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御書房中的爭吵聲和咆哮聲,是整個皇宮唯一的響聲。張皓軒在見到一身黑衣的沈墨濃時,先是高興,旋即便意識到問題所在。旋即,沈墨濃將聖旨擺放到桌子上,張皓軒如此聰穎,自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老實說,他的腦袋裡有無數可能與鐸鐸族勾結的人的名字,但是從未出現過沈墨濃這三個字。不僅僅因爲沈墨濃是護國侯,是當年叱吒風雲的鎮國大將軍,更因爲他是沈年的孫子,是他張皓軒的摯友。
可是,現實逼迫他不得不去相信,他昔日最信任的好友,同朝爲臣的沈墨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成就了自己的帝王霸業。從此之後,沈墨濃爲君,他張皓軒呢?難道就這樣坦然接受這一切,眼睜睜看着自己盡心竭力效忠的皇帝,永遠被囚禁在深宮之中?
好脾氣的張皓軒,在這一夜徹底的被惹怒了。他與沈墨濃的爭吵,一直持續到月上中天還未結束。但是,當沈墨濃拋出一個選擇題時,張皓軒終於偃旗息鼓。
五更時,一臉倦態的張皓軒,默然走出御書房,而他頭上的烏紗帽,已經消失不見。他站在長廊上,目光有些悵然的望着這滿宮芳華,有些自嘲的笑起來。沒想到,他張皓軒的大好仕途,竟然如此短暫。
他沒有回頭,即使知道身後緊閉的門內,獨自一人端坐在龍案後的沈墨濃,是真心渴望他可以回頭的,可是,他終究過不了自己這關,君已不在,他這個丞相,要來何用?
縱然沈墨濃做皇帝,天下百姓不會有什麼異動,四方也會十分平靜。然,張皓軒無法說服自己,對一切裝作不知。
公子玉簫不是一位明君麼?興許別人會有異議,然而張皓軒清楚的知道,公子玉簫是一位好皇帝。除卻因爲顧天瑜而癡狂這一點,他所作的一切,一點紕漏都沒有。
而今,他因爲一個女人,失去了自己的皇位,興許癡情的他不覺得後悔,張皓軒卻替他惋惜。
“皇上,爲什麼你總這樣傻?”喟嘆一聲,張皓軒終是大步流星的離去。
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清冷的風,將張皓軒那凌亂的情緒吹散。他搖了搖頭,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距離丞相府還有百步之遙,他突然站在那裡,目光中滿是詫異。丞相府門口,一身白裙的蓮兒,此時正翹首張望,她大腹便便,身邊丫鬟神情十分緊張,不住的勸說,她卻不管不顧,一臉憂色的望着皇宮的方向。
遠遠地望着孤零零站在那裡的張皓軒,蓮兒的臉上,蹙起的眉微微舒展開來,原本滿是憂色的鳳眸中,此時亦含着幾分笑意。她拾級而下,裙襬盪開蓮花一般好看的漣漪,似是急不可耐的要奔到張皓軒面前。
張皓軒亦快步上前,他牽起蓮兒的手,因爲一夜未眠而澀澀發紅的眼眸中,染指幾分深情款款,“不是讓你睡覺麼?怎麼還站在門口等我?”有些心疼的爲蓮兒搓了搓手,他忍不住柔聲責備道:“看你的手,已經這麼冷了,有孩子還不注意。”
蓮兒甜膩的笑起來,將頭埋在張皓軒的懷中,柔聲道:“我只是有些擔心而已,你這幾日總是憂心忡忡的模樣,又什麼都不和我說。”
張皓軒輕輕拍着她的背,低聲道:“害怕麼?”
蓮兒老實的頷首,淡淡道:“害怕......”說罷,她擡眸,輕輕淺笑,“好在,你平安回來了。”
張皓軒望着蓮兒那張嫵媚的面容,想起當年兩人歷經艱辛,纔得到瞭如今的白首以沫的幸福,而這一切,都是拜公子玉簫所賜。他突然有些感慨,如果是讓自己在王位與蓮兒之間選擇,他會選擇什麼呢?
望着蓮兒那隆起的八個月大的肚子,他眉宇間滿是溫柔,答案,其實早已經肯定。“蓮兒,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說。”
兩人手牽手往前走,蓮兒有些好奇的轉過臉來,“皓軒,什麼事情,你怎麼看起來好爲難的模樣?”
張皓軒支支吾吾,最後在蓮兒那疑惑的眼眸中,囁嚅道:“我今日辭官了。”說罷,他將蓮兒的手牽得更緊,柔聲道,“你會不會嫌棄我?會不會覺得我沒有上進心?”
蓮兒雖然不知道張皓軒爲何會做出這個決定,但她知道,他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纔會這麼做。因爲,他是那樣的愛這個國家與百姓,他一直在竭盡所能爲造福黎民百姓,他比任何人都愛做官,而且,是坦坦蕩蕩的清官。
所以,當他選擇放棄的時候,蓮兒沒有一分“嫌棄”,她只是有些心疼的反手握住張皓軒的手,搖搖頭道:“當然不會。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你可以什麼都不說,但我永遠都會站在你身邊,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沒有異議。”
張皓軒感動的望着她,忍不住將她擁在懷中,感嘆道:“我的好蓮兒,能得到你這樣的好妻子,我張皓軒縱是死也無憾了。”
蓮兒輕輕拍了拍他的胸脯,佯裝惱怒道:“休要胡說,我們不是說好了,要攜手到白頭的麼?”
張皓軒“哈哈”一笑,突然明白了公子玉簫的選擇,只是,公子玉簫最終沒有和顧天瑜在一起,只能是天意弄人。
“我想好了,明天我便張羅張羅,開一家書院,專門教窮人家的孩子讀書,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我都要教他們讀書識字。若我能爲國家培養出一羣有能力的孩子,這也算是爲璃國做貢獻了,做不做官,又有什麼關係?”張皓軒淡淡道。
蓮兒擡眸,俏皮的眨巴眨巴眼睛,道:“真的麼?我最喜歡小孩子了,到時候,我一定給他們做好多甜點。”
“我的好蓮兒,你永遠都那麼善良。”
......
這世上,總有那麼多不完美。然而,有的人能夠在不完美中,努力創造出另一種完美,有的人,卻連一個微笑的理由都找不到。
一盞孤燈如豆。佈置簡單的房間內,公子玉簫孤涼的坐在那裡,手中茶盅內的半盞茶水早已經涼透。他一動不動的端坐在那裡,目光直直的望着眼前。那裡,一雙粉色繡花鞋無力垂下來。
而那雙繡花鞋的主人,正是前段時間極盡盛寵的樑貴妃。此時的她,早已經是蓬頭垢面,一條白綾,了結了她的生命。
她身着做工精緻的大紅百褶抹胸長裙,臉上精緻的妝容還殘留着幾分痕跡,她瞪大眼睛,滿面痛苦的望着某個地方,眼底有太多的不甘。
公子玉簫自推開門的那一剎那,便看到了掛在那裡的樑貴妃,他也終於明白沈墨濃那古怪的一句。他平靜的走進房內,然後將門關上,款款來到桌前,他望着已經氣絕人亡的樑貴妃,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卻不是心痛。
老實說,他真的從沒有愛過樑貴妃,殘忍的說,樑貴妃的存在,只是一個替代品,正因爲她是替代品,他的心中才存有一分歉疚,這也是除了樑貴妃長得像顧天瑜之外,公子玉簫對她百般容忍萬般寵溺的另一個理由。
不過,他終究害死了這無辜女子的生命。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一聲高昂的雞鳴。公子玉簫這才緩緩起身,他踩着板凳,將樑貴妃的身子抱下來,然後將她好好擺放在牀榻上,又出門打來水,爲她清理一番,將她的髮梳好,他一隻手微微撫上樑貴妃的脖子,淡淡道:“對不住,下輩子......你一定不要遇到像朕這樣的男人,好好地愛一個普通人。”
窗外,一抹黑影無聲飄來。“皇上,先生讓您趕快離開。”
公子玉簫緩緩起身,淡淡道:“朕知道了。”說罷,他轉身,將桌上茶盅中的水潑灑而出,誰也不知道,那裡,放着歐陽少衡給他的解藥。當時,他從歐陽少衡的眼底讀懂的,是獨屬於他們近十年來培養出的默契和信任。
公子玉簫知道,歐陽少衡永遠不會背叛他。遂,他千方百計的讓於忠活下來,除了真的是不想於忠白白犧牲之外,還有一點就是,他要東山再起。無論失去了什麼,他公子玉簫從來都不是一個,可以任由別人玩弄,丟棄的人。他的東西,即使他不珍視,也絕對不允許別人搶走。
天瑜,對不起,看來......我不能看着你完美的幸福了。
......
翌日早朝,文武百官整裝立於朝堂之上,各個以不同表情聽着一位陌生公公宣讀公子玉簫的最後一道聖旨,最後,他們看到璃國新帝——當年便幾近功高蓋主的一代青年才俊沈墨濃,身着一身金色五爪紋金龍袍,器宇軒昂自側殿款款走來。
而原本與沈墨濃平起平坐的丞相張皓軒,如巨星隕落般,竟一夜之間從一朝丞相,成爲一介草民。
璃國在無聲無息中,就這樣驚醒了朝代的更迭。而沈墨濃於這一日,將璃國改爲念瑜國,國號長寧。這一日,沈墨濃坐擁天下,其結髮妻子李婉兒,作爲他的身後人,理所當然被封爲後。
同日,顧天瑜以真正鐸鐸族公主的身份,被冊封爲玉妃,翌日便要大張旗鼓與沈墨濃成婚。
這一日,鐸鐸族及邊境四方一同送來賀禮,恭祝新帝登基。一時間,所有的居心叵測,動盪不安如數消失。而百姓面對這一場變動,“兵分兩路”,一方認爲公子玉簫終究思虞貴妃心切,無心做皇帝,決定帶着與虞貴妃長相相似的樑貴妃,雙宿雙飛去了,一方認爲沈墨濃根本就是最居心叵測之人,認爲是他設計奪了這天下,而公子玉簫,已經在這場大變中喪命。
只是,無論是哪一種說法,都沒有引起多大的騷動。國君究竟由誰來做,其實於百姓而言無多大影響。只要他們不像史上紂王那般殘暴昏庸,百姓們便可安心過他們的小日子。
不過,縱然沈墨濃一朝稱帝,朝堂上除了張皓軒,消失的還有同樣詐死的沈年,以及沈離二人。
得了天下又如何?沈墨濃坐在龍椅上,望着朝賀的文武百官,心中只有無限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