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符晨曦知道步光不想與妖怪走得太近，於是與麟嘉穿過走廊，前往後山，一路上心事重重，尚不知青蚨仙得了什麼病，說不定能治好？青峰派雖然略通醫理，卻都是爲仙族中人治病續命，從未治過妖怪。妖族雖幻化爲人形，體內靈的流動，終究與仙族大相徑庭。
“怎麼不讓她住千妖衡宇？”符晨曦現在對青蚨仙以及當初離開門派的妖怪們，大多已消了氣。別的不說，青蚨仙生病後還會回來公司派，這點足可讓符晨曦心軟下來。
“她……哎，你見了就知道了。”麟嘉說，“別太驚訝，大師姐不想見她，並不是因爲她是妖怪，而是因爲……”麟嘉打開後山倉庫的門，現出裡面趴在地上的青蚨仙。
符晨曦：“……”
“……而是因爲大師姐很怕蛾子……”麟嘉一手扶額，沒眼再看下去。
符晨曦差點撲一聲吐血，那場面衝擊力實在太強，一隻肚子肥碩，翅膀青黑，近兩米長的巨大蛾子趴在地上，觸鬚揮舞，不住抽搐，毛茸茸的蛾子屁股處的卵鞘尾端，還流出了不少黑色的黏液。
“掌門……”那大蛾子氣若游絲，發出聲音，“終於又見到……你了。”
符晨曦瞬間就噁心炸了，背後一陣寒意，祈求這青蚨的肚子千萬不要破掉爆漿。
“青……青蚨仙……你……”符晨曦全身汗毛倒豎。
青蚨仙努力地轉過來，爬向符晨曦。麟嘉最怕這種放大後的噁心蟲子，忙道：“你不要過來！身體不好不要亂動，聽得見的！”
“沒……沒事。”符晨曦強忍着不適感，說，“麟嘉，你先出去吧。”
這麼大一隻蛾子，任憑是不怕昆蟲的人也會覺得毛骨悚然，但符晨曦看在眼裡，突然想到青蚨仙曾經也在門中忙裡忙外，幫忙算賬記賬，只覺她十分可憐。
“生病了？”符晨曦慢慢地走過去，用盡吃奶的力氣控制自己，不要掉頭逃之夭夭，再慢慢地蹲下去，伸出顫抖的手，去撫摸青蚨巨大的起伏的毛肚子。
媽呀，肚子上居然還有花紋！這下更噁心了！符晨曦的內心深處已經是火山爆發。
“嘔啦——嘔——嘔啦——”符晨曦還沒吐，青蚨仙倒是先吐出不少黏液來。
符晨曦快要崩潰了，然而他無論如何也要忍住，至少是今天。
“我想……聽你彈琴。”青蚨仙的腹部傳出聲音，“那首曲子，我好喜歡……”
符晨曦心想你肚子居然還會說話？原來昆蟲的發聲器官是在腹部嗎？！這到底是什麼鬼啊啊啊啊！“我我我……我其實不會彈琴，上次的樂曲，是琵琶怪自己彈的，這樣，我唱給你聽吧。”
青蚨仙嗯了聲，符晨曦站到一旁，恐怕自己唱着唱着就要吐出來，稍稍轉過身，清了清嗓子，開口清唱。
“你是羣山間一隻翩躚蝴蝶，穿過萬花筒的夢……”
“你是蒼穹中一束璀璨流星，照亮我的心田……”
青蚨仙翅膀翩躚，漸漸放了下來。符晨曦的聲音略低沉，帶着些許磁性，儘量讓自己不要去看那隻趴在地上的大蛾子，動情地唱了起來。
“你是琥珀年華里一陣風，勸我喝下離別酒；你是浮光掠影裡一葉扁舟，載我向東流；你擦身而去，我無處去追求，喲喔……”
傍晚時分，赤將子暝正在山路上行走，忽聽高處傳來符晨曦的歌聲，靜靜站着聽了一會兒，沿路走向後山。步光在藏經閣中整理文書，側頭看了一眼，窗閣外，微風穿林，沙沙作響，符晨曦的歌聲遠遠傳來。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赤將子暝來到倉庫外，看見了生平最難爲忘懷的一幕，再一次擊穿了他對符晨曦這人的認知下限——符晨曦站在倉庫裡，對着一隻近一丈長，毛肚子肥碩的大蛾子，聲情並茂地唱着歌……
赤將子暝的表情變得無比古怪，五官開始抽搐，那是種既噁心又難以置信，外加欣賞、感慨等等諸多情感融合在一起的表情，最終他用食指在眉心上揉了揉，試圖恢復波瀾不驚的表情，卻仍然失敗了。“啊？子暝兄？你怎麼來了？”符晨曦唱得差不多了，轉頭一看，瞥見赤將子暝。
“這是什麼噁心的東西？！”赤將子暝終於宣告破功，怒道，“符晨曦！你又在做什麼？真是夠了！”
“別！”符晨曦恐怕赤將子暝傷了青蚨仙的心，說，“她是我門下的妖怪，只是生病了，她變成人的模樣是很好看的。”
“在你們仙人眼裡……我是個醜陋的怪物……
”青蚨仙有氣無力地說，“但我就是這樣……謝謝你，掌門……”
赤將子暝雖然還是那副無奈的表情，口氣卻稍稍緩和了些許，問：“生了什麼病？”
“我不知道，我好難受……我快死了……”青蚨仙說，“讓我死在公司派吧，把我埋在後山，我喜歡這兒……”
“讓我看看你。”符晨曦說道。青蚨仙這麼一開口，符晨曦絕不能再看着她死，否則內心一定會愧疚，肥大蛾子的身軀瞬間也沒這麼噁心了。他靠近了青蚨仙的頭部，認真觀察她的眼睛。
赤將子暝也隨之跟來，單膝跪地，伏身於符晨曦身旁。檢視青蚨仙的昆蟲複眼。
青蚨仙的複眼中，出現了與龍母相似的，流動的黑線。赤將子暝只看了一眼便說：“讓開。”
符晨曦退後，赤將子暝說：“中了一樣的黑霧，須得找到有吸靈作用的法寶。”
“我有辦法。”符晨曦說，“你能將那黑氣逼出來麼？”
“動手。”赤將子暝說。
赤將子暝擡起戴着手套的一隻手，光芒驟閃，強光初現，倉庫內瞬間黑白反色，猶如時間靜止一般，剎那間符晨曦想起了第一次與赤將子暝認識時，在羣山間釋放出的那一道摧毀變異龍的大閃光！以及在雲夢秘境中，使用強光照射龍母，令她身上黑氣煙消雲散的一刻……
“快！”
青蚨仙劇烈震顫起來，腹部發出淒厲的尖叫，黑煙滾滾而出，就像被點燃的柴堆一般，然而那黑氣量較之龍母，仍然微不足道。符晨曦馬上抖開玄牝畫卷，河圖、洛書光芒飛射，形成一道龍捲，將所有的黑氣全部吸攝進去，眨眼間，黑氣被符晨曦成功地一收，全部收走。
赤將子暝沉默不語，注視着符晨曦身周飛傳的白色符文漩渦，皺眉道：“這法術的原理是什麼？”
“啊？”符晨曦面對赤將子暝時，卻是十分規矩，倒不會像在青峰同門面前，得意揚揚地朝他大放什麼牛嗶——之類的厥詞，只是謙虛地說：“我自己研究的法術，不足一哂，不足一哂！”
說畢符晨曦打開畫卷仔細端詳，發現並沒有收到什麼東西，只是整張畫卷全部變黑了些。
“據此判斷，”符晨曦喃喃道，“這黑氣沒有意識，也沒有形體，只是一股力量？”
“是的。它是一股力量。”赤將子暝朝符晨曦伸手，符晨曦向來也沒有什麼保密的概念，便將畫卷遞到赤將子暝手中。
“你手上戴着的是什麼手套？有什麼用？”符晨曦問。
“月長石。”赤將子暝說，“陰陽相繼相生，地脈生一奇石，十分罕見。陽力盛陰力衰時，此石以陽氣爲表，陰氣爲裡，稱月長石；陰力盛陽力衰時，此石轉化爲黑色，陰表陽裡，變爲黑曜石。”
符晨曦點頭，說：“把靈力注入其中，就能驅逐黑氣？”
赤將子暝沒有回答，只是端詳符晨曦的畫卷。
“河圖洛書？”赤將子暝皺眉，再一瞥符晨曦，彷彿明白了什麼。
“我在一個羅盤裡領悟的法陣。”符晨曦解釋道，“先稍等片刻……青蚨仙，你感覺好點了麼？”
青蚨仙已經沒有力氣再說話了，符晨曦試着將靈力注入她的體內，雖不知道這些妖怪修煉時筋脈是怎麼樣的，但至少他收過一次青蚨仙，對她較爲了解。
先是注入靈，再翻找到青蚨仙曾經待過的畫卷展開，法陣靈力流淌，將她吸了進去。
“你先在裡頭休息會兒。”符晨曦說，“改天恢復得差不多了，再放你出來。”
說畢符晨曦將畫卷捲起收好，隨手拍下赤將子暝肩膀。
“該吃飯了吧，肚子好餓。”符晨曦說，“你要問什麼？”
赤將子暝只覺此人充滿了未知，同樣的，符晨曦看赤將子暝，也渾身是謎。赤將子暝皺眉，彷彿在思考，符晨曦倒是十分大方，主動向他解釋起畫卷的原理，以及先前收過了多少妖怪……
……包括公司派的成立，以及先前與曹靖霏的恩怨等。
符晨曦添油加醋地把自己的豐功偉績描述了一番，赤將子暝依舊保持了他面無表情的風格，最後只是說：“雖然不能算是驚天地、泣鬼神的自創法術，但也可以驚世駭俗來形容。”
“這麼高的評價？！”符晨曦簡直受寵若驚。
“多少人知道畫卷的原理？”赤將子暝又問。
符晨曦想了想，目前似乎還沒朝任何人詳細解釋過，赤將子暝恰巧就是第一個。
“只有你。”符晨曦說。
“從今往後，一律不要往外說，尤其對參天派。”赤將子暝叮囑道。
符晨曦點了點頭，遲暮時分，銀貉已在正殿內擺上食盒，終於開飯。麟嘉、步光、曹靖霏都在，就等掌門符晨曦回來開飯。符晨曦先請赤將子暝入座，摸了摸肚子，說：“終於吃飯了，不好意思，久等久等……”每天只有吃飯的時候，符晨曦才覺得自己活得稍微像個掌門一點，不，更像是家長。掌門沒到，大家都不動筷子，這點就連來做客的曹靖霏也自覺規矩——哪怕有多不爽這個掌門。
符晨曦及其後宮們在正殿吃，熊貓、夔龍、蜃妖與大白狗則在偏殿裡吃。
“子車鴻呢？”符晨曦說，“不是說寸步不離跟着嗎？”
“今天有事回伏明去了。”麟嘉說，“不要太失望，晚上會回來的。”
“你還想他跟着？！”步光臉色森寒。
“不不不。”符晨曦忙道，“就這樣吧，子暝兄與靖霏是客人，大家注意一下形象。”
赤將子暝說：“菜不錯。”符晨曦忙又明着謙虛，暗自得意了一番。
“普普通通的食材，體現出了返璞歸真的技藝……啊！”
曹靖霏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符晨曦：“……”
“青蚨仙的病治好了。”他趕忙轉頭，朝步光說，“以後她還是公司派弟子。”
“什麼？！”步光一想到那隻肥碩的蛾子又要待在門派裡，且不知道會弄出什麼幺蛾子，當即就連飯也不想吃了。
符晨曦忙道：“她大部分時間都會待在畫卷裡，出來也不會變成蛾……原形的。”
步光深吸一口氣，符晨曦忙道：“吃飯，吃飯。”
每人案前四個食盒，二涼菜一葷菜，涼菜乃是井水浸着的嫩豆腐，初冬應季的紅棗釀松仁，爽口糯甜。葷菜則有半隻清蒸的嫩滑土雞，佐以油調薑末，入口鮮香，配以一碗清新的上湯蓬蒿，令人食慾大增，符晨曦久不曾吃到門派中的美食佳餚，恨不得連吃三碗飯，順便將食盒與案几也一起吞下去。一時間廳內寂靜非常，符晨曦狼吞虎嚥，突然覺得實在有違待客之道，便緩得一緩，問：“靖霏，合胃口不？”
“不錯。”曹靖霏冷冷道。
“銀貉煎的荷包蛋才叫一個好吃。”符晨曦說，“花樣太多，反而掩蓋了食物最原本的味道……你這麼看着我幹嗎？花樣不等於手藝嘛，你做的菜，絕對比銀貉好吃。”曹靖霏臉色這纔好看了點兒，一時廳內復又陷入了尷尬的靜謐中，直到片刻後各自吃完，放下筷子。
“雖然是掌門邀請，但也請容我冒昧問一句，曹小姐，你到公司派來做什麼？”步光冷漠地問道。
曹靖霏說：“別派都求爺爺告奶奶地在門派裡頭建參天樞，凜月劍，你用不着嗎？那我走了。”
符晨曦心中寬麪條淚隨風飄揚，我錯了……我早該想點別的話題，這節奏不好收拾了。
“你覺得就這麼幾個人外加三隻妖，還有一條弱智的狗，能做你們參天的任務？”
“那你要問你家掌門。”曹靖霏無所謂說，“我怎麼知道？”
赤將子暝咳了一聲，幫符晨曦解圍，說道：“奔雲商會與參天樞，還是建了好。”
“靖霏，要通過會盟承認的話，參天能爲我門派背書嗎？”符晨曦問。步光深吸一口氣，忍了。
曹靖霏橫了符晨曦一眼，不答，符晨曦忙朝步光眼神示意，若能說服曹靖霏，說不定洛邑會盟那兒就有救了。同時心想，曹靖霏的態度也是奇怪，明明氣得半死，又死活要跟着自己回雁蕩山來，哄一鬨，應該就沒啥事了。畢竟那次圍攻雁蕩山，曹靖霏也沒啥損失，最大的損失是符晨曦自己，門人弟子全跑光了不說，還欠着伏明一千多萬銀貝。
“有誰替你背書是一回事兒，門派有無實力或特長又是另一回事兒。”赤將子暝說，“貴派廚師技藝精湛，足可與謝封大師一較高下。”
“謝封大師是誰？”麟嘉問。
“我家的廚師。”曹靖霏面無表情地說。
赤將子暝答道：“‘天下第一廚’謝封，擅長百味調和。貴派廚師則精擅燒出食材本身的味道，乃是天人調和，萬物歸真的至理。”
“謝謝！謝謝！”銀貉拿着個帽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聽見赤將子暝的誇獎，在門外連連鞠躬，一溜煙跑了。符晨曦哭笑不得，這下好了，門派連個正名也沒有，弟子全跑光，現在居然是廚藝並列天下第一？！
其時赤將子暝吃過離席，朝符晨曦說：“得空時，有事相商。”
衆人一瞥符晨曦，符晨曦其實很想多瞭解赤將子暝，並知道他一定有重要的事與自己商議，於是心不在焉地快速扒完飯，披上外套，快步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