一塊這樣的懸石。
嶽霆瞥見遠處一塊閃光的石頭,突然道:“等等,師父也在洛邑,而且是剛走,搭乘我們的吧,小懸石速度快些。”方相派的符文懸石被激活,閃爍着光芒,嶽霆帶着衆人站了上去,解下腰牌,注入靈力,懸石便綻放出強光,飛速升上天際。狂風大作,符晨曦哇的大叫一聲,僅憑翅膀飛翔,自己絕對飛不到這麼高,恐怕到得一半就要被狂風捲下去。
“符晨曦,轉身!”步光忽然道。
符晨曦:“?”步光與麟嘉同時轉身,背朝外,將符晨曦擋住。就在這一刻,符晨曦眼角餘光瞥見了一塊閃爍着綠光的懸石飛速升上天際。上頭站着一名身穿青峰道服的弟子,下襬獵獵飛揚,速度比他們更快,飛上山頂。
“那是誰?”符晨曦問。
麟嘉搖頭,說:“沒看清楚。”符晨曦原本也不怕青峰故人,但身有要事,仍不願節外生枝。懸石不一會兒便飛進了雲層,冷得符晨曦牙關打戰——主峰看樣子足有三千多米的海拔。
“有一千丈嗎?”符晨曦問。
“差不多。”嶽霆答道,“馬上到了。”
話音剛落,懸石衝出雲海,陽光倏然照射世間,眼前一片敞亮,豁然開朗。
“哇……”符晨曦低聲驚歎。
雲霄上的洛邑沐浴着黃昏時雲層上的瑰麗彩光,無數懸石在這萬仙之城上縱橫來去,頭頂則是閃爍着光華的土靈之環,調和四大元素,輪轉春夏秋冬的自然力量。洛邑繁華景象,超越了符晨曦在九霄中所見的任何一處城市或村莊,紅塔上英雄羽林的雕塑栩栩如生,城市的另一側,白樓頂端則是象徵着五大元素——流金、烈焰、青木、寒冰與息壤的五靈雕塑,正中央乃是一名仙人——元素之潮時的英雄,北落。城市的正中央乃是萬仙殿,巨大的環狀建築懸浮空中,緩緩輪轉,其中靈力流淌,射向不周斷山中,西北面的另一座小山丘。那裡是天柱頂端之山,也是九霄世界的中心點,山丘上一塊雪白的方石,閃爍着銀白的光輝。
符晨曦走在洛邑寬闊的街道上,感覺自己就像個鄉巴佬一般,問長問短,衆人不住讓他小聲點,避免讓過往行人注意到他們的存在。但不被注意到是不可能的,三名身穿不同於九霄任何一派仙袍的年輕弟子,一名方相少年,一個滿身飾品都是昂貴法寶的大小姐……這個組合怎麼看都讓人覺得十分怪異。符晨曦來前已讀過不少參天編製成書的《洛邑觀光指南》等讀物,知道這兒有許多建築,乃至懸浮在空中的巨大靈環——土靈之環,也稱“天脈”,這些都是一千年前九霄浩劫的產物。什麼東西存在必有其合理之處,看個熱鬧就好了。
“但我只有一件事不清楚。”符晨曦說,“不周山被水火二神撞斷了,對吧,那斷掉的半截去了哪兒呢?”
“碎了吧。”步光四處看,眉頭微蹙,答道,“誰知道?”
“不。”曹靖霏說,“參天有一個傳說,關於不周山斷去的半截,依舊還在人間。”
“怎麼可能?”麟嘉說,“斷掉的半截那可是山!”
曹靖霏認真解釋道:“從前這座山並無名字,只因那時人還未誕生,萬物皆無人與其封正,直到山巒崩斷後,才得名爲‘不周’,即不周全之山。斷掉的半截,後來被元始天尊撿去,煉成了一件法寶。”
符晨曦張着嘴,心道:這也太彪悍了吧。麟嘉也嚇了一跳,問:“有這回事?”
“只是個傳說。”曹靖霏答道,“法寶的名字叫‘翻天印’,但已經不知道去了哪兒。”
要能得到這件法寶,還不是想砸誰就砸誰?符晨曦心想,半截不周山的威力,管你什麼絕世高手,直接祭出來砸下去,神龍也好獸王也好,管保通通成肉餅……
“到了。”曹靖霏說,“晚上就住洛邑的參天樞吧。”
衆人經過一條長街,來到參天樞外。上一次,虛淵拜訪公司派時已告知符晨曦,若他願意來洛邑,參天可代爲聯繫諸派,在新的一年來臨之際,洛邑會盟年議時提出公司派入盟的要求。
符晨曦深吸一口氣,距離立春還有三天,只不知屆時將是怎樣的一番景象。這也許是他人生之中最大的一個考驗……一個賣二手房的,成了某個門派的掌門,現在還帶着一衆隊友前來,要求天下仙人給自己一席之地。把一個創業公司給折騰上市都沒這麼麻煩……符晨曦心想。
(四)
夜,一彎下弦月照耀不周山頂洛邑,閃爍銀光。土靈之環散發着寧靜柔和的光芒,臨近新年,城中西區,林立的樓宇外掛着大紅燈籠,內裡傳來咿咿呀呀的唱曲聲。歡聲笑語,盈耳不絕,一襲紅帳垂下,帳後人影綽綽約約,映在帳幕上。腳步聲傳來,女孩低聲道:“掌門,嶽霆回來了。”
“嗯……”男子的聲音說道,“果然來了。”
嶽霆走進廳堂內,摘下面具,說:“師父,徒兒有要事稟告。”
“關於公司派?”男子聲音陰柔,卻絲毫沒有半點娘娘腔氣,反而帶着一股威嚴的氣勢。
嶽霆一怔,帳後,另一個女人的聲音笑道:“替符晨曦當說客來啦?”
紅帳緩緩拉開,現出帳後身穿紅黑色錦繡長袍,袒胸露肩,肌膚白皙勝雪,眼波流轉的男人,正是時任方相派掌門——“傀神真人”貝文山。貝文山香肩半露,一襲長髮披肩,眉眼若黛,眼眸深邃,竟是比身邊的美豔少婦,還要更清麗數分。他的手指上戴着尖銳的烏金指套,拈起一杯酒,朝嶽霆一遞。嶽霆上前接了,貝文山又擡手,順手摸了摸嶽霆的額頭。
另一邊陪着貝文山喝酒的少婦,則赫然正是那日造訪公司派的錐隱當家——令狐采薇。令狐采薇似笑非笑,打量嶽霆,又說:“我猜你們是今天來,怎麼着,小靖霏已上參天遊說去了?”
嶽霆沒有回答,喝過酒後,便坐到貝文山與令狐采薇踞坐的榻畔。貝文山又用他妖媚的嗓音淡淡道:“說吧,爲師倒是想知道,這些日子你查出了什麼。”
洛邑西區,酒肆中徹夜高歌,不少來自北方門派的弟子們推杯換盞,吵吵嚷嚷,划拳的划拳,行令的行令,還有壯漢喝得滿臉通紅,倚在門前說粗話,引得衆人鬨堂大笑。酒肆門被推開,步光高挑的身材裹着一陣風雪吹了進來。各桌先是一靜,打量步光,繼而口哨聲四起。
“來陪爺爺喝酒麼?”一名高大英俊的男子臉上已有醉意,說,“小妞兒,別想不開,今天晚上,這兒的俊俏哥哥們可是不少……”那男子剛一靠近,步光背後劍匣瞬間飛出長劍,她伸手一握,劍鋒逼近那男子咽喉,將他按在了木桌上,一陣杯盤作響。
周遭喝酒的男人們瞬間鬨笑,不少人更在大聲叫好。“拔劍!斬了他!”餘人瘋狂起鬨。
那高大男子笑了起來,打量步光。“我認得你。”男子說,“凜月劍,徐步光。”
周遭人等剎那間又靜了,不多時,紛紛低聲議論起來。步光將劍一收,順手把那男子拖了起來。
“求見破嶽派掌門趙無坤。”步光淡淡道,“有事相商。”
那高大男子答道:“師父沒來。”
步光改口道:“那麼,這兒誰說了算?叫個說得上話的人來。”
“跟我來吧。”高大男子一整衣冠,帶着步光上樓去。
“我叫趙冶。”那高大男子一身虎皮風衣,說,“師父今年腿腳不便,在玄霄硫磺泉療養。你忘了,四年前,咱們在函谷關見過一面。”
步光淡淡道:“聽說趙掌門風溼病又犯了?”
“尊師爲他治過一次,本以爲全好了。”趙冶登上酒肆二樓,解釋道,“沒想到年前痛得更厲害……話說聽聞徐掌門仙逝後,你被逐出了青峰,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酒肆二樓空無一人,想必不堪其擾,都被吵跑了,唯獨角落裡靠牆位前坐着一名俊秀青年,胸膛起伏,不住喘氣。步光微微皺眉,趙冶上前推了推那青年,說:“喂,醒醒酒,有客人來了。”
青年男子擡起頭,頭髮散亂,鬢角戴着一枚純銀打製的薄龍角,眼裡微微泛紅,滿臉醉意,打量步光。步光皺眉道:“這是鎮軍派的?”
趙冶招呼步光坐下,說:“這位是鎮軍掌門,我發小,荀磊,現在嘛,破嶽說得上話的,就是我了。昔時徐掌門與師父交情甚篤,天劫過後,他老人家回去,還狠狠地哭了幾場。”
“啊……你是那個……”那名喚荀磊的青年男子瞥見步光腰畔的劍,說,“明月劍……不,滿月劍……來來,我敬你一
杯……”
步光:“……”
“別喝了你。”趙冶說,“酒量不好,又偏要喝,你說,徐步光,有什麼事?師父說過,但凡青峰長門一脈,能幫得上忙的,咱們都得盡力。”
步光嘆了口氣,微微皺眉。趙冶又給步光倒了杯茶。
“先師沒有偷軒轅古器,他是清白的。”步光在案几前坐下,緩緩道,“雖然不願回憶往事,但……這事兒要從符晨曦師弟身上說起……”
月輝之下,麟嘉穿着厚風衣,雙手卷在袖筒裡,經過長街。
一座小院內燈火昏暗,麟嘉站在院外,朝裡低聲道:“六六!你在嗎?”
院中只聽少女聲驚呼,喊道:“麟嘉!是你嗎?”
少女俏面如花,提着燈籠迎出,麟嘉便笑了起來,說:“我來看看你,你爺爺在嗎?”
“什麼人?”內裡一個老人的聲音說。
“爺爺!是麟嘉!”
“麟嘉!”老人倉皇出外,雖已年近六旬,卻依舊精神矍鑠,身穿黑袍,鬢角繫着龍牙墜飾,袍上繡有張牙舞爪的騰龍,正是旻霄龍牙派三大長老之一的熾寒。祖孫二人當即將麟嘉帶了進去,那名喚六六的少女探頭看了眼屋外,順手關上了門。
月上中天,白樓之下,乃是一座水晶頂棚的溫室。溫室內四季如春,種滿鮮花,泉水淙淙流淌,四面牆壁,俱是放滿了經卷與典籍的書架。曹靖霏換了一襲貂皮披風,頭髮披散,彆着一枚桃花,走進溫室內,擡頭看書桌前背對自己而坐的老者。一步,一步,她帶着微笑,悄悄接近那老者身後,老者不回頭,只是說:“胭脂讓我問你,究竟要鬧到何時?”
曹靖霏一臉無奈,說:“奢比文大師,怎麼發現我的?”
“雖然老眼昏花,耳朵可還沒聾。”奢比文將手中書籍擱在桌上,曹靖霏便走到他對面,坐下。
“我還以爲是胭脂大師來呢。”曹靖霏一手托腮,說道。
“這次奔雲發起的會盟非同小可。”奢比文緩緩道,“興許將重新改變九霄的格局。還有,靖霏——你總得給大家一個交代,你師父也走了這些年了,要麼你就回家嫁人,要麼你就回望海角來,老老實實,留在藏經閣裡吧。”曹靖霏沉默了。
“虛淵已經將事情經過,告訴我了。”奢比文注視曹靖霏,說,“這次想必你是爲符晨曦而來的。”
“嗯。”曹靖霏答道。
“可下次呢?”奢比文長嘆一聲,說,“下下次呢?你須得明白大師們所想,都是爲了你好,這種時候,你不說話,纔是正確的選擇。畢竟生在曹家……”
“生在曹家,我不能選。”曹靖霏說。
“不錯,你不能選,所以這已成定局。”奢比文答道。
曹靖霏又說:“當年我也在各位大師面前立過誓,只要查清師父死因,爲他報過仇,我就會回到藏經閣裡,做一輩子的學問。”
“捫心自問。”奢比文說,“現在的你,當真還願意在諸事完畢後回來麼?”
曹靖霏一怔,奢比文又說:“你若只是要個交代,我現在就可告訴你,弘的死,與黑潮一定脫不開干係,符晨曦在卿珏夢魘中所見的那種族,早已存在九霄之中。雖不知它們從何而來,卻可以肯定,它們以慾望爲食,腐蝕人心。三界初立之時,衆仙清心寡慾,不事爭鬥……”
曹靖霏徹底震驚了,瞳孔微微放大,耳畔傳來奢比文蒼老之聲。“……黑暗年代過去,西王母賦予衆生孕育化生之力,各大門派流通遷徙,至元素之戰後,九霄迎來新的繁榮……”
“……仙族也隨之崛起,分爲二十一派,然則修道之人頭上有天劫,內心有執念,這執念,隨着悠久歲月而日漸深固,令人身陷囹圄,不得解脫……”
“……與其說那是外敵,更不如說,那是每一個人,內心的黑影。”奢比文淡淡道,“如此而已。”
曹靖霏顫聲道:“果真如此?”
奢比文不答,起身,走到溫室前,透過水晶牆面,望向遠處月下的萬仙殿,以及山巒之山高處懸浮着的方石碑,反道:“真相早已水落石出,赤將子暝亦是不世出的智者,赤將子暝欲以新的會盟,清洗這個被執念與慾望侵吞的九霄世界。而老頭子若答應替你報仇,令你現下就回到參天書閣中,終了一生;又或是回你曹家,嫁做人婦,相夫教子,你可願意?”
曹靖霏沉默良久,花園內一片靜謐,唯有蟲鳴,星光溫柔地投射進來,花朵在這皎潔光芒之下緩慢盛開。“不。”曹靖霏吐出一字。
“爲何?”奢比文轉過身。
“我有許多話想對您說,大師。”曹靖霏答道。
“不必說了。”奢比文長嘆一聲,答道,“蒼霄發生的每一件事,諸位大學者都瞭若指掌……”
“參天洞察世間萬物、衆生百態,”曹靖霏明亮的雙眼中閃爍着智慧的光芒,溫柔笑道,“卻不明白我的內心,奢比文大師,今天我是爲了符晨曦之事而來……”
星光透過窗格照進房中,符晨曦一身單衣白褲,抱着被子,正打着呼嚕。
這兒實在太高了,比他去過的西藏阿里地區還要高出了將近一千米海拔,剛上洛邑沒多久便頭疼臉熱,缺氧心率不齊,犯了高原反應症,腦袋一直嗡嗡響,痛得快要炸開。晚飯後步光餵給符晨曦兩枚藥丸,便讓他先睡下,符晨曦做了無數奇怪的夢——一會兒是掉進了曹靖霏的洗澡盆;一會兒是躺在砧板上被步光用刀剁成肉餡,做成叉燒包;一會兒又是對着赤將子暝彈琴,彈得太難聽被赤將子暝一劍捅死,而他擁有着不死之身,胸口插着劍,手上還在繼續彈……
在這一大堆層出不窮,光怪陸離的夢裡,許多事於夜晚悄然發生着,下半夜時房門外腳步聲響,麟嘉的聲音低聲問道:“符晨曦還在睡麼?”
“也許吧。”步光在隔壁房內冷冷道,“無知者自有天佑,這麼一晚上就睡過去了。”
麟嘉笑着說:“大師姐……”
“我盡力了。”步光說,“睡吧,剩下的就聽天由命。”麟嘉嗯了聲,緊接着步光關門。
而客棧外院,曹靖霏輕手輕腳,推開門進來,經過房門前時,忍不住朝對面瞥了一眼,擡起手,想敲幾下符晨曦的房門,嶽霆則正不發出聲響地上樓。嶽霆站在曹靖霏身後,眉頭微皺。片刻後,曹靖霏仍然沒敲響那扇門,放下手,嘴角帶着微笑,轉身進了自己的房。
嶽霆低聲嘆了口氣,方回房睡覺去。
魭霄外海岸畔。黑色海水掀起了滔天巨浪,遠方火山噴發着紅色的光芒。傳說北面就是上古時代火焰大元素祝融與流水大元素共工所受過之處,荒蕪的深淵盡頭“歸墟”。
此處海面飄滿了碎冰,在海水的力量下猶如利刃,排山倒海捲來。
再往北去,則是仙族所不能越過的強大結界,在那面結界後,迷霧中隱藏着另一塊與九霄相隔的巨大島嶼,根據參天派《九霄地理志》中的記載,那裡是龍族聚居的封閉之境。除卻散落在大陸上的九霄之龍,外海盡頭,還有傳說中的“北荒龍國”。
但赤將子暝明顯不想再往北走了,他所搭乘的那一葉扁舟尚未抵達歸墟,便在海島前靠岸。這處與魭霄的海岸羣山遙遙相對,這面積遼闊的海島,只有一個用途,那就是製造他所需要的強大法寶。除九天十地御風神梭外,所有通過五靈烘爐被融上去的部件也已完工,身穿黑甲的奔雲衛士見赤將子暝經過,紛紛朝他鞠躬。
“會長。”
“好了?”赤將子暝說。
“已經調試完畢。”衛士首領朝赤將子暝行禮,說,“隨時可以動身。”赤將子暝走過御風神梭前端,這艘神梭如同遠古時烏金打造的飛空船,鑲嵌在甲板正中央的龍神之角,如同一個神秘而強大的遠古圖騰,釋放着陣陣雷鳴,釋放着那名爲雷煌的諸龍之王壓抑了數千年的憤怒。
“我說過,終有一天,你將爲我所用。”赤將子暝擡起手,按在龍角上。
“會長。”衛士在赤將子暝身後道,“這件新的法寶,還未有名字,請您……”
“御雷天尊。”赤將子暝漆黑雙目裡倒映着糾結的雷霆,冷冷道。
“是!”
赤將子暝朝龍角注入全身靈力,瞬間通體綻放出靛藍色的光輝,散發到整座船上,御雷天尊離開島嶼,發出巨響,騰空而起。這四十丈長的超級法寶造物離水一刻,在海中掀起了驚濤駭浪,繼而展開風帆,拖着雷電的閃光,不斷升高,於黑暗蒼穹之下掉頭,飛向西南方的蒼霄。
而在御雷天尊背後,東方現出了一抹破曉之光。
這艘巨形戰船猶如一枚流星劃過天際,拉開了一個新時代的序幕。
上卷 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