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正午時分，青峰山上又下起雨來，這雨斷斷續續，下得符晨曦心煩。青峰誰當掌門，尚且不如嶽霆那刺痛人心的話令他煩惱。一口氣無處可出，他只想展開翅膀，飛到雲層上去，面對熾烈的陽光，發泄一下自我。
“還玩？”符晨曦見妲巳與白澤正在青峰殿後嘻嘻哈哈地捉迷藏，說，“去找麟嘉！晚上就要打道回府了！”
這次出來已有足足一個月，符晨曦忍不住地想家了。想念雁蕩山外圍的白雪，大家在下雪後的外山山頭打雪仗，堆雪人，騎着石陵滑雪……想念與麟嘉、嶽霆在忙完一天後，拿着衣服去後山泡澡。想念每個小雪紛飛的夜晚，殿內點一盞明亮溫暖的燈，飯後曹靖霏煮茶，步光寫字，麟嘉看書，符晨曦坐着畫畫……想念夏天時蟬鳴陣陣，桌上有冰鎮酸梅湯喝，大夥兒並排坐在白玉廣場角落，看銀河從天頂橫亙而過，聽他扯一堆有的沒的古怪笑話。
把最後的事情辦完以後就回家，符晨曦總覺得青峰就像個囚室一般，讓人心情抑鬱。
側殿內，當初徐茂陵故去後，萬里伏便將他的東西全部堆在了此處。術法武學秘籍也都經過謄抄。那天的鼎乃是萬里伏設下的陷阱，並非遺物，眼下單符已通知弟子們，容符晨曦在門派中隨處走動，符晨曦便來到了側殿前。
他知道單符爲了當掌門，這些天裡不住朝他示好，甚至連徐茂陵的東西也允許他全部帶走，帶回去慢慢看也來得及。只是符晨曦總忍不住好奇心，想起那天去見徐茂陵時，他對那鼎施展的法術。側殿中，曹靖霏正在看徐茂陵生前手寫的一本書。看得聚精會神，甚至不知道符晨曦來了，突然被他從後面矇住雙眼，便放下書。
“嶽霆。”曹靖霏說。
符晨曦：“……”
符晨曦有種想馬上衝出去把嶽霆給砍死的衝動，你們成天這麼玩？！我怎麼不知道！混賬！這一刻他終於體驗到了萬純鈞險些一秒搖身變瘋狗的心情了。
“你……”符晨曦額上青筋暴突，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逗你玩的啦，哈哈哈哈哈！”曹靖霏把書扔到一旁，大笑道，“嶽霆怎麼敢蒙我眼睛？找死嗎？”
符晨曦徹底無語，終於也被她耍了一次。曹靖霏笑過後，又認真看着符晨曦，眼底俱洋溢着笑意。他明白那是情意，霎時間天地之中下起的小雨，充滿了沙沙跳躍的生機，陰暗的側殿內也在她的笑容下，一瞬間變得明亮了起來。
兩人對視片刻，符晨曦又想到一直以來重重的心事，頃刻間內心隨之一沉。
“找到什麼線索了？”符晨曦岔開話題道，“要不帶回家去慢慢看？”
曹靖霏微笑道：“沒有呢，你師父生前當真是高手，你怎麼就沒學到他的劍法呢？”
符晨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答道：“我跟着他的時間短，學藝的時間更短。他生前有這麼厲害？”
“當然了。”曹靖霏說，“天下第一徐茂陵，雖因追日案蒙塵，但這名頭卻是整個九霄裡都承認的。他的劍法已到了返璞歸真的境界……可惜仍然敵不過天輪。”
符晨曦想起獲天輪萬頃狂雷連劈N次殊榮之人，目前也就認識徐茂陵一個，似乎在青峰的那短短數月間，確實錯過了很多機會，早知道就朝便宜師父多學學。
“師父究竟厲害在哪兒？”符晨曦問，“留下的這些秘籍，能自學麼？”
曹靖霏便拉着符晨曦並肩坐下，跟他解釋徐茂陵習劍如何不守常規，另闢蹊徑，更對“混元一炁”有着獨到之體悟。他改進了青峰派自創派以來的固有套路，將青峰九劍的上限進一步提升……
“……換句話說，以前的青峰九劍頂多也就是伏明派的鎮派心法，明燈朗照的威力，現在被你師父重新鑽研並釋義後，已足可與九曲黃河陣相較高下。一旦百年過去修至頂級，便可縱橫九霄……”
符晨曦當即下巴掉地，但想想又說：“我這人只適合速成的，沒什麼耐性一練幾十年，從頭教我我也學不了。”
曹靖霏樂道：“感覺你師父修爲強絕，卻不怎麼會教徒弟……呃，我隨口說說的，對不起。”
當着符晨曦的面議論他師父，終究不妥，但符晨曦也沒關係，起身道：“還是靠自己吧，空了你揀些覺得我能學的，少點基本功，練基本功太累了。”
“吊兒郎當，淺嘗輒止。”曹靖霏嗔道，“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混到今天的。”
“當
然是吃軟飯啦。”符晨曦笑道。
曹靖霏：“……”
符晨曦這麼一說，曹靖霏雖然不是太懂吃軟飯之意，但以符晨曦這沒正經的樣子，也能理解六七分，簡直尷尬死，只好把話頭岔了開去。接着符晨曦便在這陳年舊物堆裡四處翻找他要的鼎，連打了幾個噴嚏，終於在一個箱子底下翻了出來。
“這是什麼？”曹靖霏詫異道。
符晨曦也不太能確定，當初好像是這具青銅鼎，鼎周還有不少銅綠。外形十分古樸，三足，雙手可覆，外圈刻了饕餮紋。
“鼎啊。”符晨曦說，“這都沒見過？”
“我當然知道這是鼎！我又不瞎！”曹靖霏哭笑不得道。
符晨曦將鼎擺放在案几上，說：“再去找找，還有沒有一樣的鼎。”
曹靖霏便去叫了幾個妖怪進來，翻箱倒櫃地找徐茂陵遺物，找出好幾個鼎來，讓符晨曦辨認甄選。符晨曦選來選去，最終拿着一個看似眼熟，大小也差不多的鼎。
當初只是匆匆一瞥，是否就是它。而徐茂陵朝着鼎中說話，是在說什麼呢？鼎裡莫非有什麼生物？徐茂陵死後，那生物已經跑了？
他拿來布，將滿是灰塵的鼎腹擦了一圈，看上去不像有什麼生物曾經住在裡頭。嗯……他試着將靈力注入鼎中，青銅小鼎亮了起來，卻毫無動靜，只是一件尋常的擺設。
“這不是法寶。”曹靖霏檢查後將它放回去，答道。
這是符晨曦唯一的線索。傍晚時分，他遣走了手下，與曹靖霏相對，坐在案几兩側，他不住回想着那時徐茂陵的動作，似乎也不見他激活法寶……究竟是在做什麼呢？
曹靖霏找過所有的冊子——沒有留下日記或書信記載。這對一個掌門來說，不大可能，畢竟一派執掌，總需有些記錄。
日漸西沉，室內轉暗，符晨曦仍在出神地回憶過去。曹靖霏則點起燈，安靜地坐在一旁，沒有打擾他。
不知過了多久，他擡起頭看曹靖霏，曹靖霏正在認真地注視着他，符晨曦臉上微微一紅，說：“總盯着我看，做什麼？”
“擔心你。”曹靖霏答道，“背上的疤痕好些了麼？”
符晨曦都差點忘了，曹靖霏說：“今天正聽弟子們，議論你背後的疤呢。”
符晨曦：“！！！”
符晨曦想起來了，那天脫困之後，鏖戰太歲，自己可是沒穿上衣！也就是說，整個青峰上上下下這麼多雙眼睛，木甲、伏明、森羅、燎原、天煌的人……全都看見了！
“不會吧，全看見了？”符晨曦頓時腦海中一片空白，從前可是一直非常小心，生怕被人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妥。
“應該是吧。”曹靖霏隨口道。
“大家怎麼說？有議論嗎？”符晨曦緊張問道。
“沒說什麼。”曹靖霏說，“白澤那馬屁精，當然說掌門背後是力量之印，天命者象徵啦，帥呀，還能說什麼？”
“那……那就好。”符晨曦略微放下心頭大石，卻仍有點心虛，曹靖霏卻臉色一變道，“符晨曦，最重要的，是這疤痕留在身上，會對你有什麼不利吧！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在瞞着我？”
符晨曦說：“已經習慣了……哎你又莫名其妙生這麼大氣做什麼？”
曹靖霏答道：“我擔心你好嗎！你怎麼總是這麼沒心沒肺的？你知道你平日吊兒郎當，看在別人眼裡，會有多擔心嗎？”
符晨曦看着曹靖霏，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全心全意地在爲自己考慮了，他明白這種感受——喜歡一個人，心思就全都在他的身上，見他有危險，自己比他還要提心吊膽，凡事都設身處地地爲他考量。
“對不起，靖霏。”符晨曦答道。
曹靖霏眉頭深鎖，一臉焦慮，起身道：“再找找線索吧，這疤痕究竟是哪兒來的？”
“靖霏。”符晨曦說，“我明白你的心意……不，從最開始，我就一直明白……”
曹靖霏：“……”
曹靖霏站在書架前，驀然停下腳步，卻不敢回頭。符晨曦覺得這事兒不能再拖了，必須及早說清楚，否則越陷越深，對兩人都只會造成更大的傷害。
“在哪一天明白的呢？”符晨曦笑着說，“我也忘了，好像是在洛邑，你耍小脾氣不吃飯的那天，還是在御雷天尊上的時候？或者前幾日，你不顧凌雲劍陣的危險，衝進來救我的一剎那……”
曹靖霏低下頭，什麼也
沒說，纖柔手指擱在書架上，從一排排的書卷上拂過，她的影子輕輕掠過燈下案几，掠過符晨曦手中的茶杯。
“符晨曦，我彈首曲子給你聽吧。”曹靖霏柔聲說道。
“不。”符晨曦道，“後頭還有，聽我說完，靖霏。”
“後來我想想，也許更早，從那一夜，我打着傘，送你離開雁蕩山開始，你對我說：‘大哥哥，你以後一定會名揚九霄的，相信你自己。’”符晨曦微笑着端詳曹靖霏的側臉，緩緩道，“從來沒有人這麼對我說過，你是唯一的一個。”
曹靖霏略側過頭，朝他投來複雜的一瞥。
“可我這一生註定只能錯過你了。”符晨曦說出這句話時，心中彷彿有萬針貫刺，一陣抽痛突如其來，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我也不想再耽誤你下去。”
“你還是回家吧，跟着我，最後給你的，只會是無窮無盡的失望，你已經失去了師父，我不想再讓你去經歷離別的苦痛……對不起，靖霏。”
曹靖霏轉過身，怔怔地看着他，符晨曦甚至不敢看她，她的失望與悲傷，比他自己那漫漫長夜中的孤獨與寂寞，讓他更爲難受。
“我早就猜到了。”曹靖霏竭力鎮定下來，低聲說，“其實也是我自作多情啦，符晨曦，你不用向我道歉，你不欠誰的。”繼而轉身緩緩離開。
符晨曦閉上雙眼，整個人都在發抖。在那一刻，他有種衝動，在這衝動的驅使下，他將原本設想的計劃全部掀翻，終於脫口而出道：“我喜歡你，靖霏，不，我愛你，我愛你！”
曹靖霏：“……”
“但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符晨曦說，“命中註定，終將有一天，我會離開你們，回到我自己的世界去，也許是下一個月，也許是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總之永遠不會是一輩子……”
“什麼？”曹靖霏一臉納悶，符晨曦說完這句話，感覺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只想大口地喘息，已經說出口，就什麼都不再重要了。
“我……”符晨曦說，“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接受，如果你不相信，權當我是在說胡話吧，靖霏……”
曹靖霏彷彿感覺到了事情的非同尋常，說：“等等，符晨曦，你可以說清楚點嗎？”
符晨曦說：“我沒有故鄉，也不是九霄中人。三年前，我因爲一個奇怪的夢，來到了你們的世界，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什麼……”
曹靖霏徹底懵了，走向符晨曦，伸出手去摸符晨曦的臉，彷彿想確認他是不是真的存在，卻被符晨曦握住了手。
符晨曦心中那滔天的情感終於釋放，無法自控地說道：“我愛你，靖霏！可我隱隱約約知道，來到九霄中，我有我的使命要去完成，雖然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但只要這趟旅途結束，我很有可能就將回到我的世界去，到了那個時候，你我纔是真正的天人永隔……”
曹靖霏喃喃道：“這麼重要的事，你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我說了你信嗎？”符晨曦道，“背後的這道印記，陪着我回到現實，再回到九霄，來回不停地穿梭，我有預感它在某一天，會把我燒成灰燼，它好像在不停地催促我，這個印記，一定與黑潮有關。”
“也許是在瓦解黑潮後，我就不能再留在九霄了。”符晨曦喃喃道，“天命者，現在想來，也許師父的夢是真的……”
“慢着。”曹靖霏已經完全混亂了，她在符晨曦身邊坐下，伸手摟住他的脖頸，說，“詳細告訴我，別再瞞着我了，符晨曦。”
“我不知道從哪裡開始。”符晨曦鬱悶道，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唯一的傾吐對象，九霄、人間，這個秘密他從未朝任何人說過，但可以知道的是，世間最不會出賣他，背叛他的人，就只有面前的曹靖霏。
“從你來到九霄的那天開始。”曹靖霏抱着符晨曦，安慰道。
“你相信我？”這下反而是符晨曦懵了，曹靖霏就接受得這麼快？
“你就不懷疑我又編故事來哄你嗎？”符晨曦問道。
“有意思嗎？”曹靖霏又混亂了，說，“符晨曦！事關重大！你要是再騙我一句，我就真的這輩子都不理你了！”
符晨曦忙道：“我用生命發誓……若有半句虛言，我就……”
曹靖霏：“……
符晨曦：“如果我騙了你，就罰你我永遠不能相見。”
曹靖霏靜靜注視着符晨曦，彼此沉默良久，終於道：“說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