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芳亭。
聽了喜蘭的調侃,微紅臉的紅雯當即笑罵道:“你這死丫頭,慣會放刁,怕我說你來的慢了,反先說什麼腳呀頭的,又怎麼疼呀暈的。哼,你也不必囉嗦,你的心事我明白。”
喜蘭笑道:“只求奶奶明白奴的心事,丫頭還有什麼話說?”
紅雯白了她一眼,喜蘭則瞅着傻呆呆的沐明,說道:“早知你還在這裡說話,剛纔不如叫你替我取茶去,嘻嘻!不就省了腳疼頭暈了麼?”
一時間沐明無話可說,只好紅着臉一笑置之。
“奶奶,你稍坐一會兒,我出去轉轉。”喜蘭趁機想出去玩一會兒。
紅雯以爲她故意如此說,不悅的道:“你又要去哪裡鬼混?別走,我就要回去了。”
喜蘭不滿的道:“你老人家可真不體恤咱們,我自然有要去的地方,難不成當着他明說出來嗎?剛纔明明還說明白的。”
說完,她也不管一對孤男寡女在一起,頭也不回的找人玩去了。
這死丫頭還敢拿捏我了不成?紅雯不禁有些窩火,轉念一想,那丫頭未必看破什麼,無非小孩子貪玩而已,或許是內急方便,也或許藉此表明與我一條心。
沐明望着喜蘭蹦蹦跳跳的身影,微笑道:“這位喜蘭姑娘也磨礪出來了,曾記得初來的頭兩年,大聲也不敢說一句。現在好不口齒伶俐,很會說幾句調皮話了。”
紅雯笑了笑,油然道:“但凡丫頭家,到了這麼大年紀便思着作怪,自以爲什麼都懂,其實她知道什麼?不過信口亂說而已。”
說着她想起什麼,轉而問道:“你補了園裡的執事,已有半個月了吧?怎麼不見你到上頭來領銀子,繳換東西呢?”
“已領繳過數次了,皆是在沈奶奶那邊回的話。”沐明隨意的道。
不想笑意盈盈的紅雯頃刻間冷了臉,自嘲道:“果然你們通是一羣沒良心的人,如今只認得新當家的奶奶,爭相去奉承巴結。哼!也不見得人家就替你們說一句好話,給你們升個差事。尤其你是我保薦的人,難道她會幫你麼?笑話!”
“這。”沐明見她突然冷了臉,急得手足無措起來。
誰不知道最近一場風波?紅雯鬧了個沒臉,被褫奪了幫管?再說二人之間以前有點私情,豈敢跑到她屋裡去自找麻煩?
就聽紅雯慢悠悠的說道:“好吧,以前你不曉得是我的原故,回話不到我這邊,也不怪你。你可知太太亦派了我幫着當家麼?沈奶奶沒得空閒時,你們總要來回我的。況且你由園子去她那邊,都要打我院門前經過,何妨順便或早或晚,進來問個安呢?亦見得你們的人心,把我這不逢時的半邊主子放在眼裡過?不成你們站得穩了,就沒有事兒求到我頭上麼?我說你們沒有良心,可有說錯?”
“哎呀,哎呀。”沐明假作臉紅脖子粗的樣子,急道:“您真真要冤殺了好人,不信問問喜蘭姑娘。我每天午後到上房去請安,因天氣暑熱,恐奶奶您正在乘涼,起居不便過門不入是有的。若說我瞧不起奶奶,哪有的事啊?都是一樣的主子,我們下人敢分彼此麼?別說您了,就是府中多年的老管家,現在退了執事,我也不敢存瞧不起他的心啊。您要不相信,隨便叫我立個什麼毒誓,我馬上發還不成嗎?”
紅雯的臉上漸漸恢復了笑容,撇嘴道:“誰要你發誓?這一來,我豈非錯怪了你麼?好啦,我也不過在你面前發發牢騷罷了。等將來我一準留心着,哪裡空了上等執事,如若我可以幫着說句話,再給你出力好了。”
沐明歡喜無限,當即單膝跪地,喜道:“小的先謝謝奶奶的提拔,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紅雯滿意一笑,眼見說得入巷,叫他起來,剛要說幾句體己的話,畢竟不放心隔牆有耳的,於是走到欄杆邊眺望周圍,看看有沒有人。
不料一腳踩在一塊芭蕉葉上,猛然一滑,嚇得“哎呦”一聲,整個人眼看就要仰面跌倒,幸好沐明及時衝過來一把扶住了她。
匆忙之際,恰好沐明的右手按在紅雯的右乳上,夏天不過穿了內外兩件紗衣,宛如直接摸在肉上一般。
沐明立刻身子酥麻了半邊,只覺手掌裡一團不大不小、軟而無骨,滑不留手的物體,瞬間使得他熱血上涌,什麼顧慮都忘了,就要趁勢輕薄美人一番。
不想紅雯卻將身子往後一縮,並飛了他一眼,薄怒道:“你真要作死了,也不看看什麼地方?”
話音未落,就聽見喜蘭在岸邊高聲說道:“綠兒姐姐,你們快來看呀,這池子裡有朵並頭荷花,真是好看。”
紅雯嚇得渾身一哆嗦,忙轉身看了過去,沐明也嚇得一連後退幾步,臉色煞白。
果然望見遠處的綠兒等幾個丫鬟說說笑笑的往這邊而來,喜蘭站在橋頭,眼看她們就要上橋了。
紅雯急中生智,忙不迭的給沐明使了個眼色,大聲呵斥道:“你這人好不懂規矩,有什麼話到上房回去,這裡是回話的地方麼?且奶奶在家,有什麼事理應請她示下,我現在是不管這府裡的事了。”
沐明會意,低着頭答應一聲,轉身匆匆走了。
雙方在橋中間迎面遇見,沐明故意嘟噥道:“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必須去上頭回稟,我只想抄點近路,這麼大熱天跑來跑去很舒服麼?誰知被訓斥一頓,真是晦氣。”
走過來的綠兒接口道:“我看你呀不能算晦氣,還是運氣呢!”
“哼!”沐明也不迴應,大踏步的過橋而去。
話說這綠兒正是杜芊芊房裡的丫鬟,她們幾個人走過來,無意中看見紅雯與沐明在亭子裡說話,後來紅雯走出來似乎要摔倒,沐明跑了過去扶住了,男女雙方有了肢體接觸。
當然這也沒什麼,誰沒有個意外?但爲何先跑一步的喜蘭要站在岸邊大聲招呼她們?分明是要讓亭子裡知道,綠兒知道這裡頭一準有隱情。
此刻的紅雯心裡暗暗叫苦,如果是旁人大抵沒什麼,偏偏被綠兒幾個碰到,能選進杜芊芊房裡的丫頭,自然沒有一個蠢人,兼且往日彼此間還有些舊怨。
綠兒看着紅雯臉上不大自然,不禁笑道:“姨娘也在這裡乘涼呀!可笑那沐明,跑到亭子裡來回姨娘的話,結果碰了釘子,他還發牢騷說是晦氣呢,什麼白繞了道云云。要我說他很會抄近路,到漱芳亭來回事,怎能算晦氣,真正是運氣呢!”
紅雯見她話語裡隱含諷刺,好像適才一幕已被看見,心裡越發叫苦,此種事越描越黑,所以乾脆不說話了,以免又惹出別的話來。
紅雯淡淡的喚喜蘭:“咱們回去吧,屋子裡也多半沒有日影了。”
不想綠兒自從她做了小妾出現了空缺,前幾日升爲了一等丫鬟,記得當年紅雯給她受過的屈辱,比如當着人前罵她蠢之類,本身心眼又小。
眼見紅雯不理睬自己,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綠兒也對喜蘭說道:“蘭妹妹,你叫我看什麼並頭蓮啊?其實我在岸上就看見了,我呀最喜歡什麼並頭蓮、並蒂花了,見到了非要折回去插瓶賞玩不可。不過現今想來,豈不是一朵好好的並頭蓮,遇到我這不知趣的俗人,生生把他們拆散了嗎?真是罪過,你說是不是?”
走過去的紅雯立時黑了臉,苦於不敢反擊。而喜蘭焉能不懂她是在指桑罵槐?一時不好說什麼,惟有付之一笑,“我此刻不能陪姐姐們了,要隨奶奶回去。等會兒洗了澡,到我那邊乘涼說說話吧。”
說着衝綠兒幾個搖搖手,喜蘭追着紅雯匆匆離去。
這邊綠兒一聲冷笑,也拉着身邊的香兒跟了回去,空留下幾個一頭霧水的小丫頭。
上了岸,紅雯主僕很快消失在假山後,綠兒對香兒說道:“你剛看見那騷貨和沐明的情形麼?我就知道老爺太太不在家,那騷貨一準寂寞不住,非得鬧出笑話來,果然不出我之預料。”
“有嗎?”香兒很茫然。
綠兒冷笑道:“太太臨走前,特意囑咐過我留心內宅一切,所以這兩日,我早晚在園子裡溜達,一半就是爲防着他們。哪知他們還是敢在這人來人往的所在,做那個勾當,試問到底有多大的膽子?”
“我說你怎麼一看見喜蘭,便非要說過來玩呢。”
香兒反應了過來,一臉震撼,誰能相信紅雯天天足不出戶,今日卻陰差陽錯的跑到漱芳亭?又恰好遇見了沐明?想沐明每次都老遠躲着她們,唯恐惹上嫌疑,卻偏偏要湊到姨娘身前去回話?
回話也罷了,爲何要單獨一男一女呢?喜蘭爲何會離開?令人費解。
別說此乃古時,就算在後世人家的媳婦與一男下屬公然於街上被人發現,想不令人猜測都不可能。
綠兒隨手掐斷一朵小花,分析道:“他們被咱們衝散,一定大失所望,八成未必肯就這麼死心罷休。大約等過了風頭,還會另尋機會幽會。你回去千萬不要在沈奶奶面前說什麼,連媚奴姐也別提起。由明日起,我和你暗中加倍防範,暗中偷偷冷眼觀察她,切記不可被她發覺,如果能看出一點點破綻,那時她的把柄便捏在我們手裡了。”
“哼!”綠兒冷冷一笑,把小花捏成粉碎,“說不得索性說出來,好讓大家看看,羞死那個騷貨,幫大傢伙報報以前的舊怨。”
“哦。”香兒吐了吐舌頭,“那被發現怎麼辦?”
“那隻好馬上去回沈奶奶,一時傳揚出去,也叫她落個沒臉。”綠兒幸災樂禍的道,“就是她究竟沒有把柄落下,不怕咱們,還叫她從此記恨在心,行事處處提防了。”
“我明白了,弄不好咱們反而捱罵,無憑無據的。”香兒連連點頭,憤憤不平的罵道:“虧了紅雯那騷貨不知羞恥,老爺、太太都待她那麼好,幾乎不亞於小姐了,又擡舉爲姨娘,何等風光?偏偏她還要幹這些見不得人的事兒,豈不是喪盡良心了麼?不獨要替姐姐們報復一箭之仇,連我也覺耿耿於懷呢。”
香兒以前也是杜芊芊房裡的丫鬟,沒少挨紅雯的訓。沈姨娘管家後,特意撥過去的人手之一,亦是得了誥命,按規矩至少得有二到四個體面丫鬟服侍了。
相比之下,紅雯僅僅有一個丫鬟,時刻在提醒她永遠是半主半奴的身份。
兩個丫鬟走到分手的路口,綠兒又叮囑了香兒一番,然後各自散去。
貢院后街,孫家。
午睡後,聽着隔壁的朗朗讀書聲,孫惠若過來找姐姐,發覺她的臥房竟移到了閣樓。
順着梯子爬上去,孫惠若問道:“姐姐爲何搬到這裡?”
“過幾天天氣要漸涼了,你知道我素來喜歡高的住處。”孫蕙欣迎了出來。”
二人進了臥房,孫惠若看了眼牀頭上的幾本書,說道:“我知道你故意搬上來的,是怕被母親撞見吧?”
“你爲何這麼說?”孫蕙欣皺起了眉。
孫惠若便一指牀頭,笑道:“上一次我繡枕頭,累了,走到你房裡,看見桌上的另本西廂記,看了半出就看不下去了,這種筆墨不怕下地獄麼?姐,還有什麼好的,借我看看吧。”
孫蕙欣笑着伸手捏了下妹妹的小鼻子,笑道:“這種曲本就不是我們女孩家該看的,虧了你還敢言借?不過我委實喜歡作者的才氣,以及不敢想象的情節曲詞,私下裡可謂愛不釋手,所以要躲到閣樓裡來看,但我可不敢借你,被長輩發現,那可了不得。”
孫惠若生性老實,也就罷了,她不知沈濤故意弄了些西廂記之類的小說,想打動姐姐的心,不但有西廂記一部,還有什麼閨閣紅、蝴蝶緣、洛陽趣史之類。
這些雜書往往爲少男少女視爲至寶,在諮詢極不發達的年代,猶如神書一樣,給年輕男女打開了一道神秘大門。當然明代以前的荒誕愛情小說,無不文筆古樸,用詞簡練,對現代人來說很難看懂,在露骨情節的描寫上,也遠不能與後來的小說相比。
這時候的人無分男女,但凡愛書之人,文化水平都很高,滿篇大白話或太露骨的段落往往嗤之以鼻,尤其女孩子格外鍾愛格調相對高雅些的詩詞戲曲。
但能就此指出古代人比現代人高雅麼?也不對,因爲架不住那些不可思議的插圖呀,這可比文字還來的直接火辣,看一眼即能令人心慌意亂,浮想聯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