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炎霄黑暗遼闊的羣山下火焰萬丈,陰霾密佈的天空下飄雪紛飛。
這是九霄大地中,木火金水四靈接近一個輪迴盡頭的時刻,寒冬來臨之際萬物沉睡,水靈之力至最鼎盛時。火靈的力量則在此刻被完全壓制,如同暗夜中蟄伏於無邊黑海中的一抹餘燼。
紅焰與熔漿呈現出暗沉之色,涌動的熔岩速度也逐漸變緩,覆蓋着龜裂的泥土如同沉睡巨人微微起搏的心臟。若將這片名爲黑石山脈崎嶇的岩漿之海比作上古兇獸,那麼它一路蜿蜒向山腹最深處的頭顱,則閃爍着某種邪惡隱秘的光芒。地底暗不見光的廣闊巖穴中,十一團黑色的氣旋圍繞着中央幻化出人形的雙生子。這正是不久以前,符晨曦透過卿珏的雙眼所看見的一幕。
而計都與羅睺,則一坐一站,位於岩漿中央的祭壇前。
“我們過於提早地將種子釋放出來了。”一團黑氣說,“遲早將引起仙族的警覺,更何況,先前說好之處並不是蒼霄。”
“計劃是可以更改的。”羅睺打了個呵欠,背靠祭壇坐着,兩肘懶洋洋地往後靠了些許,“雖然我也不想引爆蒼霄的種子,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嗯?計都?”
被稱作計都者,乃是雙生子中的另一名青年,他的臉色始終呈現出病態的蒼白,淡淡道:“從炎霄到蒼霄,中途只略過了一處,九霄中的各個節點,仍然是可以被連起來的。”
話音落,計都一拂袖,面前發出微光,浮現出九霄地圖朦朧的輪廓,自西南炎霄大地的凝青山追日派,到東南陽霄的禹陵,再途經雲夢澤秘境,沿途以各個錯綜複雜的洞天福地出口相連接,黑色的能量線不斷流動,匯向東方蒼霄心臟腹地的青丘。這些能量線匯聚之後進而一路朝上,延展向北方魭霄,折而向西……每一霄中,都有着至關重要的節點。
追日派駐地、禹陵、青丘,乃至更北面的節點,如同夜穹中古老的星座,大星周遭分佈着輸送黑暗能量的小星點,組成一張巨大的覆蓋網,最終將不周山圍困其中。
若曹靖霏看見眼前這一幕,當震驚無比,這場危機,遠比她想象中的更嚴重。而有衆多節點,赫然正埋伏在各派的邊緣!某個近乎完美的作戰計劃終於到了揭曉之時。
但這計劃卻被仙族中人發現了,不僅被發現,而且其中的某幾個節點,還遭到了破壞。更有一名來歷不明的傢伙,透過魁囂的元神窺見了他們的集會。雖然只是短短一瞬間,卻令計都擔憂無比。按理說,在那名喚“卿珏”之人身上,種下種子的將領魁囂當受到責罰。然而它現在正在蒼霄,集結黑潮大軍朝仙族發起攻擊,暫時不宜更換將領。這也許是整個計劃中唯一的變數……計都的眉頭微微擰了起來,以至於忽略了十一名下屬的討論。
“本將何時能出戰?”另一團黑氣問道,“仙族歷經三千年之久,早已腐朽不堪……”
“……不錯!”羅睺起身,替仍在思考的計都隨口答道,“仙族充滿執念,爾虞我詐,鉤心鬥角,貪得無厭,背叛,謊言,明爭暗鬥,不擇手段……”
“隨便一個門派,都是你們汲取慾望與執念的獵場。”羅睺朝一衆黑氣一揚眉,微微一笑,說,“但是現在,還不行,咱們得觀察,畢竟大夥兒已經有好幾千年沒有和他們交過手了。”
十一個黑氣團緩慢旋轉,計都終於開口,冷冷道:“早在牧野之戰前,你們其中,有半數還未誕生。”
“不要小看仙族,否則定將招致挫敗。魁囂一事,乃是迫不得已。我們必須按計劃推進,而現在,先觀察局勢,看看妖族形成的黑潮能對仙族形成多大影響,當作未來全軍出動的戰力參考。”
羅睺說道:“不過必須立刻通知魁囂,轉往雁蕩山,抓住膽敢窺探我們的那名仙人,看看究竟是何來歷。”計都、羅睺面前發着光的地圖上,蒼霄上的黑潮正呈現出奇異的流動方向,從森羅樹海擴展向蒼霄西面,蔓延至伏明派,而雁蕩山,則有如一面堅固的圍牆,擋住了黑潮的去路。
在九霄史上,雁蕩山曾是一處必爭之地。元素之戰時人類英雄北落曾在此處組織起第一波抵禦陣線,架設仙術陣,利用山水地勢與巨大的先天八卦,朝洶涌的木靈發出了第一次炮轟。
而後的一千多年中,九霄大地未起戰事,此地也被逐漸遺忘。直至符晨曦來到雁蕩山中安家,方發現雁蕩山乃是蒼霄首當其衝的戰略要地。這兒是蒼霄西南門戶,南接雲夢澤,北通廣袤的望朔平原,西面就是聳立千丈的武陵,伏明派。東方則是千萬裡的丘陵。
元素之戰中,北落王曾有言“雁蕩若失,蒼霄即潰”,可見其重。然而和平年代中,蒼霄的兩大門派都不再將此地當回事,轉而爭奪銀瀑鎮這種樞紐性小鎮。饒是如此,雁蕩山在經歷了防線不事修繕的一千年後,依然倚靠它在元素之戰保留下來的地理優勢,爲它背後的雲夢澤與武陵山擋住了第一波黑潮強有力的攻擊。只見雁蕩山以東聚起一陣海潮般的黑雲,在這血色黃昏中,猶如海嘯般朝着西面瘋狂席捲而來。渾身散發着黑氣的妖獸散入山林之中,驚起無數飛禽走獸,在它們身上的黑火擴散下,更多的野獸被感染,匯入了這股洪流裡。
然而山石陡峭,外圍石山光滑難以借力,山腰荊棘叢生
,藤蔓交纏,峭壁覆雪結霜,冰冷的江水更從山谷中洶涌流淌而過。要沿陸地進入雁蕩山的山腹地帶,入侵公司派,絕非易事。妖獸猶如蟻羣,一部分被荊棘與峭壁攔住了去路,另一部分則前赴後繼,伴隨着飛行妖獸,佔滿了山道,朝着公司派駐地所在的山脊不死心地衝來!
符晨曦發誓自己是第一次看見如此龐大……不,簡直是巨量的妖怪。這些妖怪究竟都是從哪兒來的?從前在蒼霄四處打劫時,壓根就沒見過這麼多的妖怪!怎麼辦?怎麼辦?符晨曦心中不住打鼓,自己從未遇見過如此棘手情況,他一臉茫然,轉頭看衆人時,卻發現所有人的反應近乎一致,視線不約而同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怎麼辦?你是本派掌門,你問怎麼辦?
符晨曦深呼吸,稍稍鎮定些許,戰?逃?逃去哪兒?伏明派?該死,昨夜拒絕了赤將子暝的招攬後,那傢伙就再次離開了。早知道別讓他走……有他的那盞燈在,說不定猶可一戰。
“我在永曜城中等你。”離開雁蕩山時,赤將子暝別有深意地說道。
符晨曦突然明白了赤將子暝的用意:他一定預見了公司派即將陷入困境,若不追隨他,強大的援助,不會總是無償地出現。到得此處,符晨曦反而被激起鬥志,笑了起來。
當真以爲你赤將子暝不幫忙,我就沒辦法了麼?!
“各位。”符晨曦轉身面朝衆人,恢復了一貫那痞兮兮的笑容,問,“大夥兒說吧,是戰還是逃?”
步光、麟嘉二人與他結識最久,曹靖霏則與他最有默契,嶽霆雖是初識,卻因追日派之事,與符晨曦別有一層淵源。
“戰。”步光冷冷道,抽出腰畔長劍,“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
麟嘉說:“你一定會戰,我跟着你!咱們不能上哪兒都逃。”
曹靖霏看着符晨曦,眼中彷彿有星辰在閃爍:“戰,符晨曦,沒有理由。”
嶽霆手持面具,告知:“戰,我要報仇。”
符晨曦轉身,快步走出大殿,一邊整理衣袍,佩上長劍,反手戴上翅膀,到得殿前,一聲大喝道:“聽我號令!能戰鬥的人都出來!”
滯留此地的參天、木甲兩派弟子已得到消息,紛紛奔出,只見符晨曦一抖背後翅膀,平地飛起,在公司派上空盤旋,喝道:“所有人,願意戰的請跟隨我——!山門集合——!”
夔龍靈牙一聲龍嘯,緊接着轉身飛往山門外的峭壁,一口龍炎沿着峭壁轟然掃去,攀上主峰的妖獸紛紛墜入山谷,發出慘叫。遠處,曹靖霏碧璽桃花飛揚,剎那間形成花雨,化作片片鋒銳利刃,沿着山谷形成一陣暴風,席捲出去。遭到桃花飛掠的妖獸頓時爆出血液,墜下深谷!
緊隨符晨曦身後的,則是步光悍然出鞘的凜冽劍氣!在這血色黃昏之中,一劍化千劍萬劍,在天空中旋轉,如創世初生的千萬枚星辰,又如黑暗天幕盡頭的一輪皎月,散發着寒冷光芒,射向大地。
(二)
狂風大作,魭霄中攬天湖已結成冰。
一道黑色的火焰旋轉着飛上孤峰,如同衝破黃昏的怒隼,它拖着囂張的尾焰來到奔雲商會總部金殿,卻不入內,飛速打了個旋,釋放出九道氣勁,唰唰射向殿頂懸掛的一面千年玉磬。
九聲清越磬響,緊接着金殿大門敞開,發出萬道金光,黑火隨即飛入,轟然化出赤將子暝的身形。玉磬震盪不休,依舊嗡嗡作響,傳出一波又一波的悶鳴之聲。
他在大殿前負手而立,望向西北方那一抹暮色中的殘紅。殘紅之下,則是大海岸邊,與奔雲孤峰遙遙相對的十二座偉岸殿堂,如同創世時便已屹立於世間的地支十二巨柱。巨柱之間,以木甲機關相連,熔鍊萬物的元素爐火在西北方終年不滅地燃燒,龐大的潮汐之輪周而復始,永不停息地轉動,供給這殿羣近乎無限的能源。
那是自七百年前伊始,便與奔雲爭奪着這座大陸掌控權的宿敵——木甲行會,也是奔雲商會的前身。商會在七百年前的一場動亂中,於第一任會長的帶領下叛出木甲行會,自立門戶,累七百年之積,迄今終於隱隱成爲能與木甲抗衡的九霄第二大門派。
而現如今,只要赤將子暝着手推行他的計劃,木甲行會便將成爲首當其衝的反對勢力。但這場延續了七百年的恩怨,遲早有一天將要解決。天幕之下,數道流星拖着明亮的尾焰飛來,落在孤峰腳下山門,一名中間人拖着長袍,快步登上這一望無際的天梯。
曹錕來了,似乎毫不意外,赤將子暝出示手中龍牙印,曹錕便稍稍躬身行禮。
“谷得一以盈。”赤將子暝淡淡道,“曹家到得最早。”
緊隨其後,則是拾級而上的美豔少婦與容貌俊秀的少年,分別名喚上官嫣與鄭世,再跟在後面的,則是氣喘吁吁的胖子宇文碑。
“你是誰?”上官嫣眉頭微一皺。赤將子暝表情毫無波動,那俊秀少年鄭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左右看看,並無旁人,面前唯獨一個赤將子暝。
“你……”鄭世說,“這兒是奔雲總舵。”
“不錯,這兒是奔雲總舵。”赤將子暝冷冷道。
宇文碑爬到孤峰頂端,擦了把汗,說:“是你召集我們來此處。”
“當然了。”赤將子暝冷冷道,“否則玉磬爲何而響?”
上官嫣、鄭世與宇文碑俱半晌作不得聲,唯獨曹錕泰然自若,一瞥赤將子暝。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天下貞。”赤將子暝沉聲道,“靈字印,宇文家。”
“是。”那胖子顫聲道。
“盈字印,曹家。”
曹錕一點頭,赤將子暝又道:“生字印,鄭家;貞字印,上官家。下三家都到了,宇文家也來了,萬物俱可買賣,時間亦然,我是本任奔雲商會會長,現在,各位都進來談談吧。”
說畢,赤將子暝頭也不回地走進金碧輝煌的正殿,衆人交換驚懼的眼神,唯獨曹錕半點不吃驚,紛紛跟隨赤將子暝而入。
赤將子暝在玄壇元帥金像下,奔雲商會會長的交椅上當仁不讓就坐,身旁則是空缺的副會長之位,餘下宇文、曹、鄭、上官四家當家主緩緩走到臺階下,終於漸漸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
“報各霄商路與奔雲聯盟整合情況。”赤將子暝的聲音在大殿內迴盪。
曹錕上前,最先開口道:“陽霄青峰未通,天煌派已有商路,踏海派因在海外,與大陸素不相通,未能勸服。朱霄未能開闢,蒼霄中,伏明派……”
赤將子暝只是“嗯”了一聲,便示意知道了,曹錕便自覺閉嘴不再多談。
宇文碑回過神來,忙笑道:“不負會長厚望,玄霄、旻霄四派已經承諾願意結盟,唯獨參天依舊……”
“下一個。”赤將子暝冷冷道。
鄭世深吸一口氣,沒有回答赤將子暝,反而注視着他,說:“你是本會會長?”
赤將子暝看也不看鄭世,食中二指挾天字印,緩緩出示,這下鄭世終於再無懷疑,與餘人交換眼神,又問:“那爲何你……”
“會長的決定,你並無資格過問。”赤將子暝答道,“報,否則下一刻你將消失在我面前。”
鄭世臉色一沉,又道:“我鄭家自元素之戰後便已加入奔雲,老會長兵解之際,雖傳聞曾指定過新的會長人選,但這新會長,卻從未正式在大家面前露過臉。”
“不錯,那又如何?”赤將子暝淡淡道。
“僅憑一枚天字印,如何證明自己身份?”鄭世又說,“就算你是會長,這三百年來從未爲奔雲謀過福祉,又有何資格在此時堂而皇之現身,坐在這‘財可通神’之位上?”
赤將子暝眼中帶着笑意,審視鄭世。曹錕按捺不住發聲道:“鄭世,這三百年中,奔雲的擴張鋪展計劃,俱是會長暗中所制訂。”
鄭世冷冷道:“有何證據?”
赤將子暝反倒笑了起來,說:“所以呢?你想如何?”
鄭世倨傲擡頭,打量赤將子暝,說:“你看看你渾身上下,有哪一分像是奔雲的會長的貴氣?簡直是個流浪漢!”倏然間不見赤將子暝動作,一道金火飛射而來,撞中鄭世胸膛。曹錕等人甚至來不及施以援手,鄭世便口噴鮮血,被撞得倒飛出去,全身起火,發出慘叫!
“會長!手下留情!”那名喚上官嫣的少婦忙道,宇文碑與曹錕衝上前去,然則鄭世身上那金色火焰卻無法撲滅,越燒越旺,眼看鄭世被燒得不住痛嚎,慘叫連聲。曹錕臉色劇變,改而轉向赤將子暝,焦急道:“會長!手下留情!鄭世乃是鄭家數代單傳……”
“年輕人氣盛,可以理解。”赤將子暝淡淡道,“不過我不想浪費時間在你身上,最近與我打交道的年輕人太多了,再沒有多少耐心分給你。”
鄭世不斷嚎叫,在火焰中瘋狂掙扎,釋出氣罩竭力抵抗,法寶光芒激發,手中緊緊抓住長劍。然而赤將子暝僅虛虛以手掌無情一按——那火焰中的掙扎便瞬間動彈不得,唯剩瘋狂的哀號!
宇文碑不住顫抖,衆人就這麼眼睜睜看着鄭世在那道金火中被燒得皮開肉綻,全身爆出血液,血液再在火焰中化爲青煙消散。原本一名俊美少年,居然毫無抵抗之力,慘叫聲漸小了下去,倒在地上渾身抽搐。直到最後,連抽搐也不再有,一刻鐘前,這名活生生的仙人就這麼被燒成了炭,再迸爲灰燼,最終連灰燼也一併被金火燒滅,化作青煙消散於殿中。
上官嫣眼中流露出恐懼,殿內則是一片死寂般的靜謐。金火朝着赤將子暝飛回,只見他手中祭出一盞蓮花燈,將那點金火一收,收入燈中。
“燃燈真火,定光蓮花燈。”赤將子暝一掃手中法寶,再檢視衆人,沉聲道,“曹錕,限你十日,將鄭家家產全部收編,餘人遣散,下三家中,鄭家龍牙印回收,再覓合適之人,另行處置。”
“是。”就連與赤將子暝結識多年的曹錕也不禁背脊生寒。
“下一位。”赤將子暝又道。
上官嫣馬上臉色一變,艱難地擠出了笑容:“炎霄追日派遭遇滅門,凝青山一帶仍有驛站,只是未多作發展。至於燎原派,靳赤侯那小毛孩,想必是收得住的……”
“行了。”赤將子暝打斷了上官嫣的話,衆人便再次沉默,並極力控制着自己,不要轉頭去看鄭世被燒死的金殿角落。
長時間的沉默後,赤將子暝說:“朝洛邑發出書信,通知會盟,奔雲商會將正式成立奔雲聯盟,立春後,召集各地奔雲護衛,重建聯軍,兵發蒼霄,協助森羅派抵禦黑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