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步光佩着劍,在棧道上拾級而上,一身汗水溼透了污髒的羅裙。大白跑在前頭,時不時回頭,搖搖尾巴等着步光。青峰山晨霧瀰漫,這條棧道有着悠久的歷史,那場久遠的元素之戰地覆天翻,先是火靈從炎霄衝來,將大地點爲灰燼,令汨西江干涸,炎霄門派盡數朝着東北方展開逃亡。
這條棧道,正是千年前的青峰掌門鴻炆道人所修,他集合陽霄之力,在西面引地下泉水,築起水瀑抵擋火靈,保護了陽霄百姓。當時天煌與陽霄百姓全部逃到青峰羣山內,惶惶不安,等待末日的到來。火焰大元素祝融將青峰山峽谷焚燒成黑石,這裡近千年中依舊寸草不生,但它終於在鴻炆道人燃燒修爲,釋放出的凌雲劍陣面前漸漸後退。
這條棧道,則是當年青峰與外界唯一的通路。
步光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來青峰時,徐茂陵便帶着她走過這棧道。而今棧道如同天梯一般,通往那雲霧縹緲的青峰主峰。如今弟子只要學會御劍,已再沒有人步行上下山。
她走到平臺前,大白便伏身,步光疲憊道:“我要自己走上去。”
大白看着她,搖搖尾巴。
她走到山泉前,躬身在泉水裡掬水梳洗,簡單地收拾一番,輕輕梳理頭髮。
迷霧越來越濃,一時淹沒了棧道,迷霧中傳來隱隱約約的哭聲。大白頓時轉頭,抽了抽鼻子,在霧中嗅到了奇異的味道,繼而汪汪汪地叫了起來。
“噓……”步光忙示意大白別叫,這條路少有人走,但最近青峰異動較多,萬里伏定會派人嚴密守候,萬一運氣不好碰上人就糟了。
大白衝進了迷霧之中,步光忙追上去,越是前往棧道深處,霧氣便越濃,而隱隱約約,傳來了哭聲。“牡清?!”步光看見霧中一個白色的少女人影,這一驚非同小可。
牡清努力地凝固出人形,奈何受傷實在太重,痛得不住哭,大白則在一旁吐出自己的內丹,內丹發出微光,幫助牡清療傷。
牡清哭哭啼啼道:“掌門他被抓了……”
步光焦急無比,奈何自己修爲已廢,無法幫牡清療傷,只得安慰道:“你能服藥嗎?我不能施展法術,隨身只有幾枚丹藥……”
牡清在大白內丹的幫助下,漸好了些,恢復人形後,步光便遞給她一枚療傷的丹藥,讓她服下再慢慢道來。
而在此刻,一片黑暗的地底,符晨曦已不知過了幾個晝夜,思想一片混沌。有一年了吧?還是十年?他忘了算太歲爲他注入靈力的次數,那靈力每每在他垂危之時,俱令他飢餓、口渴之感一掃而空。山洞高處有風依稀吹來,只感覺到山洞裡一會兒亮,一會兒暗,世界猶如迷離的萬花筒,抑或絢爛的走馬燈。曹靖霏站在光影之中,朝他嫣然一笑。
“你真美啊。”符晨曦低聲說。
不知不覺,他彷彿陷入夢裡,那光怪陸離,氣象萬千的夢,步光身着五彩紗衣,鬢佩五光寶玉,飄然昇天而去。在那曠遠的高空盡頭,金光萬道,神音如洪鐘大呂。荒蕪的世界開滿鮮花,曹靖霏翩躚而來,如一隻蝴蝶,她走着走着,輕飄飄飛起,裙中飛出綠色的光點,讓世界百花盛開。
符晨曦眉目間帶着憂傷,說:“我想你了,靖霏。”
剎那世界重歸黑暗,幻覺盡數消失,遙遠的黑暗盡頭,傳來了不明顯的腳步聲。有人來了!這是符晨曦唯一的念頭。外面過了多久?是誰?來救自己的嗎?腳步聲到得洞外,便已停下。
“符晨曦。”萬里伏的聲音說道。
符晨曦:“!!!”
符晨曦馬上擡頭,知道轉機來了,萬里伏爲什麼會去而復回,一定是曹靖霏在找他!說不定正在向青峰施壓。
“符晨曦?”萬里伏冷冷道,“說話。”
符晨曦屏住呼吸,不回答,他算準了萬里伏是有備而來,只要他不答話,對方也許就會進來,查看詳細情況。外頭靜了許久,符晨曦暗自祈禱,千萬不要走,進來看看情況吧,來啊,快進來。不知過了多久,久得符晨曦都快絕望了,外頭轟隆隆聲響起,石門似乎很艱難地被打開。
局面有變?符晨曦敏銳地感覺到,這石門關閉與開啓似乎非常費勁,當初關起門真是永別了。
可現在萬里伏再主動打開,外面的情況一定是往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
果然不多時,萬
裡伏依舊提着那盞燈,緩慢走了進來。
符晨曦馬上閉上眼睛,假裝已虛脫,奈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無法假死騙過萬里伏。
萬里伏一見之下,便冷笑一聲,知道符晨曦一定是在玩花樣。
“好久不見了,符掌門。”萬里伏說道,“一表人才的符掌門,如今邋邋遢遢,連條狗也不如,這才個把月,怎麼就跟個乞丐似的?”?符晨曦心裡轉過無數個念頭,如何誆萬里伏,如何設法脫身,然而盤算許久,歸根到底,一切都是運氣在起主導作用……全看造化了。
棧道上,牡清幻化爲人形,妖力卻依舊虛弱,斷斷續續,朝步光說了個大概。原來那天符晨曦讓牡清等在庭院外,自己進去找徐茂陵留下的鼎。牡清散發出霧氣,遮掩了庭院。
奈何觸動陷阱後,萬里伏親自下手,凌雲劍陣更是劍如雨下,頃刻間困住符晨曦。牡清本想上前救援,卻被劍陣重創,不得已化作一縷蜃霧,逃出主峰。妖力大損,牡清又不辨去路,逃到棧道上時已將近妖力渙散,只得在此地等待月圓之夜,吸取天地靈氣療傷。
“後來他去哪兒了,你知道嗎?”步光問。
“我……我只看見那胖老頭兒,帶着鼎飛走了。”牡清答道。
“沒有其他人?”步光問。
牡清搖搖頭,步光知道萬里伏這招也是行險,少一個人知道,便少了一分泄露的可能。他早知符晨曦擁有不死之軀,現在想必是將他關了起來。
“飛往哪個方向?”步光又問。
牡清想了一會兒,指指青峰羣山中,其中的某一峰。
那正是萬里伏所在的問鼎峰,看來他沒有將符晨曦轉移,究竟關在哪裡呢?
步光說:“你跟着我走,牡清,現在能走麼?”
牡清點點頭,步光又朝大白說:“你記得符晨曦的氣味不?”
大白搖搖尾巴,步光又道:“循着氣味,說不定能找到符晨曦的下落,牡清,稍後聽我號令,作法起霧。”
大白左嗅右嗅,略有遲疑,轉了幾個圈,最後懷疑地望着遠處一座山峰。
步光帶着大白加快腳步,上了棧道頂端,前往問鼎峰。棧道曲折破敗,半路更通進一山洞內。乃是千年前的一條廢棄礦道,步光小時走過此地,此刻將礦道內雜物搬開,筋疲力盡且不住喘息,終於見得日光時,已在主峰山麓處。山麓後又有一吊橋,與問鼎峰相連,一人一狗一妖,跌跌撞撞,大白咬着牡清,背後則揹着步光,過了朽破的吊橋。
遠處並無幾個弟子,步光低聲道:“起霧!”
白霧瀰漫開去,淹沒了三層小樓後的一片竹林。霧大得伸手不見五指。牡清本已近乎油盡燈枯,此刻作了一場大霧,已無力再支持人形,化爲蚌身,啪一聲落在地上。
大白馬上將其銜起,搖着尾巴,與步光進入竹林。
主峰上驟來賓客,原本問鼎峰上守衛皆被調往前山,步光進了竹林,依靠往昔記得的地形,避開爲數不多的弟子,謹慎前行。
大白左嗅右嗅,在竹林深處四處轉圈。步光站在空地上,仰頭望向那三層小閣樓——那裡是萬里伏的書房。
水聲響起,萬里伏涉水過了水潭。
符晨曦“唔唔”地叫了幾聲,眼睛眯了起來,像是在笑。萬里伏喘息道:“符掌門,你給我想想清楚……你有什麼把柄,我讓你自己說,將你的把柄交出來,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放你出去。若不識趣,你就一輩子在這兒關着吧!”
符晨曦聽到這話時,馬上就知道萬里伏黔驢技窮了,說不定外頭正有人在朝他施壓,他不得不想辦法放走自己。
“而且,你還得保證,出去後不說此間之事。”
“唔……”符晨曦眼睛轉了轉。
“自己寫一份盜取青峰寶物認罪書。”萬里伏陰笑道。
“可我沒把柄啊。”符晨曦眯起眼,笑道,“要麼您幫我編一個?”
萬里伏惡狠狠道:“那麼你就給我在此處想!想到爲止!”
“我倒是無所謂,就怕萬掌門等不及了。”符晨曦笑道。
萬里伏臉色驟變,驀然注視符晨曦,不敢再多說,以免被他猜到更多訊息,緩緩退後,繼而冷哼一聲,離開了山洞。
迷霧漸漸散去,步光在竹林中四顧,大白則嗅着嗅着,不斷接
近那三層小樓。
大白登時有感應,正要叫出聲時,步光眼明手快,忙抱住它下巴。在它耳畔噓了一聲,與大白一同望向小樓。與此同時,小樓內傳來一聲書架頹倒的嘩啦啦聲音。
萬里伏將桌上一面陶瓷屏風直接掃到地上,摔得粉碎。像頭被激怒的野豬一般不住喘息。他坐在書桌前,反覆摸自己的耳朵,前動,後動。
樓下腳步聲響,萬里伏馬上轉頭,陰毒地注視着門外,眼中現出精光,慢慢地,一步一步逼近。
爲了安全起見,他沒有在小樓外佈下任何弟子巡邏防守,須知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旦巡邏的弟子多了,只會讓人無端起猜測。
“萬掌門。”步光出現在了門外。萬里伏驀然一愣,心中依舊警惕,但是馬上擠出和藹笑容。
“是你啊,步光。”萬里伏笑着朝步光招手,說,“進來,坐吧。”
步光慢慢地走了進來,眼角餘光瞥見房中窗臺上擺着一樽盆景,盆景中隱約有點血痕,昨夜剛下過雨,盆景內的水漫出,流到窗臺上,沿着窗臺流淌下去。
萬里伏看了看步光,再朝門外張望,確定只有步光一人後,面對一個廢了修爲的人,戒心頓時鬆懈下來,笑道:“那日殿上一見便有話與你說,只是你這麼匆匆地就走了。怎麼樣?公司派的人,可都聽你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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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殿上一見,也有不少話想說。”步光沉聲道。
萬里伏緩緩點頭,說:“怎麼了?步光,你這臉色,可不大好看。”
自修爲被廢后步光便覺體內氣血翻涌,本該好好休養調理,這幾日又勞心費神,更遭嶽霆重擊,此刻竟隱約有油盡燈枯之意,奈何面對萬里伏,只得強撐,萬里伏會如此問,想必曹靖霏並未撕破臉,隱隱約約,事情又有了轉機。
“你答應過我的。”步光面如死灰,說,“只要我將符晨曦的秘密告訴你,你便依師父生前遺願,保留長脈。”
萬里伏冷笑道:“你師父生前的遺願是這樣不錯,可你想想,長脈只要一直存在,符晨曦這廝一定會藉機想來繼承長脈。你覺得作爲青峰掌門的我,怎麼可能容忍這等風險?!”
“但你也不該讓定國他們改投!”步光氣得無法抑制,不住發抖。
“那只是權宜之計。”萬里伏說,“步光,你都這麼大了,怎麼還像個小孩一般?我這是在經營門派呢!你想想純鈞這孩子,他待你真心,難道有假?我答應你,待你回來,便讓純鈞與你成親,長脈自當正大光明恢復。”
步光喘息連聲,說:“我不會再相信你了,你先是以人情哄得我瞞過師父,事無鉅細全部告訴了你。又讓我到符晨曦身邊套取消息,如今你還想做什麼?”
“你師父遲早會死的。”萬里伏語重心長,笑道,“他死後,若讓單符接任,你們的處境能好到哪裡去?再說了,符晨曦那叛徒,若不查清楚,你睡覺能心安?步光,你究竟在生什麼氣?我看你們,就像看自己的兒女一般……”
步光眼中噙着淚水,怔怔看着萬里伏。
“小時候你的醫術,不就是我教的麼?你與純鈞青梅竹馬,咱們早就情同一家,爲何你不信我?”萬里伏起身,慢慢走近步光,伸出手去按她手背,步光卻馬上避開,淚珠滾落,滴在膝上。
“你是我的兒媳婦。”萬里伏說,“純鈞對你念念不忘,因爲這事兒與我吵了好幾次,來日青峰就要靠你們中興了。純鈞也答應,爲你報滅村之仇,若你師父還在,只會讓你忘了算了,何曾起過這念頭?”
步光哽咽道:“你答應過我的,萬掌門。”
“我知道……”萬里伏低聲說,“你幫我一個忙,最後一次,就這一次。”
步光始終低頭沉默,萬里伏又說:“曹靖霏那小賤人,帶着外人來辱我青峰,我不便開口,待天煌、燎原兩派掌門過來,你去當着大家的面說清楚。就說……符晨曦在凝青山中,遭到了奔雲商會暗算!”
步光一凜,萬里伏眼珠子轉了轉,說:“你在公司派中說得上話,曹靖霏沒名沒分,咱們就把這事兒推到赤將子暝身上。這麼一說,他們縱不相信,也是沒法。”
“步光,你相信我,答應我這一次,我就將長脈交還予你。”萬里伏又湊近些許,小聲說,“我已經讓純鈞回來了,待這羣人走後,就讓你倆成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