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馬車沒有將符晨曦帶到什麼客棧或金碧輝煌的大宅中，反而沿着洛邑正街馳向屹立於城市中心處的巨大建築——萬仙殿內。
“請。”衛士讓符晨曦走在前面，說，“大人正在待客，稍後就來。”
“在萬仙殿裡待客？”符晨曦笑道，“看來洛邑已經是你們家的了啊。”
衛士沒有多說，只是引着符晨曦進了正殿，示意他稍等，自己則退了出去。這是符晨曦第一次進入萬仙殿，根據步光所言，明日所召開的會盟決議，便將在這裡舉行。既然始終要進來，便不急着觀光。明天的決議一共有兩場，第一場乃是奔雲商會發起的聯盟會議陳情。
第二場，則是公司派請求加入會盟，獲得九霄認可的臨時會議。符晨曦緩步走進萬仙殿，只覺震撼無比，這座宏大的殿堂，傳說集九霄之力，歷經近百年建造而成。內裡樹立了無數先哲與仙人英雄的雕塑，至爲神奇的是，此處沒有古老的七大神明，清一色俱是仙族。
萬仙殿正中央的，乃是一名身高近十米，膝前橫琴，背有太極輪作旋轉之形，鬢佩龍翼的男子雕塑。在他的背後，則是赤身裸體的華胥站在泥濘之中，迎接從天而降的龍神雷煌的一幕。
華胥感龍而孕，生伏羲、女媧，這是遠古神話中人類所誕生的源頭。
那麼萬仙之祖，這男人莫非是……符晨曦緩緩走上前去，臺座刻有上古文字，依稀能辨認出“伏羲”二字。女媧已飛昇成聖，按理說不該以“仙”歸類，伏羲則是人父，大地上一切人類的先祖，只不知現在的他，魂歸何處。
伏羲左邊第一位的，乃是一名左手持龍骨劍，右手佩刀輪，身披鎧甲，背一把龍骨長弓，駕馭巨大戰車，背有龍翅的年輕男子，全身鍍金、銀，雙目鑲上了黑曜石，乃是黃帝姬雲。
符晨曦在神兵譜上見過軒轅六器，分而爲各部件，組合爲戰車，於是黃帝也號“軒轅氏”。萬仙殿中工匠後人爲軒轅氏雕像時製造了兩套巨大的武器，以彰其威嚴。
右邊是個頭稍小，身披飛揚長袍，手持五穀的中年人，想必就是神農了。
再往下的許多雕塑，符晨曦幾乎沒一個認得，只從古籍中讀到過名字，神農之後乃是身周磐龍飛旋的大禹，也是青峰所崇拜的遊俠之祖。大禹之後是金鰲島島主趙公明、鬥母，古仙人聞仲，森羅祖師呂嶽……啊哈！終於有個認識的了！
符晨曦挨着臺座看下去。黃帝姬雲之後，則是伏明派的祖師燃燈道人，鎮軍派的祖師龍吉公主……衆仙或法相莊嚴，或戰甲輝煌，令人不禁心生敬畏與肅穆。
到得末尾時，則是左手捧經，右手戴一手套的參天大學者——元素之潮的英雄之王北落。與他相對的，乃是刺客袍飛揚，手持長弓的矇眼女子——錐隱、追日兩派教主，女武仙羽林。此處雖名喚“萬仙殿”，仙人雕塑卻遠遠未足一萬之數，然而這麼多雕塑，也實在讓人震撼無比。
符晨曦繞了一圈，想去伏羲像前再瞻仰下，大禹像後卻傳出腳步聲響，轉出一名青年男子。那男子身穿青峰武袍，袍繡暗紋，衣着光鮮，面如冠玉，腰佩寶劍，釋放出止不住的全身殺氣。
符晨曦：“……”當真是冤家路窄，居然在這兒碰上他！
“萬純鈞？”符晨曦臉色一變，笑了起來，“哎呀，久仰久仰，您還活着吶！最近去泡澡了嗎？”
那天在永曜龍溫中，萬純鈞捱了曹靖霏一式流星暴雨，險些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在浴池裡頭。在那之後的無數個夜裡，萬純鈞簡直輾轉反側，恨不得將符晨曦抽筋扒皮。幸而九霄中，霄與霄之間有着嚴格的通關限制，否則第一個上門來殺符晨曦的人，必定是萬純鈞。
“符晨曦……”萬純鈞臉上現出殘忍而陰冷的笑，“總算讓我逮住你了。”
“萬師兄，”符晨曦心念電轉，走近些許，說，“不如咱們今天一起去泡溫泉吧？美女很多喲，要偷看人洗澡就不要偷偷摸摸地去看了，光明正大地看可好？”
萬純鈞：“……”
萬純鈞險些控制不住自己，就要抽劍砍了符晨曦，然而這兒是洛邑萬仙殿，衆仙眼下的神聖之地，若在此處動武，後果將不堪設想。
符晨曦也正是爲了這點，極其希望萬純鈞朝自己動手，只要萬純鈞出拳，他絕不還手，青峰派萬里伏的獨生子無視禁令，擅自私鬥，自己這麼碰個瓷，明天會盟決議上，一定有不少門派倒向自己這邊，順便還可把萬純鈞給關起來，免得他在決議上說三道四。
萬純鈞幾次欲拔劍，終於控制住了自己，惡狠狠地看着符晨曦。
“只要一離開洛邑。”萬純鈞湊到符晨曦耳畔，極低聲說，“我就要將你碎屍萬段。人父伏羲在上，上古衆仙爲證，今生我若殺不了你，便讓我永世在火海中沉淪……”
符晨曦背後起了一陣寒意，只是沒想到，萬純鈞對自己的恨，竟如此深。爲什麼？想起從前萬純鈞對步光的某種態度，他馬上有了答案。“哎，不用這樣嘛。”符晨曦笑着說，“何必呢？咱們都是大師姐的……呃……你是他從前的……呃，我是她現在的……呃。”
萬純鈞：“你！”
符晨曦三個“呃”字透漏出了大海般的信息量，萬純鈞頓時一股血涌上頭，只想索性拼着被責罰，就在這兒
殺了他！“……那天晚上，大師姐還特地告訴我。”符晨曦極其誠懇地說，“以後見了萬師兄，一定要客客氣氣的，畢竟是你成就了我們倆的這段……”
拔劍聲巨響，在殿內迴盪，符晨曦雖不怕死，卻也下意識地退後。萬純鈞的怒氣已無法遏制，只等下一刻，就要發動青峰劍式，將符晨曦砍成碎塊！
“兩位都是本會的貴客。”奔雲護衛的聲音在萬仙殿內傳來，“請不要在萬仙殿中動手，有什麼恩怨，請到洛邑外解決。”萬純鈞不住喘息，漲紅了臉，表情猙獰，雙目佈滿血絲，顯然已憤怒到了極點。符晨曦見來了人，計劃不通，只得一笑作罷，退開些許。
“青峰萬公子。”護衛上前，朝萬純鈞說，“大人在內殿等您，這便可過去了。”
符晨曦打量那護衛，說：“喂，你順便告訴赤將子暝一聲，我時間寶貴，還得回去陪我愛人，要沒什麼事，這可走了。”護衛自然不能讓符晨曦就這麼走了，忙告罪事多，請他再等個片刻。萬純鈞則恨恨盯着符晨曦，將怒火暫且嚥下去，跟着護衛從側門離開。
萬仙殿盡頭，萬純鈞剛走，側門內又走出一中年人，敞着胸膛，一身華服，胸膛前斜斜挎着綴滿寶石皮帶，手腕戴一小型星盤法寶，腰側佩一腰包，頭髮上插着幾枚色彩斑斕的羽翎。
雖然只有一面之緣，符晨曦卻馬上認出了這人，正是自己要找的重要人物——木甲行會大師，東方華藏。
“東方大師！”
“是你？”東方華藏一怔，彼此較之初見已截然不同。符晨曦完全沒想到，上回在參天書閣給自己治斷手的名醫年過四旬，居然還一身健壯肌肉，做這麼一身風騷打扮。
東方華藏也沒想到許久之前見過面的這青年，居然會出現在萬仙殿裡。
“晚輩是公司派掌門符晨曦。”符晨曦忙遞出名帖，解釋今天去了木甲行會駐地，卻不見東方華藏。
東方華藏面有憂色，聽見“符晨曦”之名，頓時震驚了，接過拜帖並未拆開，說：“你就是那個符晨曦？”
“呃……那個……應該是吧……”符晨曦嘴角抽搐，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想來自己的“威名”已經被議論過，只不知森羅背後說了自己多少壞話。
“當時的事說起來複雜……”符晨曦正要解釋，東方華藏卻擡手阻住，極快地接受了事實，解釋道：“木甲、奔雲、錐隱與參天四派，在萬仙殿中都有駐點。城中駐地反而不常去。”
符晨曦點點頭，心想這應該就是聯合國常任理事國的意思……在萬仙殿裡還設了辦公室。
“來得正好，我剛想找您。”東方華藏說，“有關蒼霄之事……”
“已經解決了。”符晨曦忙道，“雁蕩山免於入侵，只是蒼東平原以及樹海一帶，仍有零星散落的夢魘妖獸，待我這次回去，便組織門下弟子予以根除。話說，明天的決議上，還希望木甲行會……”
“不。”東方華藏說，“事情沒有你想象中的這麼簡單。”
符晨曦知道他也要說黑潮的幕後勢力，又道：“明日決議上，我會一併向二十一派解釋。”
東方華藏卻眉頭深鎖，問：“你認識參天行者，‘光暗風’虛淵真人不？”
“認識，他怎麼了？”符晨曦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上一次虛淵告訴他，參天派出上百名弟子，前去調查後，就一直沒有消息，自己也與曹靖霏來了洛邑。
“他……”
就在此時，奔雲護衛將萬純鈞送了出來，不過短短片刻，護衛朝符晨曦說：“符掌門，大人有請。”東方華藏明白了，符晨曦來此地是與奔雲相會。
“你在何處下榻？”東方華藏問道。
符晨曦報給他地址，東方華藏說：“晚飯時我到你客棧等候，稍後見。”繼而點了點頭，匆匆離開。符晨曦心中七上八下，萬純鈞顯然並未得到什麼想要的消息，臉色愈發黑了，方纔不到幾句話，對方就讓他趕緊滾蛋。與符晨曦擦肩而過時，萬純鈞眼中更現出了惡毒的神色。
“慢走，空了來家裡坐坐啊，嘿嘿嘿——”符晨曦朝萬純鈞告別，心事重重地走進了側殿的走廊。走廊中有四條通道，乃是會盟決議開始前，衆派等待之處，四條通道各自通往不同的廳堂。就連前往廳堂的路上，裝飾風格也大不相同。奔雲之路上，兩側乃是白玉浮雕，上有奔雲建派的歷史往事。
符晨曦曾聽曹靖霏說過，奔雲原本是木甲轄下的一個分部，最終經歷了鮮血的抵抗與無數鬥爭，歷經數十年之久，才成功自立門戶。也許每一個門派的成立，都是一個艱辛而充滿磨難的過程，符晨曦走到盡頭，深吸一口氣，鑲滿了黃金與綠松石的大門在他的面前緩慢打開。
廳內裝潢豪華典雅，正中站着一名男子。身穿藍金兩色的綢緞武袍，揹着手，手上戴有玉扳指。
符晨曦剛一走進去，那中年男子便轉過身，面朝符晨曦，卻不是赤將子暝。
“久仰了，符晨曦掌門。”中年男子說。
符晨曦一怔，大感意外，然而初一見對方眉目，便瞬間猜到了他的身份。
“你是曹靖霏的……”
“正是。”男子說，“我是曹錕，愛女叨擾日久，特來此地向你說一聲抱歉。”
符晨曦：“……”
曹錕走到案前，朝符晨曦示意請坐，符晨曦只覺非常不自在，等在這兒的，居然是曹靖霏的爹！平時聽曹靖霏說過無數次，曹錕是個強勢而有心計的男人。想也知道，曹家以食肆出身，短短一百年間稱霸九霄大陸，在各霄擁有大量的產業，曹家的當家主必定是個厲害角色。
“怎麼了？”符晨曦索性坐下，見案上放着不少珍稀水果與乾果，便不客氣地撿了些吃，反正沒吃晚飯，肚子正好餓了。
“聊聊吧。”曹錕說，“你舊師門的萬純鈞師兄，剛纔見過我一面。”
符晨曦笑了起來，說：“萬里伏似乎改變了策略呢。”
曹錕答道：“就憑萬家與青峰派的一點家底，奔雲倒是還不看在眼裡。”
符晨曦吃了些點心，驀然發現，青峰派徐茂陵後花園裡種着的、細心呵護的百年朱果，在曹錕這兒居然不要錢似的一擺一大盤……還有這果脯又是什麼？味道真不錯……
“他只說了一句‘家父讓我前來’，我便叫人送客，並未多說半句。”曹錕走到廳內另一邊，提起銅壺，隨手給符晨曦斟茶，又說，“徐茂陵若在，斷然是不會讓這等上不得檯面的宵小出來見人的。符晨曦險些撲一聲噴出來，心道曹家損人確實狠，這是真正的藐視，比什麼都更能打擊萬里伏與萬純鈞父子的自尊心。
上不得檯面就是上不得檯面，在曹家這等百年世家的眼中，青峰派萬里伏，與市集上斬豬掛肉的粗鄙之人也並無太大差別。但與這等人打交道，也要十分當心。
“這是新送到的千年蟠桃脯。”曹錕說，“靖霏小時候常喜歡吃。”
“想做什麼買賣？說吧。”符晨曦把肚子略填飽了些，開始喝茶，說道。
“很好，我就喜歡你這種爽快的人。”曹錕答道。
茶水入杯，帶着茶葉迴旋，散發出清冽香氣。“會長朝你放了一千萬銀貝的款項。”曹錕說。
“我記得的。”符晨曦道，卻沒有打斷曹錕，聽聽他還想說什麼。
曹錕在對面案几前坐下，自己也泡了杯茶，慢條斯理道：“十年前追日派滿門盡滅，只餘一人，這一人還下落不明，掌門印信丟失。”
“要重新建派，看起來是不大可能了。時至今夜子時，便已滿十年之期，根據會盟的議程，某一門派屆十年無人來會盟回報，便可在九霄中除名。”
符晨曦沒有說話，只是直視曹錕雙眼。
“明天只要奔雲表態支持你，與奔雲交好的伏明、持鼎、無常、御風、踏海五派便將給予公司派承認，取代曾經的追日。”曹錕淡淡道，“屆時你就不再是青峰的叛徒。天煌、燎原兩派雖與青峰交好，卻也不敢拂逆我意。”
曹錕那話裡自然而然地充滿了氣勢，彷彿九霄衆派掌門，在他眼中不過都是螻蟻。
“那當真要感謝曹大人。”符晨曦說。
“你今日想必也已經拜訪過不少門派了。”曹錕說，“參天、木甲、錐隱、龍牙、破嶽、鎮軍、森羅、方相等派，俱將在會盟上予你承認。縱觀九霄三千年歷史，哪怕是奔雲，當初建派之時，亦是叛教自立門戶，同樣也是要過半數會盟成員的同意……”
“但以公司派這麼小的規模，成員魚龍複雜，還能立派，乃是歷史上獨一無二的情況，這將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輝煌一筆。”
符晨曦：“……”
符晨曦今天還在四處奔波遊說各派承認公司派岌岌可危的地位，沒想到曹錕這麼一說，自己反倒成了洛邑會盟裡承認方最多的新門派？幸福來得不要太突然了。然而他仍然保持着清醒。
符晨曦說：“那就開個價吧，誠心的。”
聞言曹錕驀然一笑，打量符晨曦。
“有點兒意思。”曹錕玩味地看着符晨曦，自打女兒靖霏出生後，除了弘之外，極少會這麼黏着一個男人，赤將子暝又特地關照過，如今這談判風格，果然沒有令他失望。
“首先，讓靖霏回家。”曹錕注視符晨曦雙眼。符晨曦眉頭皺了起來，眯着眼，嘴角卻微微上翹。
“其次，不干涉敝派在蒼霄採取的任何行動，不接納任何森羅與他派弟子。”曹錕又說。
“還有呢？”符晨曦喝了口茶，又道。
“第三，承認奔雲的盟主地位，在必要之時，加入抵抗黑潮聯軍陣營。除此之外，涉及派系紛爭與九霄權力爭奪，公司派可置身事外，不予強迫。”
長時間的靜默，曹錕打量符晨曦，說：“做到這三點，欠款一筆勾銷，奔雲與奔雲方門派承認公司派加入九霄二十一派中，獲得洛邑會盟的正式席位。奔雲商會在雁蕩山公司派設立商路點，來往中轉貨物，本地交易，讓你抽一成的稅。除雁蕩山外，蒼霄中不再設任何商路點。蒼霄各地驛站，由你直接代爲管理。”
聽罷符晨曦瞬間就震驚了，奔雲雖然在蒼霄各地設有驛站，貨物中轉卻俱是免稅，這麼一來，也就意味着奔雲商會願意扶持符晨曦，在雁蕩山發展出一個最大的商貿都市，如伏明的永曜城一般！而且還讓他抽一成的稅，這明擺着就是給他送錢！
符晨曦與曹錕對視，曹錕已極有把握符晨曦會接受這一條件，說：“如何？”
“癡心妄想。”符晨曦吐出四字。
曹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