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御雷天尊出現在洛邑上空之時,二十一派所有仙人首席俱徹底震撼了。
它就像一隻史前的怪物,堪比上古時龍獸之戰的鰲神——那位被斬卻四足,推向大地四極成爲崩錐之隅的兇獸。所有的形容詞語在它的面前都顯得蒼白失色。站在萬仙殿門外的所有仙人,此生都未見過這等陣仗。
它的壓迫感堪比天輪,緩緩降臨之時巨大的陰影近乎籠罩全城,在強光下吞吐着雷霆的光輝。
站在這曠古巨梭前端的,則是一身風衣飛揚的赤將子暝。
“各位,這就是本會爲抵抗黑潮而特地製造的法寶——御雷天尊。”曹錕客客氣氣地說,“想必有了它,奔雲軍團將爲九霄掃除一切潛在的危機。”
就連畢生浸淫於木甲機關之術的行會大師東方華藏,亦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只見高處船頭綻放出萬頃光輝,一襲黑衣破空飛來,如同流星般墜向大地——萬仙殿前,禁止使用任何法術,赤將子暝竟是打算以此方式墜落?!就不怕觸發萬仙殿外的守護法陣?
然而就在貼近萬仙殿高空的一瞬間,呼啦一聲,那身黑披風竟抖開了如同鳥羽般的滑翔翼,在空中一個轉折,斜斜落地,竟是毫髮無損。
“見你羽翼妙想天開,便傳令高手匠人,學着做了個,可惜只能作滑翔用。”赤將子暝朝萬仙殿前走來,這句話自然是朝符晨曦說的。
符晨曦:“……”
“各位,很抱歉來遲了。”赤將子暝又朝衆人沉聲道,“今日決議,本應親自到場。這就繼續吧。”
符晨曦心想:你這小子……簡直是光芒萬丈地出場!反派也好,主角也好,來了這麼一手,還讓別人怎麼玩?!
緊接着,赤將子暝帶頭走進萬仙殿中,餘人方回過神來,倒反而成了跟在他的身後。但經這麼一次亮相,已成爲了對會盟最強有力的震懾。也許在這會場中,唯一不受震懾的,就只有符晨曦了。畢竟符晨曦小時候就閱讀各種軍事畫冊,還看過大量動漫,什麼地上跑的人形初號機,天上飛的宇宙戰艦,甚至死星基地與伊謝爾倫要塞……對他來說都差不多,不就是體形大了點麼?轟又轟不死我,轟死了我,我還能復活,怕了你不成?
但他能感覺到其他仙人是有點恐懼赤將子暝折騰出來的這玩意兒的。他們對會飛的、會打雷的東西似乎有種天生的恐懼,無他,一直生活在天輪與雷劫的壓迫下,誰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就將招來狂雷。而徐茂陵渡劫之時,二十一派掌門齊聚,正是因爲這個心理陰影。
符晨曦觀察衆人,很明顯地,各派代表的表情都非常不自然。
曹錕朝赤將子暝稍一鞠躬,赤將子暝便站上奔雲的符文地磚,恢復了會盟議事的席位。
“方纔說到哪了?”赤將子暝漫不經心地摘手套,一個動作示意,“各位請繼續無妨。”
萬仙殿中無人開口,也再沒有人質疑這名不見經傳的新任奔雲會長資格。會盟的主持者,那中年人更是保持了沉默。
“說到誰把我家靖霏擄走了。”反而是符晨曦最先開了口,他冷冷注視着赤將子暝,說:“子暝兄,搞這麼大的陣仗,該不會只是爲了抓個離家出走的女孩吧。”
曹錕十分尷尬,咳了一聲,赤將子暝卻淡淡道:“公私有別,私事稍後再談,我答應給你一個交代。”符晨曦冷笑一聲。
“今日會議,有兩件事懸而未決。”奢比文終於發聲,說,“一是決議奔雲聯盟是否該成立;二是能否讓公司派進入會盟,擁有一席之地。既然第一件事未有定論,不如先討論第二件事,如何?”
符晨曦暗道:奢比文果然老奸巨猾!洛邑會盟中目前只有二十派,若就這樣對奔雲投票,勝負難料,但先就公司派一事投票,把公司派拉進來,這樣一來就相當於反對派又多了一票!
“我沒有意見。”符晨曦說。赤將子暝擡眼,一瞥符晨曦,並無反對之意。
會盟主持者看了看參天、木甲、奔雲、錐隱這四大門派,等待片刻,咳了聲,說:“既是這般,便據此陳情……今日公司派提請,加入洛邑會盟……”
“我反對!”萬純鈞終於按捺不住,大聲道。
衆人目光瞬間投向萬純鈞,主持者冷冷道:“青峰派首席,這是喬老已通過的申請令,尚未到你反對之時。”
“欺師滅祖之人!”萬純鈞怒道,“有什麼資格申請加入會盟?!”
符晨曦答道:“是不是欺師滅祖還不一定。萬純鈞,我師父徐茂陵渡天劫之時,這兒至少有半數人觀劫,最後是誰替他引走了一發狂雷?!是我!你當這兒的人都瞎了不成?!”
萬純鈞怒道:“不要相信他!此子居心叵測!窩藏徐茂陵竊走的神器……”
“夠了!”會長怒道,“此中恩怨,容後再辯!現在不是替你們解決派內糾紛的時候!”
萬純鈞當即氣得發抖,點頭冷笑道:“好,好,你們早就被他收買了……”
“哎哎,說話當心點兒,萬純鈞,你什麼意思?”森羅派符石上楊思道:“你當符掌門是奔雲家的大金主麼?動不動就收買人?你當我們可是那軟骨頭之輩,爲那麼幾件法寶就成了走狗?”
“是因爲森羅撈不到好。”伏明派符文石上,尉遲晰派出的代表子車鴻悠然道,“才如此念念不忘?”
符晨曦:“……”這哪兒是天下修仙門派的聚會?簡直比菜市場吵架還尷尬。
“你們先吵一吵?”符晨曦說,“大夥兒中場休息,喝口茶?”
衆人:“……”
子車鴻冷冷道:“楊思,貴派扣我派弟子卿珏一事,還沒找你們。”
楊思臉色一變,卻說:“你派弟子卿珏?要不是他,現在蒼霄會變成這樣?”
符晨曦心想:什麼會長,也是個軟蛋,欺負萬純鈞是個廢物點心,他說話時就吼他,現在伏明和森羅倆大派吵起來,反而不敢開口了。
“稍後再說吧。”赤將子暝漫不經心道,“來這兒不是聽你們吵架的。”
子車鴻便不再吭聲,楊思得不到迴應,也隨之安靜下來。
“公司派掌門符晨曦系出青峰。”會盟主席說道,“陽霄塗山落人士,爲徐茂陵關門弟子。因故離開原師門,背井離鄉,於一年前在雁蕩山中自立門戶,一年間鎮服蒼霄妖族,並予以感化。黑潮來臨之時,廣納仙族百姓,予以庇佑。”
“公司派所掌握的秘法爲:人父伏羲之技藝,以及制……‘玄牝’符之道……”
會盟主席也是頭一次聽說這種法術,九霄二十一派中有奉大禹的,老子的,有奉軒轅氏的,有奉燃燈的、龍吉的、趙公明的,有奉西王母的,卻唯獨沒有奉女媧與伏羲的。
事實上人父伏羲所學甚雜,在悠久的歲月長河之中,早已匯入各派仙術中,成爲各派的一部分。除了八卦與河圖、洛書之外,很少再有門派說得清伏羲傳下了多少東西。
這倒是第一次有門派號稱自己秉承併發揚伏羲的傳承,玄牝符是什麼,更是聞所未聞。然而主席也不好去打聽別人家的不傳之秘。
“以及……特斯拉攻擊塔等機關術。”主席聲音莊嚴肅穆地說,“電磁波震盪學,高等數學,線性代數,工程製圖……”
衆仙聽得俱是一頭霧水,這門派究竟是做什麼的?都是什麼秘法?沒一項聽過。
“……矩陣數列,流體力學,工程管控,人力資源學……”
符晨曦看着赤將子暝等人的臉色,心裡簡直要笑抽過去。步光認爲門派秘籍太少了,於是符晨曦就加了這麼一堆東西,雖然大家都不知道是什麼,但符晨曦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們以後會教,也就作罷。只不知道教仙人與妖怪們微積分是個什麼效果……
“以上,公司派欲鑑我仙族之光輝,揚上古羣雄之餘威,發揚光大,鋤強扶弱……”
“……願爲洛邑之肱骨,願爲諸君之臂膀。懇求各派予其一席之地,從此任時光變遷,滄海桑田,願同道中人,永不相戮。”
這封申請由步光提筆,曹靖霏潤色,符晨曦作添加與完善。言辭雖搞怪不羈,但在最末處,仍依足了禮數。“請公司派掌門人陳詞。”主席說道。
接下來則是符晨曦闡述他爲何成立公司派,並要求加入洛邑會盟的時間,也即通常意義上的“宣講”。二十派中,衆首席與代表各自保持了沉默,一致望向符晨曦。
符晨曦不知爲何,就想起那年自己參加總公司年會,作爲代表介紹他們的售樓分部時的回憶。說什麼呢?上來之前,他已經打好了腹稿,但面對這一陣仗,突然覺得無論說什麼,彷彿都沒有了意義。
“你們當真把我當作一派掌門來看麼?”符晨曦望望四周,視線掃過赤將子暝、奢比文、萬純鈞、令狐采薇、破嶽首席趙冶、鎮軍掌門之子、方相派掌門、伏明使者子車鴻,以及沉默不語的木甲大師東方華藏……還有更多他所不認識的人,他知道這一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如意算盤。
“何出此言?”龍牙長老熾寒沉聲開口道。
“不好意思。”符晨曦一笑說,“我這人就是喜歡瞎說大實話,不懂看眼色,否則也不會有今天了。”
“我不想多介紹我的門派。”符晨曦悠然道,“想必各位已經通過各自的消息渠道,又或者某些人的口,已經把我的過去調查得差不多了。符晨曦,曾經差一點就幫助徐茂陵渡過了天劫,身上擁有諸多神秘的法術與技術……”
“……成立了一個奇怪的門派,蒐羅了不少混吃等死的弱智妖怪。”
“先是打退了前來進犯的森羅
,又從青丘裡帶回來失蹤已久的卿珏,成功抵抗了黑潮,奔雲商會青睞無比,卻三番兩次拒絕赤將子暝的招攬……”
“很神秘,是吧?”符晨曦朝向衆人,說,“而且在進入青峰之前,大夥兒都查不出我的過去,從何處出生,在哪裡長大,都是一片空白。不過那不重要了,因爲據我猜測,在座各位,也許只有不到一半,甚至更少,會將我當作一個活生生的人來看待。”
萬仙殿內,伏羲法相莊嚴,手指按在琴絃上,符晨曦擡頭,視線越過衆仙,落在伏羲的臉上,那一刻,他忽然覺得伏羲的長相,彷彿給予他溫暖而熟悉的感覺。
“餘下的呢?”符晨曦說,“想必只是把我當作一枚棋子,權衡利弊的棋子,也是木甲與奔雲,互相博弈的棋子。”赤將子暝突然笑了起來,沒有說話,東方華藏的臉色,則變得十分難看。
“在你們眼中,黑潮的到來,不過是場漫長光陰裡的小變數,甚至就連現在,在座中仍有不少人,尚未知道追日派滿門盡滅,弘大師與那來歷不明的黑氣相鬥,玉石俱焚,這些意味着什麼。”
“你們都是高高在上的仙人。”符晨曦認真地掃視一衆人等,說,“關心的不過是自己的門派,在九霄之中有多大的力量,能否長生,什麼時候將面對降下雷劫的天輪。”
“關心奔雲商會與木甲行會這場較量的勝負。”符晨曦說,“關心蒼霄的局勢,誰將擁有雄踞九霄大地的力量,令餘下衆派臣服。”
“甚至,關心你們有沒有站錯派別,未來再發展下去,是否還有出路。”
“但黑潮的存在,對我而言,則是我門下弟子的傷亡,與其帶來的悲痛。”符晨曦的聲音在萬仙殿內迴盪,“它關係到蒼霄的生死存亡,不客氣地說,也許它將引發另一場你們至爲關注的格局變革。”
“你們各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危難到來之時,就只有公司派在前線作戰。”符晨曦仰起頭,緩緩道,“就在戰事至爲緊急之時,距離雁蕩山最近的伏明派,爲了等候我們不敵而投誠,放棄抵抗,逃向永曜,居然從不出手支援!”子車鴻稍稍揚起下巴,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
“所以,這就是成立聯盟的必要原因。”子車鴻緩緩道,“若你們是聯盟的一員……”
“不。”符晨曦不客氣地打斷道,“你們需要的,不是什麼聯盟,而是回去用心燈,照照你們的內心!洗乾淨你們心上的塵垢!”
子車鴻:“你……”
“我可以這麼說,未來若有一天。”符晨曦說,“在此地的任何一派,遭遇黑潮進犯,我絕不會坐視不管。”
“不需要任何虛有其表的決議!”
“也不需要任何貌合神離的聯盟!”
“屆時我公司派必然第一時間趕到,施以援手!不計代價,不需報答!這裡的人,有多少能做到?!”
“站在北落王的雕像下!你們告訴我!誰能做到!我公司派便願意與他結爲生死同盟!”
滿場肅靜,符晨曦笑了起來。
“什麼事情都需要利益。”符晨曦說,“可死在黑潮之下的百姓,有誰能拿出你們想要的利益?”
“你是一個充滿了理想的人。”赤將子暝冷冷道,“不過恐怕你所謂的理想,並不能解決多少現實的問題。年少氣盛,俱是一般,待你被時光磨平了棱角,再回頭看,便知今日之傲慢與情況。”
“也許吧,我當然知道,最終誰的力量大,才真正決定了一切。”符晨曦微微一笑,說道,“在你們奔雲商會眼中,萬物都可明碼標價,出不到你們想要的價,許多事你不會辦,哪怕救人性命,濟世解難。但哪怕我的力量再小,也有我自己的堅持。”
“我對歷史瞭解不多,不過也許上一場浩劫到來之際,一切都是能夠挽回的。只不知若那位北落王站在此處,你們又會如何作想。”
“很抱歉,擋了你的路,子暝兄,不過我想,世上總要有這樣的人,因爲我喜歡這地方,也相信中堂裡高懸的那句話‘九霄不國’。”
萬純鈞沉聲道:“各位,這不過是一個花言巧語的騙子,如此高談闊論一番,不過是爲了謀奪更多的利益!”
“那麼你倒是告訴我。”符晨曦笑了起來,說,“一路走來,我圖你們青峰什麼了?圖森羅什麼了?圖伏明什麼了?圖奔雲商會什麼了?”
數人瞬間啞口無言,子車鴻協助符晨曦建立與修整門派,乃是尉遲晰自願而爲,在雁蕩山中立足,符晨曦更沒有以任何條件相挾。至於青峰派,符晨曦更是不帶來,不帶去,從未貪圖過徐茂陵生前的任何利益。在黑潮之戰中,符晨曦盡心傾力,事後對伏明與森羅更未含怨記仇,何曾見他在此邀功?
“我的話說完了。”符晨曦說,“各位請便。”
長時間的安靜後,會盟主席咳了聲,說:“如此便請各派賦羽。決議公司派是否獲得一席。”
符晨曦屏息,知道至關重要的時刻到了,只不知自己這一番話說完,木甲是否還會支持自己。
他按捺住自己,不去看東方華藏,然而在視野範圍內,餘光之中,二十一位侍女飛來,各自手捧一小木盤,盤上擺放着一枚發出橙紅光芒的鳳凰羽毛。各派首席俱紛紛伸手,拈起鳳凰尾羽,最終有多少人揚手,釋出這枚尾羽,便相當於是表態支持符晨曦。鳳凰尾羽閃爍着柔和的光芒,在萬仙殿天窗落下的日光中,此起彼伏地閃耀,如同五光十色的夢境到來之時。
“請各派賦羽。”會盟主席說。
(二)
御雷天尊雷霆漸收,周遭雲霧繚繞,懸浮於洛邑高處,如同天輪一般,俯覽九霄衆生。
流雲飛掠,日光耀眼,嶽霆長身而立,站在甲板上,一身頎長風衣在風裡飛揚。曹靖霏則背靠船舷,側坐在法陣之中,朝外望去,注視下面閃着金光的萬仙殿。
“你是不是在想,如果你師父還在,你斷然不會被人欺負?”嶽霆轉頭一瞥曹靖霏。
曹靖霏已懶得再罵他了,畢竟事先做足準備,縝密考量,一環扣着一環,最終把她抓到這兒來的人,想必與赤將子暝一樣,也是個厚臉皮,不會被她罵哭,更不會被她罵死。
何況她罵人也沒什麼能耐,還不及符晨曦的一成。
“不。”曹靖霏隨口說,“從師父死後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凡事都只能靠自己了。直到我認識符晨曦的那天。”
“他?”嶽霆語氣中不無嘲諷地說道。
“那天他告訴我,只要留在公司派,誰也動不了我。”曹靖霏嘲諷道,“你這麼雄心壯志,怎麼不見你來找我呢?也是,你連你自己都保護不了,又能去保護誰?”
這句話正戳中嶽霆的痛處,嶽霆深吸一口氣,想爭辯,事實又確實如此,半晌說不出話來。
“不過是說得好聽,他能給你什麼?”嶽霆最終說了這麼一句話。
曹靖霏反問道:“那麼赤將子暝又能給你什麼?”
“他答應替我報仇。”嶽霆沉聲道,“讓我重新擁有追日派。”
“這些符晨曦也可以給你。”曹靖霏說,“你要是早點開口,說不定今天符晨曦就帶着你進萬仙殿去了。”
“就憑他?”嶽霆搖頭笑道,“這句話還給你,他連他自己也顧不上。”
曹靖霏說:“你想要力量嗎?也是,世間之人,都渴望強大的力量。赤將子暝就是你最好的榜樣了。”
嶽霆語氣森寒道:“如果我有力量,我爹孃就不會死,我就不會顛沛流離這麼多年,符晨曦遲早會明白這一點,你覺得他能通過會盟決議?我看倒是未必。只要他失敗了一次,他就會明白,力量對於一個人來說有多重要……”
曹靖霏說:“比符晨曦給予你的信任和幫助更重要麼?!比你的尊嚴與自由還重要麼?”嶽霆臉色陰沉,看着曹靖霏,曹靖霏卻側過頭,不再與他交談,朝萬仙殿中投去了充滿希望的一瞥。
萬仙殿內,光芒從天窗上落下。
符晨曦屏息以對,站在那光芒正中央,如同站在舞臺聚光燈下的演說者。而此刻,整個世界彷彿迴歸了他最原始的夢境,在那朦朧而蒼白的光芒之中,面前唯有一人。
曠古至今,時光中的唯一一人,人類之父伏羲。
傳說他終世之時,仍保持着年輕的模樣,這令符晨曦想起一首久遠的詩歌——“無端老去遠非我所想,我不想如衰老的戰馬般頹廢,年輕就像太陽下的寶石,亙古閃亮。”
“木甲派賦予符晨曦鳳凰羽一枚。”
東方華藏話音落,撒手,鳳凰尾羽飛揚,飛向站在光柱中央的符晨曦,在空中上下翻飛。
“參天賦羽一枚。”第二枚鳳羽輕飄飄飛翔,滑向天窗下的那縷陽光。
“錐隱賦羽一枚。”令狐采薇聲音響起。四大派中有三派賦羽,這令萬純鈞徹底震驚了,緊接着,羽毛接二連三飄向光柱,符晨曦卻依舊靜靜站着,不發一言。
“龍牙賦羽。”又一枚鳳羽飛出。
“鎮軍賦羽。”年輕的男子聲音說,“昔年元素之殤,永世不敢忘,今日願與符掌門同爲一心,對抗黑潮。”符晨曦一震,擡頭瞥向鎮軍派首席。
“破嶽賦羽。”趙冶擡手,釋出第六枚鳳羽。
緊接着,楊思開口道,“森羅賦羽,以答謝符掌門不計前嫌,出手相助之恩。”
二十一派已過其七,緊接着,柔和的男子聲音說:“方相派賦羽。”
“謝謝。”符晨曦沉聲道,繼而擡頭,朝赤將子暝投去複雜至極的一瞥。
“金沙賦羽。”符晨曦轉頭時,見東方華藏身邊,另一塊符文石上站着一名衣飾華貴,
戴着青銅面具的年輕男子。
“猶記昔年元素之潮,崩錐之隅將毀時。”男子說道,“北落王亦說過相似之言。”
這男的多少歲了?符晨曦心道,然而在場衆人卻無一反駁他,聞言俱默不作聲。
東方華藏眉頭微一皺,望向某一塊符文石上所站立的婦人,對方卻沉默不語,纖細的手指扣着鳳羽,輕輕旋轉把玩。
被插刀了吧,符晨曦根據所佔位置推斷,那婦人與戴着青銅面具的男子,以及方相派掌門,多半就是朱霄三大門派。先前東方華藏提到過,會去說服金沙與鳳鳴兩派,想必這就是其中之一。
結果呢?被曹錕收買了?眼下已有九大門派承認了公司派……符晨曦的心臟狂跳起來,這是他設想過的結局,若最終無果,也只能坦然面對。然而未能通過決議會怎麼樣?
按會盟的規矩,乃是徹底散派,不允許再有任何發展。在那之後怎麼辦?符晨曦從來沒想過,想這麼多,又有什麼用?他開始設想這個問題了,失敗了要如何朝麟嘉交代?但他已經盡力了,大不了回去遣散妖怪們,繼續流浪天涯,或是朝奢比文說個情,讓麟嘉加入參天。
步光已經背叛了自己,首先要找到曹靖霏……
漫長的沉默後,符晨曦長吁一口氣,正要答謝並致失敗詞時。突然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
“踏海賦羽。”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擡手,送出鳳羽,朗聲道,“沒有爲什麼,這小子的脾性我看着喜歡!我也不必你報答,不必你道謝。”
符晨曦:“……”
那老者只有獨臂,袍袖空空蕩蕩,戴着一張人皮面具,符晨曦心想:這是老年楊過麼?
但這不是最重要的,十派了!已有十派願意接收他入盟了!符晨曦的心臟頓時狂跳起來,也許真的有戲!
“到此爲止了吧。”萬純鈞冷冷道,“符掌門舌燦蓮花,今日當真沒想到,會有足足十派接納你入盟。”
“想不到?”符晨曦微微一笑,答道,“是我也想不到,逃離青峰不過短短一年,居然能走到此處。你放心,今天過後,哪怕我入不了盟,師父的事,最終仍將水落石出。”
萬純鈞沉聲道:“明嘲暗諷,含沙射影,又有多大意義?”
會盟主席清了清嗓子,答道:“各位,已過一刻鐘時間,若再無門派表態,決議遂成,以會盟慣例,公司派將……”
“奔雲賦羽。”赤將子暝之聲在萬仙殿內響起。
旋即最後一枚羽毛輕飄飄飛出,飛向光柱中的符晨曦。
符晨曦:“!!!”
千言萬語,仍無法形容符晨曦此時的震盪心情,赤將子暝居然……這下符晨曦反而更覺危險。
萬純鈞頓時瞪大了雙眼,怒道:“什麼意思!”
然則隨着最後一枚鳳羽飛揚,加入了那十枚羽毛中,十一枚鳳羽頓時形成共鳴,嗡一聲發出強光,將整道光柱染成金光。
符晨曦還未反應過來,身周鳳羽頃刻間金光萬道,上下紛飛,沿着殿頂天窗直射出去。
一道開天闢地的金色光柱噴薄而出,照耀四方,麟嘉正在院內靜坐,屏息之時,忽見金光,瞬間激動得大喊。
“他成功了!”麟嘉焦急喊道,“大師姐!看見金光了嗎?!”
“別高興得太早。”步光說,“說不定是奔雲聯盟的決議。”麟嘉一想也是,便又蔫了下來。
嶽霆注視萬仙殿上金光,說:“決議已成,明日開始,就是奔雲的時代了。”
曹靖霏卻毫無波動,說:“世人熙熙,皆因財來;衆生攘攘,俱爲利往,你問我爲什麼這麼相信符晨曦,只因他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嶽霆嘲笑道:“世間不存在能否收買,只有價錢是否談得攏的問題,不如咱們再等等下一場?”
曹靖霏冷漠注視嶽霆。
“以本次會盟決議。”會盟主席聲音迴響,“公司派獲得入盟資格,願貴派永遠銘記盟約之誡。”
符晨曦還沒反應過來,身周便金光大作,鳳羽各自飛離,回到各派首席手中。
“恭喜符掌門。”
“恭喜。”
符晨曦深吸一口氣,只想衝出去大喊幾聲,但無論如何在這莊嚴的殿堂中,必須顧及形象。他強行按下自己想與人分享的強烈願望,而現在,最希望告訴這個好消息的人,赫然已不在身邊。
“謝謝。”符晨曦腦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不斷地說謝謝。
“請您到符文石上來。”主席說,“我們馬上開始下一場決議。”
符晨曦想到失蹤的曹靖霏,再看赤將子暝時,赤將子暝眼神卻依舊古井無波。
他循着主席的指引,站到原追日派的符文石上,符文石自動調整了位置,來到子車鴻與楊思的中間。萬仙殿地面的九霄地圖也發出微弱的光芒,格局就此改變,凝青山處的閃光淡去,象徵着追日派被徹底除名。公司派的符文還未雕琢製造,符晨曦便勉強佔據着追日派的一席之地。侍女送上鳳羽,符晨曦拈起那羽毛,驚訝地注視着它。
直到現在,他還無法相信,自己的門派居然獲得了承認!木甲的東方華藏始終神情複雜,注視着符晨曦,眼中現出擔憂之色,畢竟赤將子暝來了最後這一手,誰也不知道,符晨曦會不會臨陣倒戈。而萬純鈞則恨得臉色發青,咬牙切齒,卻仍不敢造次。
“今日第二場決議,乃是奔雲商會提請,成立奔雲聯盟,以及組建聯軍,以對抗黑潮……”
符晨曦發現東方華藏正在看他,便將羽毛收起來,不再與他相視。
“請時任奔雲商會會長赤將子暝陳情。”主席沉聲道。
赤將子暝腳踏符文石飛出,緩緩升起,區別於符晨曦站在低處,他則升到空中,保持比會盟主席稍高些許,目光壓低,打量衆人。那一刻,赤將子暝身上散發出一股強大的壓迫感。
“我沒有別的話想說。”赤將子暝說,“黑潮內情,符晨曦俱已替我告知各位,這就請賦羽。願意加入奔雲聯盟的門派,將得到你們該得的,不願意加入者,也不必強求,遲早有一天,時間會證明,我是對是錯,請。”衆仙都萬萬想不到,赤將子暝居然如此簡單明瞭。
“我還有話想問。”東方華藏說,“赤將會長,你究竟是在哪一年開始,建造外頭那一隻龐大怪物的?”
“就在沙鏌鋣大師遭遇貴派內鬥,險些被您整死,逃出魭霄,最終客死他鄉的那一天。”赤將子暝冷冷道。
萬仙殿內頓時大譁,符晨曦馬上想起了曹靖霏朝自己解釋過,當年木甲行會內鬥甚劇,沙鏌鋣攜軒轅古器天樞弓出逃,最後不明不白,死在了汨西江中之事。接着就是追日派奪走天樞,而徐茂陵背了黑鍋,最終追日派滅門。這些年裡,洛邑會盟針對此事已爭吵過無數次,最終大家形成了默契誰也不再提。現在赤將子暝舊事重提,今日決議想必不會善罷。
“哦?當年追日遭遇黑潮,會長倒是調查出什麼來了?”東方華藏冷冷道。
“想知道?”赤將子暝答道,“你總會有知道的一天,今日不在討論範圍內,敝人時間有限,還請儘快賦羽。”
萬仙殿內一片沉默,符晨曦暗道:你這傢伙,實在是太囂張了。
會盟主席道:“赤將會長,你當真不再解釋幾句?”
“有些答案,早在多年前便已註定。”赤將子暝沉聲道,“不因這一時而改變。”
“如此就請諸派賦羽。”
符晨曦明白赤將子暝的意思,已經倒向奔雲的,自然會支持,反對的,依舊會反對,不會因爲他在此處說任何話而更改,這是真正的利益相關。
“我先賦一羽。”赤將子暝攤掌,掌中鳳羽飛起,繞着他周身旋轉。
“持鼎派賦羽。”
“鳳鳴賦羽。”一個女聲悠然道。
東方華藏臉色頓時變得極爲難看,符晨曦證實了先前的猜想,原本倒向木甲的朱霄鳳鳴派反水了!這也就意味着,情況非常不容樂觀。
“天煌賦羽。”
“踏海賦羽。”
依舊是方纔那發話支持符晨曦的獨臂老者。
“燎原賦羽……”
先前不吭聲的門派,現在紛紛送出鳳羽,符晨曦也得以看清了這片大陸上的勢力格局。持鼎、鳳鳴、天煌、踏海、無常、燎原,極光……都是先前從未打過交道的門派。
萬純鈞一臉憤恨地注視着赤將子暝。
“七派。”赤將子暝緩緩道,“還有沒有願意加入聯盟的?”
東方華藏沉聲道:“赤將子暝,今日之決議,乃是‘是否成立奔雲聯盟’,而非你的入盟會!”
赤將子暝冷笑道:“東方大師若介意,換個說法也並無不可。”
東方華藏反而被這麼一句話堵得無法作聲,萬純鈞捏着鳳羽,面部表情扭曲,顯然是不知是否該表態。符晨曦也據此看出了青峰的尷尬地位,大部分時候,不站隊就是站錯隊。若當年徐茂陵還在,自然沒有問題,但以現在的青峰,再不趕緊投靠奔雲,恐怕未來就會越來越弱,難以維持如今的地位。
“破嶽賦羽。”趙冶說道。
“鎮軍賦羽。”荀磊淡淡道。
符晨曦一怔,繼而明白到趙冶與荀磊同爲玄霄北方門派,說不定已與奔雲結盟,只是看在徐茂陵往昔的情分上,剛剛纔表態支持自己。十派了,雙方再次陷入僵持不下的局面。彷彿一刻鐘前的歷史重演,而就在最後一刻,乃是赤將子暝送出了那枚至關重要的鳳羽。
這一下,二十一派中,所有仙人的目光同時投向了符晨曦。
符晨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