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琰說得並沒有錯,從孫乾、糜竺從襄陽傳回訊息來看,無論是寓居荊州的南避士人還是荊州本地士族,對被尊爲皇叔,屢屢帶兵抗擊曹操的劉備的確很有好感。
從這點來看,荊州或許真會成爲劉備事業的轉折點。
不過,正信心滿滿往荊州進發的劉備和他的僚屬們絕對不會想到,已經有人在某個後見之明的傢伙指示之下,提前來到荊州佈局,準備狠狠挖一挖他的牆角。
關於南陽北部的這場戰事,以及劉備西進荊州託庇於劉表之事,顏益都十分關注,他不但派遣了手下扈從悄悄潛去南陽北部窺探,還請求蘇雙、馮掌櫃分出一支商隊前往北部諸縣打探消息。
所以顏益這個外人,比起許多襄陽本地人對北邊正在發生的事情要了解得更清楚。
就比如西鄂縣的戰事,便是由顏益通過徐庶等人在百姓之間傳播開來,使得北上兵馬頗受士庶詬病。
一萬大軍攻打小小一個西鄂縣,圍城十日不克,待城中兵馬潰圍而走後,才奪下了一座空城,簡直就是昏聵無能的真實寫照。
對於北上兵馬主將的攻訐,加上前些時間的各種傳言,使得劉表的州牧府壓力山大。
劉表被迫之下,想了個辦法轉移百姓們的注意力。
他召集幕下掾吏、本地冠族、寓居士人,稱太常趙岐勞苦功高,如今漢室傾頹,正需趙岐這般德高望重的重臣坐鎮,爲了大漢的社稷,也爲了趙岐的健康,決定親自爲趙岐祈壽。
劉表這麼做,自然是爲了擺脫前段時間各種謠言對於他的影響,證明他劉景升仍舊是大漢臣子,並無二心。
果然劉表搞出這麼一出,襄陽城內的輿論頓時被他吸引,紛紛轉而注意劉表會用何種方式爲趙岐祈壽,老太常的身體能否康復如初。
劉表也說到做到,這些時日來每天都會親自帶領掾吏們上門晨昏定省,一副恭謙君子的做派,博得了人們交口稱讚。
因爲涉嫌勾結敵對勢力破壞北上用兵的劉望之,也以查無實據的名義從獄中被釋放。
這一場拯救行動完美成功,讓所有參與營救工作的人都感到十分高興,彼此之間也因爲這場協作而親密了不少。
顏益更是發揮了他常山新一代交際花的天賦技能,在各個圈子中混的風生水起,一邊與徐庶、龐統等人的小圈子打交道,另一邊還在崔鈞的引介之下與官二代圈的王粲、裴潛等人過從甚密,隔三差五還去拜訪龐德公、司馬徽、宋忠、潁容、邯鄲淳等名士大儒。
最重要的是,因爲得了趙岐的准許,顏益可以隨時去趙岐的居所抄錄書籍。
而最近一段時間因爲劉表每天都會來問候趙岐,使得趙岐的宅第門庭若市,雖然大多數人都沒機會面謁太常,然而多數可以與趙岐的門生子弟們聊上幾句。
顏益也就此沾光,與不少前來問候老太常的寓居士人、本地士族混了個臉熟,更拜託徐庶、石韜乃至於王粲、裴潛、士孫萌、蔡睦等人幫着一起抄書。
畢竟老太常的書這麼多,讓他一個人抄的話得抄到猴年馬月去。
當向朗前來問顏益什麼時候把他正式引見給劉表的時候,顏益卻聲稱還要過上一段時間,因爲他派去北邊的人手還帶給他一個好消息,顏良點名要找的人,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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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形來看南陽郡,算是一個被羣山拱衛的盆地,北爲伏牛山,東爲桐柏山,西依秦嶺,南部爲大巴山餘脈,東南部爲大別山。
從汝南欲要進入南陽,可以選擇的道路大致分北中南三條。
北路爲汝南郡昆陽縣——南陽郡葉縣,也就是後世平頂山市的南邊進入,這一路上最爲繁華熱鬧,也素來受到曹操與劉表等勢力的重視。
中路爲汝南郡吳房縣——南陽郡舞陰縣,沿着瀙水進入,這條路上要穿過並不算太高的中陽山,道路情況比之北線要差一些,不過到了舞陰之後,離開南陽郡治宛縣就不遠了。
南路爲汝南郡郎陵縣——南陽郡復陽縣,這條道路夾在確山與桐柏山之間,多處於丘陵地帶,也不算太好走。
劉備從汝南遷徙至南陽,自然不可能走北路,那處被曹操的人手控制,也不太好走中路,因爲中路的東頭靠近陽安都尉李通的駐地陽安,所以只能選擇最爲穩妥的南路。
與之相對的,李通、趙儼等人援救杜襲時,走的便是離開宛城更近的中路。
當劉備有驚無險地進入南陽郡後,得知消息的劉表便遣從事吳臣、伊籍往迎,以示對劉備的重視。
吳臣等人快馬加鞭趕路,在桐柏大復山以北的平氏縣時,終於遇見護送着大量百姓走的拖拖拉拉的劉備。
這趟迎接的頭面人物汝南人吳臣,表字子卿,其人也來頭不小,當年袁紹居喪養望之時,就與何顒等人一同被袁紹結爲奔走之友。
眼下在荊州劉表幕下,吳臣也很受重用,也因爲與袁紹的故交關係,是最爲強硬的挺袁黨。
劉備眼下也算是袁紹的親密盟友,又方從袁紹處離開,劉表派吳臣來迎接,其示好之意亦十分明顯。
吳臣看到劉備的大旗後,隔開老遠就下馬趨前,朝着被衛護在中間,手腳修長方面大耳的那個男子揖禮道:“劉牧渴盼左將軍久矣,如今終於盼來了,在下汝南吳臣,代劉牧前來迎接。”
劉備也不敢託大,側過身來以示不敢受全禮,更朝吳臣回禮道:“在下在鄴城之時就曾聽聞大將軍言及吳君昔日奔走之誼,讓我若有機會來到荊州,定要多多來往,如今得見,果然淳淳君子,雅量非常。”
說完又對吳臣身旁一個較年輕者拜道:“這位便是山陽伊君吧?公祐曾在書信中與我言,二位對其幫助極大,備正要鄭重致謝!”
伊籍忙上前行禮道:“在下怎當得左將軍之禮,吾與公祐、子仲二位賢兄甚是投契,平日不過代爲在劉牧面前陳言一二,算不得什麼幫助。”
劉備道:“不然,荊州士人間,對於是否接納我劉備也意見兩分,若無諸君施加援手,恐怕我劉備還無一個安身立命治所呢!”
吳臣顯然不願在此事上多談,轉而恭維道:“左將軍果然仁德,如此危難之時仍不忘百姓,這一路護持下來大不容易啊!”
劉備被提及此事,雖然面上不顯,心裡仍舊頗爲自得,答道:“百姓們不曾負我,我亦不願負百姓,唯有與彼輩相攜共進了。”
吳臣道:“劉牧事先已經爲左將軍安排好了屯駐之地,便在此處西邊百里的新野城。左將軍可遣手下將士與百姓緩緩前往,自與我先去襄陽面會劉牧。”
劉備聽說是新野時,心裡微感失落,他原以爲自己的待遇應當如張繡一般駐紮宛城這等通衢大邑,沒想到卻是新野小城。
伊籍好似看出了劉備的不自在,解釋道:“如今南陽北境正在交兵,宛縣、西鄂、博望等地屢遭戰火,城池隳壞,民人流失,暫時不適合駐紮,倒是新野少遇戰火,算是一片安樂之土,正適合左將軍養息。”
劉備忙收起閒雜心思,朝西南方向遙遙拱手道:“劉使君如此爲備着想,備無以爲謝也!唯有坐穩新野,爲劉使君屏護北面之敵。”
就在劉備與吳臣、伊籍等人聊着些場面話的時候,在他們十幾步外,顏益與李三正靜靜觀望。
顏益看着那神容憔悴且頗有威儀的劉備,心想此人果然是個人物,逃難來荊州,都能有這麼多百姓跟隨,看來族兄讓自己小心留意他還真沒錯。
只不過族兄又怎會言之鑿鑿地說劉備會來到荊州,還會被劉表安排在新野呢?還真是奇了怪哉!
顏益的目光還掃過默默站在劉備身後的文臣武將們。
那紅臉膛長鬚髯的應當是關羽吧?
那黑炭臉銅鈴眼的應當是張飛吧?
另兩個身材高大的將領是趙雲與陳到?
那個窄袖胡服的浪蕩中年人是簡雍?
那個一本正經寬袍博帶的又是什麼人?
雖然心下好奇,顏益卻不打算立刻上前相見,按照族兄的吩咐,他遲早得會一會劉備,然而現在不是時候,他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
說來也巧,顏益剛剛從襄陽北上,便遇到了前去迎接劉備的吳臣、伊籍等人。
在太常趙岐的宅院裡,顏益早就在趙戩的介紹下與吳臣、伊籍見過,大多數人只是以爲那個一直在抄書好學後生是趙岐的弟子門生,所以也沒太在意。
吳臣等人不知道顏益去做什麼,但顏益卻對他們的去意瞭如指掌,便主動搭訕一番,就此一路同行了下來。
在同行的時候,顏益倒是與吳臣有過溝通,因爲吳臣屬於荊州幕僚中最爲強硬的挺袁派,他要與劉表打交道,少不得需要吳臣美言一二。
在到了這平氏縣後,不管吳臣等人是否到了目的地,反正他顏益的目的地到了,事先也與吳臣交代過是來平氏會一個朋友,所以也毋須再次告辭,直接就與李三等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隊伍,往平氏縣下的義陽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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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義陽鄉唯一一家兼賣酒水的食肆裡,幾個年輕後生也正在對帶着部屬和百姓途徑平氏的劉玄德評頭論足。
一個較年長,貌相敦厚的青年道:“劉玄德爲今上尊爲皇叔,屢次力抗奸佞,真乃漢室柱石也!”
一個較年輕的紅臉青年卻道:“子太此言詫異,豈有整日價被攆得東奔西跑的漢室柱石!”
被喚作子太的敦厚青年道:“那是劉玄德時運不濟,剛入主徐州,就遭逢呂布背反,失了根據地,後曹孟德奪下徐州,卻自遣長吏,唯委之以豫州牧虛銜。劉玄德其後又尋機反釁,只是根基不牢,不能力敵曹軍罷了。”
紅臉青年反駁道:“遭逢呂布背反就失了徐州,那曹孟德不也曾遭遇呂布背反,也不見其失了兗州。況且劉玄德受命南討袁公路,卻引兵東向奪取徐州,又豈不是背反乎?”
敦厚青年道:“這怎一樣,左將軍可是有衣帶詔,是奉詔行事。”
紅臉青年道:“衣帶詔?此物可曾有之?天子可承認過?怕是某些有心人胡編亂造的吧?”
敦厚青年爲之語結,轉頭看向另外一人道:“公繹,你且說說,此事當不當真?”
那被喚作公繹的是一個國字臉青年,年紀與紅臉青年相若,聞言說道:“衣帶詔爲不爲真我不知,然曹孟德把持朝綱,令出一門怕是不假。”
敦厚青年聞言大點其頭道:“公繹此言在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故左將軍此乃義舉,不爲背反也!”
紅臉青年嗤笑一聲,卻不直接答話,而是又滿飲了一碗酒水。
飲過酒後的青年臉膛愈發紅亮,昂着脖子道:“且不提他背不背反,義不義舉,這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日子過得也太過憋屈,大丈夫不爲此也!”
敦厚青年疑惑道:“咦!文長去歲時還曾言劉玄德起於微末,白手起家,乃是一時豪傑,若其能來到荊州,當往謁一觀,如今怎又改了口。”
紅臉青年道:“此一時彼一時也,方纔我觀劉玄德麾下部伍長途奔走神情疲憊,又有衆多百姓拖家帶口狼狽不堪,若只是這般的劉玄德,在我看來,還差了點兒勁。”
敦厚青年也嘆道:“那些長途跋涉的將士、百姓的確不容易,不過也可見得左將軍甚得人心,方纔有這麼多將士、百姓甘願追隨。”
紅臉青年道:“那又如何,彼輩追隨他,可是甘願顛沛流離?又有誰不願過上好日子?所以麼,在我看來,劉玄德不過一落魄豪傑爾,尚且算不得個頂個的英雄人物!”
敦厚青年道:“噢?那在文長眼裡,何人堪稱英雄人物?”
紅臉青年又幹了一碗酒,用大手抹了把嘴,擲地有聲地說道:“天下英雄,當屬官渡之戰力挽狂瀾的討逆將軍爲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