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快快快!把他們拉上來!”麟嘉駭得大喊。
衆弟子手忙腳亂,上前收繩,以最短的時間結束了這場遊戲。然而對於步光來說,那時間已足夠久了。終於,兩人被定國與麟嘉慢慢收了上來。剛一落地,徐步光滿臉通紅,符晨曦則恢復了一貫以來那吊兒郎當的表情,指着步光笑道:“哈哈哈哈——好玩——”
“嗎”字還沒出口,衆人只見符晨曦拖着捆妖繩,迎面捱上徐步光的一式飛身反踹,如同離弦之箭般倒飛出去。背脊撞上碗口粗的大樹,登時把那棵樹撞斷成兩截,繼而去勢未消,撞倒了一面磚牆,稀里嘩啦的磚塊四散。
緊接着捆妖繩自動收縮,又是一彈,把符晨曦拖了出去,飛向石樑外。
“我的手斷了好痛啊啊啊——”
符晨曦狂叫着,來了第二次蹦極,再次墜入山谷之中,徐步光則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麟嘉:“……”
午時,符晨曦脖上吊着繃帶,手上打了夾板,過來朝徐步光道歉。
步光在經閣內席地而坐,一頭秀髮披散,穿着件素色長袍,案上銅爐內焚香,一縷灰煙嫋嫋升起,白皙的手指提筆,在紙上寫下娟秀墨跡,側畔一碗洗筆的清水,倒映着她倩麗的面容,更顯得美絕人寰。
“師姐,對不起。”符晨曦忙道,“上午只是開個玩笑。”
“沒關係,習慣了。”徐步光淡淡道。
符晨曦端詳徐步光,今日尚是頭一次見她脫下青峰弟子服,改着白色長袍,披髮抄書的模樣,那端莊冷豔的感覺,更勝平日。
“看什麼?”徐步光說。
早上符晨曦自己身上的某個地方動了點小心思,兩人再見面時,都有幾分尷尬。
“抄什麼書?”符晨曦問。
“逍遙遊。”步光答道。紙上一行字:北冥有魚,其名爲鯤……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怎麼突然抄起書來了?”符晨曦好奇問。
“心不靜,所以抄書。”步光淡淡答道。
符晨曦腦海中滿是上午那一幕,再見徐步光時,不禁心旌盪漾。然而美人素衣,經室肅穆,不容有褻瀆之念,符晨曦漸漸平靜下來,坐在徐步光身邊。
“來得正好,原本也有話想與你說。”徐步光抄了半晌書,心情也逐漸平復下來。
符晨曦搖搖頭,嘆了口氣,答道:“師姐,說實話,我也想幫忙……”
“在我七歲那年,北方帝江妖族肆虐。”步光漫不經心道,“羣妖屠我村落,殺我族人。”
符晨曦:“……”
符晨曦話還沒出口,便被步光打斷,他微微皺眉,看着眼前這美貌女孩,心中不禁生出憐惜之意。
鐘聲陣陣,青峰入暮,陽光投入院中,照在層層冰雪上,閃爍着金黃色的光澤。廊檐下掛着的冰棱匯出一滴水,水珠中,彷彿倒映着這大千世界的萬般興滅。
“那天也是這樣一個冬天,也是這麼一個午後,帝江在魭、玄二霄交界之處,從鏽鐵山脈中發源。河水就像鐵鏽一般,極目之處,俱是赤紅。”
“帝江傳說乃是軒轅氏一鞭揮就,在大地上劃出的瘡痕,裡頭滿是泥漿,滾滾而去,匯入南方的望朔江中。江水,是不能喝的,但就在村子的二里地外,緊挨着帝江的岸邊,有一個淡水湖。冬天大人在湖面上打了個洞,取水供全村人飲用。”
“傍晚時,我到湖畔去取水……”
步光從書卷中擡起頭,望向符晨曦。
符晨曦彷彿看見小時的步光凍得臉上皮膚通紅,提着水桶,走向湖畔。然而就在不遠處,湍急的泥流翻滾不休,化作泥牆朝岸邊衝來,其中出現了妖族的千軍萬馬,咆哮不休。
“那是什麼妖怪?”符晨曦問。
步光緩緩搖頭,解釋道:“那夜是數千年來,妖族第一次的大規模暴動,泥漿淹沒了整個村莊,我在驚慌奔逃之中,不慎掉入了冰湖的洞內。寒冬臘月,冰水如萬針貫扎,疼痛無比。”
“正在我以爲自己命不久矣之時,一道劍光在面前破開。”步光說,“師尊正在木甲行會做客,湊巧接獲消息,趕來此地。”
那天夕陽最後一抹光轉落羣山,一道劍光自東方射來,化作萬頃雷鳴與劍雨,破開冰湖,救走了徐步光。那時的步光凍得神志不清,唯一的記憶,便只有徐茂陵溫暖的胸膛。
“那夥妖怪呢?”符晨曦問道。
“都被師尊一人一劍,盡數誅殺。”步光答道,“但我的族人,也已悉數被淹沒在了泥漿下,與玄霄風雪蒼茫的大地同化。若非師尊,我早已死在冰湖之中。他將我帶回青峰,撫養長大。”
符晨曦沉默不語,注視徐步光。步光出神之時,漆黑的瞳孔帶着些許迷茫,更有種攝人心魄的美。
“師尊四百年來,是從來不收徒弟的。”步光說,“他常說自己修爲有限,不願誤人子弟,恰恰是救我性命,見我一孤女無依無靠,才破了這例。雖收我爲首徒,卻也較少親授,大多武藝,託萬里伏師叔相授。到得後來,師父帶來了海難中的孤兒定國。”
符晨曦說:“還有墨陽、龍雀、麟嘉。”
“嗯。”步光出神地答道,“起初追隨師尊時,本脈弟子大多少言寡語,深居簡出,龍雀與麟嘉來後,方漸漸地熱鬧了起來。他倆年紀最小,也最討師尊疼愛,眼看朝夕相伴之人壽數將盡……”
她的視線終於轉到符晨曦臉上,語氣漸溫和起來,柔聲道:“……不免心中彷徨無措,言語有焦急衝撞之處,望你看在師尊平日以禮相待的分兒上,莫要往心裡去。”
符晨曦原以爲步光會催他,沒想到卻來了這麼一席話,心中
隱約覺得有點兒難過。
來到青峰只有短短數月,可不知爲何,這些人的喜怒哀樂都看在心裡。看多了,覺得自己也成了他們的一員般,如今竟隱隱有了兔死狐悲之感,也是奇怪。
符晨曦沉默不語,靠在案畔,沉思片刻,步光也不再多問,便低頭抄書。
符晨曦腦子裡轉來轉去,又忍不住想到午後與步光同墜高崖的一刻,想不到她居然還有這麼一段過往,經此一日,彷彿認識了全然不同的步光。
“今天那吊繩,你究竟是從哪兒學來的?”步光彷彿有所感應,也想到了此事,眉頭深鎖,忍不住斥道:“以後不要再折騰了,實在是太危險。”
符晨曦說:“平時……不,夢裡見過,有人從……呃……塔上牽着繩跳下來……”
“什麼塔?”步光從未聽說過九霄有哪個塔,敢不要命地玩這種休閒節目。
“什麼塔呢?”符晨曦眯起眼,自言自語,突然間想到了什麼。
“避雷……”符晨曦喃喃道。
徐步光:“?”
“避雷的塔?師父的雷劫……玄雷……”符晨曦馬上擡起手,示意徐步光不要說話,朦朦朧朧觸及了某個藏在迷霧中的念頭,那念頭就像隱沒在夜空的繁星之中,倏然一閃。
“我知道了!”符晨曦幾乎是跳起來,說:“可能有辦法了!”
步光莫名其妙,皺眉望向符晨曦。符晨曦想到了某個解決點,瞬間心花怒放,大喊道:“找到了——!”
緊接着符晨曦撲上前,朝步光側臉上一親,狂喜無比,在經閣內四處打轉。徐步光內心剎那如天崩地裂,怒吼道:“符——晨——曦!”
徐步光舉起墨硯,就要朝符晨曦砸去,經閣外卻響起另一聲怒吼。
“符晨曦!”萬純鈞來了。
萬純鈞聽說了上午之事,滿腔怒火,正要前來找徐步光,不料卻看見了眼前的一幕,瞬間拔劍出鞘,心火上涌,勢要將他斃了再說。
步光那一驚非同小可,忙順勢拔出案上橫着的皓月劍,攔在符晨曦面前。符晨曦還沉浸在想起“避雷針”的喜悅之中,一時未反應過來,只見面前萬純鈞一張俊臉氣得青紫如茄子一般。
“哎……萬師兄?”符晨曦說,“你不舒服嗎?臉色好難看。”
萬純鈞:“……”步光一襲白衣,如涉江仙女一般,手提皓月劍,站在萬純鈞面前。
萬純鈞見步光有意迴護符晨曦,更是氣得全身篩糠般地發抖,顫聲道:“步光……你……你今天是護定他了?!”
“師尊有令。”步光冷冷答道,“萬純鈞,莫要胡來。”
(五)
符晨曦隱約明白了,卻沒有半點懼意,站在步光身後朝萬純鈞誇張地做了個鬼臉,示意來啊來抓我啊。萬純鈞喘息片刻,眼中充滿怨毒之色,幸而此時腳步聲響,卻是麟嘉來了。
“師姐……萬師兄。”麟嘉一見之下,便隱約猜到發生了何事,忙道,“師父找你。”
麟嘉在場,萬純鈞自然不能再落人口舌,只得憤然歸劍於鞘,發出巨響,頭也不回,轉身出了經閣。三人面面相覷,符晨曦朝麟嘉笑笑,以示感激。
“一起去吧。”步光一身氣勢方漸漸平息下來,知道先前萬純鈞怨氣已到頂點,若離開符晨曦半步,只怕符晨曦閒逛時再遇見萬純鈞,頃刻間就要斃命於劍下。
這天的青峰大殿上,各脈首徒齊聚,長老們全部到齊,掌門徐茂陵、副掌門萬里伏;守靜峰長老單符、絳紫峰長老雲瑤真人,以及那天符晨曦所見兩把空着的椅子,分別坐了兩名老者。入青峰派這些時日以來,符晨曦從弟子們處得知道點蒼、文臺兩峰長老平日閉關,須臾不出面。
料想是天劫將至,閉關的兩位長老方不得不出關,其中一人身長不到五尺,另一老嫗臉色蒼白,似抱病在身,偶聞咳聲。
階下則站着各峰首徒,一字排開,步光一瞥符晨曦,走向首徒隊列,站在萬純鈞身畔。反倒是符晨曦左右看看,張望了一番,便也大喇喇不客氣,站到步光的左手邊。
“來得正好。如此便不必單獨再傳晨曦了。”徐茂陵依舊是那和顏悅色的模樣,朝點蒼長老樑顓與文臺峰長老赤霄子介紹道,“這就是符晨曦。”
不聞迴應,殿中沉默片刻,徐茂陵點點頭,權當已介紹過。不多時,定國帶着麟嘉、龍雀、墨陽與一衆弟子紛紛進殿,俱是徐茂陵的親傳弟子,思召剛進來,便哭了起來,低低喚了聲“師尊”。
徐茂陵微微一笑,朝思召點頭,示意衆人站好。不到片刻,朝各脈首徒與餘下弟子們分說道:“天輪已降,不日間便將釋放雷劫。本座將移步往鎖劍臺前,獨自走完這最後一段路。今日便權當與爾等道個別。來日,你們俱是青峰的中流砥柱……”
殿內死寂一般的沉默,偶聞抽泣之聲,女弟子們哭得最厲害,就連定國,麟嘉二人也忍不住直吸氣。
“……我這一生,自四百年前入青峰學藝,歷遍九霄大地。”徐茂陵起身,穿過殿頂投下的一縷日光,光輝映在他的冠頂,如披沐着光華的一名劍神。
“七十五年前,一人一劍,平天華山妖族之亂;七十年前,於軒轅之間救下木甲行會一衆工匠;四十三年前誅一毒龍;三十一年前,以青峰掌門身份,參與洛邑會武,天下二十一派,躋身第三。”
“我在玄霄救下步光,在霍坤島東誅一飛鰲,帶回定國。”
“而後,洛邑會武拔得頭籌,自此青峰派獲‘天下第一’名號。”徐茂陵淡淡道,“天劫亦隨之而來,可見本座於這九霄大地上,再無敵手。”
符晨曦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複雜的情緒,若在他的人生中,有這麼一
名師父,一切從頭來過,所有的事,也許都將變得不一樣——終究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認識了一個對的人。
大殿內十分安靜,徐茂陵走下掌門之座,緩緩踱下臺階,經過弟子們的身邊,一衆弟子紛紛轉身,龍雀等人已泣不成聲,就連步光也雙目通紅,壓抑着自己的眼淚。
徐茂陵轉身,朝衆弟子笑道:“我這一生,時時刻刻在與自己鬥爭,最終天輪如約而來,乃是證我大道,助我功德圓滿。”
“自闡教衆多先祖於三界分離那天,渡過羣山大江,散入九霄,探索此地之時,天輪便已存在。仙家追求技藝,最終只有一個歸宿。”徐茂陵緩緩道:“這即是飛昇。望在座各位,這一生,莫要停下追求技藝的腳步,來日總有一天得窺天道。”
徐茂陵站在大殿門前,已離開弟子們,龍雀上前一步,竭力忍住奔向徐茂陵的衝動。
“我這一生,也做過不少錯事。”徐茂陵最後說,“追日一案……”
符晨曦正在思考,被徐茂陵一言驚醒,馬上道:“師尊!等等!”
衆人朝符晨曦望來,符晨曦從懷中掏出那張畫卷說:“師尊,此事與你無關,這是我從追日中取得的證據,說不定能爲您洗清冤屈!”
萬里伏不悅道:“符晨曦!事已至此,說這些話,又有何益?你師尊早已放下,你又何必如此執着?”
步光道:“副掌門,請先聽符晨曦師弟說完。”
萬里伏對符晨曦簡直恨得牙癢,若順着徐茂陵的話說下去,想必便是交代後事,立新掌門。然而卻被這傢伙再次打了個岔,恐怕又要橫生枝節。徐茂陵已臻大限,早已看開,聞言眼中帶着笑意說:“難得你一番心意,也罷,便說說你帶回來了什麼。”
符晨曦清了清嗓子,朝衆人說:“各位長老,我在追日派中,發現了當初盤踞禹陵的毒龍。”
此言一出,衆人卻並無疑惑,緣因回師門時,萬純鈞早已分說。“我還在毒龍的逆鱗下,用自創的法陣收回了一個鬼魂。”符晨曦展開畫卷,朝衆長老出示,說,“各位請看。”
“鬼魂?!”單符失笑道,“符晨曦,九霄已有數千年不曾出現過鬼了。”
“奔雲特使……‘是醬紫’,告訴我。”符晨曦斜捧着畫卷放在陽光下說,“這是追日派中人,死前的最後一縷執念……等等,我想想怎麼把它放出來。”
收時容易放時難,符晨曦嘗試着調轉河圖洛書陣內的能量流向,連試幾次,法陣微微發出光,卻無動靜,看得萬里伏不耐煩起來,揮手道:“好了好了,知你赤誠……”
話音未落,畫卷轟的一聲響,爆出璀璨光芒。
那一下衆弟子登時緊張起來,就連符晨曦也有點措手不及。只見畫卷釋出五顏六色的華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靈旋轉,河圖洛書離開畫卷抖開,在四周環繞,黑氣噴薄而出,聚集爲一個人形。那人乃是身長八尺的高大男子,披頭散髮,發出尖銳的哀號。
“大家當心!”
“這是什麼?!”
所有人離開位置,步光忙上前,順手拉走符晨曦,弟子齊齊出劍,面朝那高大的人形虛影。
“這……這是……”徐茂陵難以置信道,“穿雲子嶽鵬?”
“徐茂陵……本座認得你。”嶽鵬嘶吼道,“我恨——!我恨!”
剎那殿內無人開口,符晨曦見黑氣繚繞,失去畫卷的保存,黑色人影正在飛速揮發,消散,忙道:“師尊!您認識他?快問話啊!”
“誰滅你追日?!”徐茂陵回過神來,驀然站起問道,“嶽鵬!我與你無冤無仇!給我一個真相!”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嶽鵬的陰影雙手抱頭,狂吼道,“是它,是它——它讓我殺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衆人一瞬間背後生出寒意,符晨曦愈發震驚,喃喃道:“是你下的手?!你殺光了追日派的人?”
“不可能!”雲瑤真人喝道,“嶽鵬,你身爲掌門,怎麼會殺自己的弟子?!”
“嶽霆……他還……活着……讓他爲我……報仇!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隨着一聲尖銳刺耳的鳴叫,黑氣轟然爆射,消散。符晨曦痛苦不堪,捂住耳朵,一道黑色光環平地飛起,擴散,掃過青峰大殿,穿過牆壁,消失得無影無蹤,唯剩下符晨曦的畫卷落在地上。衆人面面相覷,眼中俱有懼色。
符晨曦臉色蒼白,幾乎要站不穩,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說不出的難受。
“小心。”步光一手扶住他,沉聲道,“畫卷消耗的是你體內之靈,一旦法器反噬,製作者也將首當其衝,受到最大的傷害。你法力不強,受到的反噬也十分微弱,休息數日便能恢復。”
“扶他下去歇息。”徐茂陵意識到事情非同小可,然而自己僅剩下不到三日性命,又能奈何?
毀滅也好,圓滿也好,對於一個即將走向生命盡頭的人來說,凡塵間的紛擾甚至冤屈,已顯得不再重要。符晨曦被送去休息,徐茂陵沒有再對此發表任何意見,而是安靜地站在青峰大殿前。層雲涌來,令天空變得愈發灰暗,天空下飄起了細雪,徐茂陵面朝蕭瑟冬風,屹立於黯淡的天光中,面朝遠方糾結的陣陣雷霆。最終他步下殿前臺階,飛向四十里外的鎖劍臺。
“師尊去哪兒了?”符晨曦驀然驚醒,只覺全身被什麼重物踩過一般,疲憊不堪。
這次他被送到徐茂陵房中,沒有再回祖師堂去。
“師尊說待你醒來後,身體好些了,讓我帶你去鎖劍臺。”步光說,“還有兩天時間,不必着急。”
“我有辦法了!”符晨曦翻身而起,說,“快拿紙筆來,去準備材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