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內,依舊白綢掛了一整屋,似從未見過太陽般的房間,昏暗,陰冷,甚至帶着幾分這個季節不該有的潮溼。
歐陽少衡本把門敞開,讓陽光進入,曬一曬這屋內的昏暗。誰知,碧兒忙將門掩上,面色難看道:“小主子不能見陽光,皇上說了,這門永遠都不許開着。”
小主子?
顧天瑜見她臉色難看,說話時一雙眼睛四處亂飄,真如見鬼一般,讓人膽戰心驚。突然就生出不好的預感,她轉過臉,望着毛毯盡頭,那白色帷幔後供奉的靈位,真如所想那般有三個。
顧天瑜急躁得想下來,歐陽少衡憂心道:“你彆着急,我揹你過去。”
“不,我要自己走過去......少衡,放我下來。”
歐陽少衡沉默片刻,然後緩緩蹲下身子,顧天瑜從他背上滑落下來,一瞬間,背上空蕩蕩的,連着那香氣熱氣溫軟一同消失,竟讓他怔忪出神,悵然若失。
“少衡。”顧天瑜抓着他的胳膊,她屁股上的痛感,因着剛剛的動作而越發劇烈,擡眸,卻發現歐陽少衡在發呆。
歐陽少衡擡眸,將心中失落掩下,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然後扶着她,一點一點往前走去。
碧兒攔到兩人面前,大驚失色道:“你們要去哪兒?要祭拜的話,在外面就好,我給你們拿香,萬不可再近一步了。”
顧天瑜望着那靈牌上的字,她挑了挑眉,轉眸望着碧兒,冷聲道:“你當真不認得我了?”
碧兒傻傻望着她,良久,搖了搖頭。如果是這般醜人,她碧兒縱是腦袋再不好用,也不可能會忘掉這樣一張面容。
“我只問你,當時你分明看到,是姜月華自己將匕首插入心臟,爲何要誣陷我說是我刺殺的她?”顧天瑜決定攤牌,因爲,她實在太想知道當年的真相。
碧兒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指着顧天瑜道:“你......你......”
“難道是我對你不夠好?如果不是因爲我,你早就被淑妃給宰了,我沒想過要你知恩圖報,卻沒想到你最後恩將仇報。”顧天瑜繼續問道。
碧兒的面色已經慘白如一片薄薄的紙,一雙眸子因過度驚嚇而瞪得大大的,若不是因爲她的身體還在顫抖,顧天瑜就要以爲她已經被活生生嚇死了。
歐陽少衡扶着顧天瑜繞過碧兒,來到帷幔前,拂開帷幔,顧天瑜終於看清那最前面的牌位上寫的是什麼。
“愛子公子思瑜。”她默唸着這六個字,轉眸間已是淚眼婆娑,“公子玉簫,誰准許你給我的孩子立牌位的?”
她身軀微顫,本就咬破的脣此時再次流出血來,歐陽少衡忙攬住她的腰,柔聲道:“天瑜,莫要這樣。”說話間,他一手慌忙抽出錦帕,輕輕擦拭掉她脣邊的鮮血,他動作輕柔,生怕弄痛她一分。
顧天瑜握着歐陽少衡的手,力氣之大,讓歐陽少衡切實感覺到了她此時的痛楚,那個流產的孩子,是顧天瑜放不下的心結,每每回憶起當時血流不止的場景,顧天瑜總會抱頭痛哭。
她原以爲,這個孩子在這個世界上不會留下一絲痕跡,就像她這個沒用的孃親一般,不曾想公子玉簫竟然爲其設了牌位。
然,一國皇子的牌位放在這裡,也是沒有規矩的。
顧天瑜不再顫抖,她緩緩轉身,望着已經無法言語的碧兒,冷然一笑:“我的孩子,是你們害死的。你憑什麼還能若無其事的每日在這裡,照顧他的靈位?”
碧兒“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她搖着頭,哭喊道:“娘娘......碧兒不是故意的,娘娘,求求您......饒了奴婢吧。”
顧天瑜嫌惡的瞥了她一眼,冷聲道:“我爲何要原諒你?當初,你們恨不得我墜入萬劫不復之地,當時,你可曾想過有今天?”
碧兒一邊磕着響頭,一邊淚流滿面道:“奴婢知道,奴婢知道。奴婢自那日起,也一直寢食難安,每日夢魘,夢到的都是您和小皇子來向奴婢索命的事情。可是......奴婢真的沒想到會害您流產,我當時只是愛妹心切,不想看到妹妹受傷才只得如此的。”
“妹妹?”顧天瑜挑了挑眉,一瞬間明白了什麼。
碧兒點點頭,望着顧天瑜,雖是完全不同的一張臉,但是她能感覺的到,她也明白自己爲何一開始會有強烈的反應。
“娘娘,實不相瞞,其實奴婢有一個妹妹,當年被人販子拐走,爹孃因此一直鬱鬱寡歡,我入宮爲婢之後,每月發的銀子都寄回家去,給爹孃攢起來,日後好找人尋妹妹。誰知,妹妹還沒尋到,爹孃卻被土匪殺了......”說到這裡,碧兒失聲痛哭,“我一直心繫此事,本以爲沒有可能再找到妹妹,誰知,皇后娘娘突然找到奴婢......”
後面的事情再清楚不過了。原來當時碧兒在東娥宮中呆了只有幾日,那時她的爹孃剛去世不久,誰也不知道,姜月華竟會心思細膩到將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興許是因爲,知道喜兒會背叛顧天瑜,所以碧兒這平時看起來乖巧恭謹的丫頭,便讓姜月華覺得有利用的可能。無論原因如何,結果都是一樣的。她找到了碧兒,並告訴她會幫助其找到失蹤多年的妹妹。
碧兒因爲妹妹,決定與姜月華姜弄月二人合作,纔有了後來的種種事情。
碧兒說完這些,匍匐在地,一邊叩首一邊啜泣道:“奴婢知道無論說什麼,都彌補不了奴婢犯下的錯,可是娘娘,奴婢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妹妹她死了,我被皇后騙了,而您走以後,奴婢便自請爲您守陵,皇上不準,讓東娥宮的大家去了,而奴婢,只能留在東娥宮,日日對着您和小皇子的牌位懺悔......”
顧天瑜安靜的聽着,她真的很想怒罵碧兒一頓,只是......她說不出口。她無法怨恨一個心心念念繫着自己親人的人,因爲,於她而言,最大的遺憾便是沒有一份真摯的親情。縱然沈墨濃對她再好,沈家對她再好,她也一直覺得,那不是屬於她的親情,而是屬於另一個人的......
歐陽少衡見顧天瑜一直不語,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天瑜,你還好麼?”
顧天瑜搖搖頭:“我沒事。”
“娘娘,對不起,是奴婢把你害成這副模樣的......”碧兒依舊痛苦的抽泣着,“可是奴婢不想死......奴婢不想死......”
顧天瑜望着這個可憐的宮女,當初如果她沒有答應姜月華,姜月華依然有手段除掉她,一切不過是上天的旨意。
沉默許久,顧天瑜冷冷問道:“皇上他......知道當初的真相麼?”
碧兒擦了擦淚,躊躇片刻,便答道:“......知道。後來奴婢經受不住內疚的煎熬.......將事情真相告訴了皇上,皇上準備將奴婢五馬分屍的,可是後來又改了主意......奴婢也不知道究竟是爲什麼......”
顧天瑜心中“咯噔”一聲,她斂眉,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麼?他真的知道?”
碧兒有些害怕的點點頭,望着顧天瑜那難看的面色,她咬了咬脣,害怕道:“正是因爲這條賤命來之不易,奴婢現在......真的不想死。”
顧天瑜卻沒有心思再理會她。因爲碧兒怕死,顧天瑜認爲公子玉簫不可能知道,剛剛那麼問,不過是想求證。誰知公子玉簫竟全部知道。
全部知道?
一時間怒從心起。顧天瑜銀牙緊咬,眼底閃過一抹犀利的流光,她冷冷道:“好你個公子玉簫,你既知道當日是誤會我,竟然還將我的靈位趕出東娥宮,還寵幸別的女子,枉我還以爲......還以爲......”還以爲你對我其實還有那麼一分情誼。
最後這句,她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歐陽少衡驚怒交加,恨不能立時奔到御書房,抓着公子玉簫的衣襟好好問一問,他究竟爲何要這般狠心。
碧兒忙解釋道:“娘娘您莫要太生氣,皇上也是思念您成狂,看到樑貴妃長得有七分像您,就着了魔一般,但他也未曾完全着魔,他說,要皇后娘娘和您在地下能夠好好相處,要你們莫要再因他動怒,纔將您的靈位遷到西凰宮來的。”
顧天瑜冷笑不語,好一個好好相處,她顧天瑜倒是真想和皇后再在地底下鬥個你死我活,可惜了,她福大命大,死了這麼多次,沒一次死透的,公子玉簫若知道,還不得哭死?
想及此,她轉過臉,望着自己的牌位,“愛妻天瑜”,好一個愛妻天瑜,公子玉簫你搞錯了吧?誰是你的妻?我不過是你無數妾中的一個!
“帝心難測,誰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顧天瑜淡淡道,語氣悵惘中帶着幾分不甘,然下一刻,她已經恢復了清冷的模樣,涼涼的眸子望定碧兒,淡淡道:“我還活着的事情,誰也不要告訴,知道了麼?”
碧兒忙點頭,望着顧天瑜那張猙獰可怖的面容,她有些疑惑道:“娘娘......您的臉,究竟怎麼了?”要知道,一國皇妃怎可長得如此醜陋?難道正是因爲毀容了,娘娘纔不願意讓皇上知道她的存在麼?
碧兒百思不得其解,只是,顧天瑜還活着,她心中長久以來的的內疚和惶恐不安也就少了幾分。
顧天瑜狠狠瞪了她一眼,如冬水般冰冷的眸子,似泛着寒光的匕首般。碧兒下的忙捂住嘴巴,顧天瑜這才懶懶道:“有些事情,不該問就莫要問。”
碧兒點點頭,小聲道:“奴婢知道了。”
顧天瑜微微頷首,然後轉過臉,望着那小小的牌位,公子思瑜,思瑜......公子玉簫,你何曾真的思念過我?
“少衡,走吧。”顧天瑜悶悶道。
歐陽少衡點點頭,望着姜月華的牌位,思索一分,淡淡道:“我先給皇后上一炷香吧。”
顧天瑜輕“嗯”一聲,碧兒忙上前攙扶她,而歐陽少衡燒了香,站在蒲團那裡,他心中低喃:月華,沒有人幸福,是不是就是你想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