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裡,陳琳便揮毫寫就一封質問文書,令使者快馬加鞭趕往太原。
同時,逢紀也派出幾波人手,分別往太原、上黨、趙國、常山等地調查此事。
不過,去往太原的使者剛剛走沒多久,幷州刺史高幹的使者也到了鄴城。
至於高幹爲何派人前來,那當然也是來告狀的。
一向心高氣傲的高幹在黑山裡遇到這等委屈,又怎麼肯對顏良善罷甘休呢?
打是不可能打的,便也只能寫封信向舅舅告狀才能下得了臺這樣子。
只不過他沒料到顏良的動作如此快,竟然搶在他前頭把彈劾奏疏送入了鄴城。
袁紹接到外甥的來信,原本還以爲高幹是來信解釋,沒想到打開一看,好嘛,兩邊咬起來了。
高幹自然是說他帶兵好意前往相助,但顏良飛揚跋扈,不但不心存感激,還讓人把他的營地包圍起來,至於顏良彈劾他縱放賊人一事則絕口不提,彷彿沒發生過。
這截然相反的兩封彈劾奏疏,讓袁紹頭疼不已,好不容易有所好轉的毛病又隱隱間要發作起來。
爲了搞清事實真相,袁紹召來爲高幹送信的使者,詢問黑山之中的事情。
那使者只是高幹帳下普通文吏,哪裡想到會受到大將軍親自接見,被袁紹的威嚴所懾便不太利索地把當夜所見講了出來。
當然,這文吏能被高幹派作送信這等苦差事,也絕非是親信,對許多細節並不知情。
文吏承認了到達虎頭山的當天晚上,曾聽聞營外有兵馬交手的動靜,鬧了好大一陣子,然而營中將校只是嚴守營寨並未輕動。
又說在天快亮的時候,就有常山典農和趙國郡兵分別來到他們營地前後,把營門給堵了起來。
高幹派人與交涉未果,遂派人去尋顏良,才讓這些堵門的兵馬讓開。
袁紹聽完之後還是一頭霧水,二封奏疏所言之事互相矛盾,且都有不合理之處。
即便是高幹閉門自守,顏良爲何要派兵堵住他的營門?
難道是怕高幹做出什麼不利於他的舉動?
會是什麼舉動呢?
派兵助黑山賊攻打顏良所部?
想到這裡,袁紹搖了搖頭,把這個想法拋之腦後。
高幹就算再是不肖,料來也不敢如此做,不然他首先就不會放過他。
其中還有一個很迷的細節,他說堵門的是趙國郡兵和常山典農,那高幹彈劾顏良又是爲何?
顏良雖然有臨時節制諸路兵馬剿賊的權限,但也不可能讓陶升和仇升做不利於友軍的事情,而陶升和仇升也應當不會答應纔是。
帶着無窮的疑惑,袁紹又私下令人去詢問了前來報捷的仇升與沮輝。
沮輝作爲顏良的幕僚,當然是斷斷不會承認什麼派兵封堵友軍營門之事。
而仇升的答案則是當時天將亮未亮,討逆將軍考慮到幷州友軍新來乍到,賊兵便有大動作,爲了保障友軍安全,也爲了以防萬一,派他與陶升所部駐兵幷州營地側翼以爲照應。
至於封堵營門的舉動則被解釋爲當時情況混亂,唯恐有賊人假冒友軍,故而嚴禁無關人等肆意出入。
僅僅靠兩邊的說辭,身在鄴城的袁紹自然分辨不清事實,只能再派人去詢問幾個當事人顏良、陶升、陰夔等人。
半個月後,袁紹拿到了逢紀交上的調查報告,看過報告後臉色十分陰沉。
沉默許久,袁紹才問道:“元圖,你以爲此事當如何處置爲好?”
逢紀來之前就想好了應對之法,說道:“臣以爲,此事要說高幷州故意縱賊雖猶不足,然消極避戰畏敵不前或許有之,明公可就此稍加斥責,令其戴罪自省。”
“而顏常山指使趙國郡兵、常山典農攔在幷州兵營壘左近雖有失當之處,但也並未引發大的矛盾,且其終究新立大功,不宜過分追究,只需在論功之時稍加提點便是。”
袁紹想了一想後道:“或許,也只得如此了,元圖,你說我讓元才執掌幷州數年,他對黑山賊毫無辦法,而顏立善到常山不過半年多時間,就取得如此成效,難道是我擇人有誤麼?”
衆所周知,袁紹此人十分自傲,向來不願承認自己的錯誤,在原本的歷史軌跡裡,田豐就因此而被他殺害。
所以逢紀聽到袁紹竟然有反省之意也是微微吃驚,他雖然知道袁紹在用人上或許是存在一些問題,但卻不會說出來,而是道:“明公此話卻是不妥,這高幷州是明公所選任,顏常山不也是明公簡拔於微末,一步步提拔到這個位置上麼?”
“若非明公慧眼識金,令顏立善主持剿賊之事,張燕又怎會如此之快就覆敗?”
“高幷州畢竟缺乏戰陣經驗,若將其與久經沙場的顏常山相比則多有不妥,在下以爲其人主持幷州事務多年,無功無過唯有一個穩字,於明公穩定河北大局無不助益。”
袁紹聽了逢紀的話後,心裡稍稍舒坦了一些,又問道:“那元圖看,此戰當如何論功行賞。”
逢紀想也不想就答道:“恩出於上,在下不敢妄議。”
袁紹笑道:“元圖行事就是穩重,此處也無旁人,你且說來無妨。”
逢紀又謙遜了一番後道:“張燕乃縱橫河北有名的賊帥,顏常山此番能夠一舉剿滅還當厚加封賞。”
“然,顏常山在告捷文書中多將功勞推予部下,想必也是不欲使大將軍爲難,明公或可遂其之意,多加提拔他手下部屬。”
“臣聞其兄子顏枚見爲麾下軍候,於此戰中也是衝殺在前,大將軍不妨善加拔擢,如此,顏立善亦能感念明公之恩德矣!”
逢紀所言顏良推功於下不欲使袁紹爲難之事,袁紹雖未問諸於口但也心知肚明,那便是功高難賞之憂。
安排顏良去常山負責剿黑山賊的時候,不止是鄴城諸公,就連袁紹本人都以爲,至少要期以數載纔能有所成效,不料竟是如此容易就誅滅賊首張燕。
有大功不可不賞,但如何賞賜卻成爲了鄴城諸公以及袁紹心頭的困擾。
顏良如今爲討逆將軍兼領常山國相,可節制周邊郡縣剿滅黑山賊,牧一郡之地,掌萬餘兵馬,其權勢在河北之地已經不下於袁譚、袁熙、高幹等牧一州之地的刺史,遠超其餘郡國守相。
袁紹雖爲大將軍,但畢竟沒控制住天子把持朝政,手下的班底還都只是大將軍府的班底,能拿得出手的好處也十分有限。
遷顏良爲刺史掌一州之地?
莫說袁紹未必願意,即便是願意也並無空餘的位置。
袁譚刺青州,袁熙刺幽州,高幹刺幷州,一個蘿蔔一個坑。
至於冀州更是袁紹自己親領州牧,絕無可能交給顏良來做。
雖然前次南征打下了兗州一些郡縣,但畢竟地盤較小,若單獨任命兗州刺史委之以顏良則有些小家子氣。
且若以顏良爲兗州刺史,則勢必要節制南邊的大量兵馬,這又是袁紹所深深忌諱之事。
被逢紀這麼一建議,袁紹聽聞後也頷首稱善道:“顏立善倒是頗知分寸,識進退之道,與餘輩武夫大有不同。”
逢紀道:“顏氏先人畢竟以儒名稱道,立善亦是感念世道紛亂棄文從武,從其掌常山後所施之政,亦知其文武兼得,誠爲美才。當初聽聞其出掌常山,還有人在背後譏笑,卻是未能體察明公知人識人善加任用的深意啊!”
對於逢紀這種官場老油子而言,拍馬屁就是如此樸實無華,且枯燥。
不過袁紹聽了後還是十分高興,說道:“嗯!餘子目光短淺,又曉得什麼大事。”
隨後又道:“彈劾之事便就此揭過吧,我會行文訓斥元才,接下來元圖可率諸臣僚論一論如何賞功,此戰振奮人心,一定要厚加賞賜,萬勿寒了將士之心。”
逢紀道:“明公如此善待將士,實乃河北之福!”
送走逢紀之後,袁紹又陷入了沉思。
出生於本初元年的袁紹如今五十有六,雖已經過了年富力強的時期,但遠遠還未承認自己已老。
不過南征失敗與長期的病痛折磨,讓袁紹也不得不考慮到繼承人的問題。
他在分選諸子出掌各州時,沮授、田豐等謀臣反對,但仍舊一意孤行,其中未必沒存着聽任他們互相競爭以取優者的心思。
眼下來看,長子袁譚在青州的舉措實在有些令人失望,不但未能克定青州全境,讓曹操的勢力在青州蔓延,更在南征時舉止失當。
雖說此番攻下盧縣稍稍挽回一些風評,但仍舊不怎麼招袁紹喜歡。
次子袁熙也扶不上牆,他控制的地盤以前爲公孫瓚佔據。
按說在公孫瓚殺害劉虞後,鮮卑、烏桓等胡族曾起兵攻打公孫瓚,與冀州兵算是臨時盟友。
可在袁熙出掌幽州後,卻與東胡,乃至於與幽州本地士族多有齟齬,一直未能盡數掌握。
至於外甥高幹,本就不在袁紹考量之中,此次調查下來的事實更令袁紹十分不滿。
如此看來,只有三子袁尚差強人意,這段時間處置冀州軍政也還無大錯。
可袁紹細細思量,卻發現三子一甥的才具均不如顏良多矣,論行軍打仗自不消提,論治政也未必相及。
若自己有朝一日不在了,諸子裡誰又能壓制住他?
若是顏良是個如麴義這般的莽夫也就罷了,縱是爲亂也掀不起大風浪,可他還還知分寸識進退,十分得人心,卻是最棘手的地方。
且現在不像是幾年之前外無大患,如今曹孟德虎視眈眈,更需要如顏良這般的將才抵禦,遠遠未到藏良弓烹走狗的時候。
袁紹想着想着便有些頭痛,恰逢幼子袁買從門外探頭探腦往裡邊看。
袁紹便招手讓幼子進來,問道:“買兒怎麼來了?”
袁買想着母親剛纔吩咐的話道:“孩兒不放心父親大人一個人獨處,故而前來陪伴。”
袁紹撫摸着幼子的腦袋露出溫馨的笑容道:“買兒真懂事。”
心裡則想道:“還是此子最肖似自己,若是能等上十幾年,也不怕後繼無人了。”
“可是,自己能再等上十幾年麼?”
“哎……!”
在後幾天的堂議時,袁紹一改先前先處置彈劾之事再議功的決定,讓臣僚開始議論此戰之功。
衆臣僚議論紛紛,最後定下的方案是給顏良所表有功將校各升一級。
如陶升原爲建義中郎將,授振武將軍,仍領常山典農事如故。
張斐、隗冉等原先任司馬的升爲校尉,昌琦等原先邊爲軍候的升司馬,餘下衆將校各有升遷,並賜予大量財帛。
袁紹還特意在衆人面前表態,超拔顏枚,從軍候升兩級爲校尉,以示對顏氏的恩遇。
不過,對於大將顏良的功賞卻遲遲未能議定。
一派臣僚稱顏良雖有大功,但與高幹互相彈劾攻訐,有失和睦,不宜隆賞,可賜田宅財帛。
但另一派臣僚卻不同意,稱彈劾自有別處,既然大將軍都不計較了,以此來壓制顏良的功勞不合理。
帶兵的將校們則更爲顏良抱不平,聲稱誅滅張燕理當重賞,不然不可酬其功。
眼下鄴城武臣之首是淳于瓊,他本人多次收到顏良的好意,當然不會在此事上作對,便有意縱容武將們生事。
武將們則如此想,若是誅殺張燕如此大功都不重賞,那他們以後有了戰功,豈不是更無從賞賜?
而因爲此前的刻意結交,鄴城中諸多臣僚都與顏良的關係不錯,更罕少願意在此事上大力反對,以免被素來會記仇的顏良給記掛上。
可究竟如何賞賜,也是個棘手的問題,事情就如此這般久議不決,讓袁紹也感到十分爲難。
袁紹不免心想若是自己執掌朝廷權柄,隨便給顏良騰個九卿的位置,再不濟封個侯就能應付過去。
在這個時候,他便想起了沮授當初勸他西迎天子之事,對那時的猶豫不免有些暗自後悔。
就在袁紹與鄴城衆人難以決斷的時候,一封來自北方的急報,卻是打破了這個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