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淵看了看文稷,心道這個手下雖然兵略尋常,但勇武有加,此刻倒正可派上用場,便道:“伯豐,眼前形勢不容樂觀,你只需抵擋住河北軍正面攻勢,我再派一曲人與你漸次掩護回撤,務必小心。”
文稷大聲道:“末將明白。”
雖然這一部曹軍士卒忙活了大半天,幾乎人人疲憊,但夏侯淵的直屬部曲還是相當給力,又有文稷這等勇將率領,倒是把昌琦的戟士衝勢給稍稍遏制。
但曹軍敗退的大勢已然形成,即便是文稷再悍勇,也只不過是讓他們敗退的姿勢更好看些。
正所謂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曹軍最好的時機是長途奔襲之後的那次進攻,若當時夏侯淵能夠全力一搏,不計傷損地攻破顏良的殿後部隊,那眼前誰追着誰打還真不好說。
但當時的夏侯淵還沒對此戰有最深刻的認識,認爲野戰以多打少不會有太大的問題,直到久攻不下才頻頻增兵,正形成了所謂的添油戰術。
反觀顏良的決策就完全反了過來,通過不停地示敵以弱來誤導曹軍,更把防禦反擊的戰場放在天然的垣牆邊上,藉着地利拖延時間,消磨對手的耐心,最後用騎兵襲擾和步兵生力軍衝鋒來收尾。
戟士們的攻勢如潮,曹軍在撤退的過程中,每退後一段路程都要付出數人數十人的代價。
雖然討逆營將士也多有傷損,但戟士們在蒲邑廢城中等待得足夠久,正需要一處地方好好發泄他們積蓄的戰意。
雙方就這麼膠着在一起,邊打邊走了十里路,突然官道南邊跑來了一支百來人的隊伍,爲首幾騎直直進入了曹軍陣中。
這爲首之人正是夏侯衡,他來到夏侯淵面前後滾鞍下馬,跪拜在地上道:“稟告父親,兒無能,未能守住浮橋,已然被河北逆賊焚燬了?”
夏侯淵自從看到自家兒子風塵僕僕跑來就感到事情不妙,待到聽夏侯衡如此一說,頓時感到腦中一陣眩暈,他連忙扶住馬鞍,搖了搖頭清醒了一下後,兀自認爲是自己聽錯了,問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夏侯衡心裡又羞又慚,擡頭複述道:“兒無能,浮橋被河北逆賊焚燬了!”
夏侯淵這才意識到不是自己聽錯,令自己驚懼之事真的發生了,他心頭大怒,擡起手中的馬鞭對着夏侯衡就是狠狠一鞭子,叱罵道:“孺子竟如此不中用,真正可恨!”
夏侯衡面對父親的鞭子也不敢閃避,只是把眼睛閉起,任由鞭子在臉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答道:“兒知罪,兒恐河北逆賊將不利於父親,故而前來通稟。”
夏侯淵恨聲道:“你知罪?你可知道你犯下的是什麼罪孽?你讓眼前的數千人沒了退路,你知道個什麼?”
夏侯淵越說越氣,提起鞭子還要繼續抽打,而跟隨夏侯衡一同前來的中年家將卻搶上一步,跪拜在地道:“回稟家主,河北軍先用騎兵突襲,再於上游釋放火船,其圖謀已久,少君雖殺傷河北軍數人,然難以阻擋火船靠近,還望家主手下留情。”
被親信家將一個阻擾,夏侯淵稍許恢復了冷靜,問道:“哼!讓你跟着他,便是這麼個結果?如今浮橋如何了。”
“浮橋被焚燬大半,只搶救下少量船隻,少君已經命封丘城中派人再蒐集船隻重新搭建浮橋。”
夏侯淵再度看了看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斥道:“還跪着作甚?等我扶你起來麼?你不是要殺敵建功?文將軍在後陣爲大軍殿後,從現在起,你便去他麾下做個小卒,莫要怪我沒給你機會!”
夏侯衡自知事情的嚴重,也不敢開口求饒,只大聲應諾。
一旁的中年家將卻心中大急,這夏侯衡要是送去斷後那多半是凶多吉少,連忙求情道:“將軍毋乃太苛乎?”
夏侯淵冷冷地道:“我苛待他?若不如此,讓我有何臉面去見麾下士卒?你若是不忍便隨他一同去吧!”
這家將乃是夏侯家的忠僕,此刻大約也懂了家主的意思,應諾道:“小人遵命!”
此刻在行軍之中,夏侯淵與夏侯衡等人的對話自然瞞不過周邊的士卒。
一開始將士們對於浮橋焚燬退路被斷的確心中惶恐,對夏侯衡無不心中惱恨,也連帶着對主將夏侯淵多有怨尤,但夏侯淵把自己長子派去以一名小卒的名義斷後,處置極爲公允,絲毫不顧私情,卻是讓周邊的將士們暗暗佩服,先前那些不滿也就被掩蓋了起來。
夏侯淵遊目四顧,發現身遭的將士們大都面如土色,神情衰敗,他知道這事對士氣的打擊極大,更意識到今天可能是鑽進了顏良精心佈置的圈套,但情勢如此,他也不得不爲了自己,爲了手下的數千將士奮起一搏。
夏侯淵端起水囊狠狠灌了一通,潤了潤乾燥的喉嚨,然後高聲喊道:“二三子,河北賊設下陰謀,毀我浮橋,欲要將我等盡殺於此。幸得封丘城中還有舟船,我等只需退至碼頭便可安然返歸,我將親爲全軍斷後。”
“隨我,殺回去!”
夏侯淵身旁的短兵們紛紛應和道:“殺回去!殺回去!”
很快,整支曹軍全員都呼喊起了這發自內心的訴求之聲,瀕臨奔潰的士氣也因而重新煥發了起來。
原本已經退回到一旁休息的顏良突然聽到曹軍之中爆發出驚人的呼喊聲,一時之間他還有些沒搞明白髮生了什麼。
但僅從曹軍通過齊聲呼喊而鼓舞起的士氣,他就知道原本已經十拿九穩的反擊戰又生出了變數。
“看來夏侯妙才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吶!到了如此地步仍能維持士氣不衰,也不枉我費了如此多的心神給他下套。”
偉大的軍事家兵聖孫子老先生曾曰過:“歸師勿遏,圍師必闕,窮寇勿追。”
這意思就是兔子發急了還會咬人,若是不想被傷着手手腳腳,那就放他逃了得了。
但這句話放在這個時間點的顏良面前並不成立,自己好不容易把夏侯淵給釣了出來,若是隻殺他個幾百上千那就太可惜了,下一次給他有了防備再想要坑他一次可沒那麼容易。
所以這回顏良是打算把夏侯淵給留在濟水北岸,如果實在做不到的話,至少也得把他手下這點精兵留下一半,那樣自家之後在兗州地界就可以橫着走了。
總的戰略意圖是要全殲敵軍,但戰術實施上還是要聽孫子老人家一句勸,免得真把兔子逼急了和自己死磕。
顏良看着士氣提振後的曹軍與昌琦所部戰得不可開交,比先前的情況要難纏不少,不由眉頭深皺,對身邊的顏枚說道:“你去把昌琦這廝叫下來,我有話要吩咐他。”
顏枚領命而去,不多時把昌琦帶到,只見這傢伙身上沾了不少血跡,也不知是他自個兒的還是敵人的,跑到顏良面前把大戟往地上一頓道:“將軍喚我何事?”
顏良看了看他光膀子的樣子,嫌惡道:“爲何不披甲?”
“甲冑穿着礙事,剛纔急着趕路就脫了。”
“若是你被人開了膛破了肚,那以後就再也不用礙事了。”
昌琦呵呵傻笑了一下道:“無礙的,曹賊砍不中我。”
“呸!那是你身邊短兵護持得力,不然你早都不知道死了幾回,你要知道一時廝殺一時爽,一直廝殺一直爽,別顧着貪戀眼前,沒了將來。”
“將軍教訓得是,末將這就改!”
顏良見這廝倒也光棍,便吩咐道:“顏枚,給他找件甲套上。”
顏枚忙找了件備用的甲冑,裡皮襯外鐵鎖,乃是上好的鎖子甲,幫着昌琦穿好繫緊了後,昌琦就拿起大戟轉身要跑。
“站住,誰讓你走了?”
“啊?將軍還有何事?曹賊還沒殺完,可否打完再說?”
“打打打!就知道打!你看看你手下的戟士死傷多少了?再這麼打下去,曹賊是殺完了,我營中將士也要死一多半。”
昌琦有些摸不着頭腦,疑惑地道:“這要打仗總得死人啊?”
顏良耐着性子給他解釋道:“方纔曹軍被隗冉突襲,再被我弩箭騷擾,以至於露出機會讓你追着打。但如今曹軍已經緩過氣來,剛纔又不知發生了何事,突然士氣提振。”
“雖說今日不能讓曹軍安然撤走,但也要防着他們垂死掙扎反咬一口。你且先緩一緩勁,莫要悶頭猛衝讓將士們無謂死傷。”
昌琦被顏良一頓教育,雖然表面上唯唯諾諾,但神情一看就有些不以爲然,顏良對這個腦袋裡全塞滿肌肉的傢伙也沒太好的辦法,只得又轉頭道:“顏枚,去看看張斐那邊的長矛隊歇息得如何了?若是歇息好了,讓他趕緊過來替下戟兵隊。”
昌琦一聽自己的任務要被替下,這才急眼道:“將軍,我等還能戰,還能戰啊!”
“嚷什麼嚷!從這兒到濟水碼頭還有三四十里路,還怕輪不到你再上麼?等張斐帶人上來後你老老實實讓開路,讓你再這麼打下去這一隊戟兵都要被你打殘了。”
昌琦被顏良板着臉一頓訓斥後,只得灰頭土臉地回去指揮手下給張斐讓路。
而張斐經過的時候,顏良刻意吩咐他慢慢打,只要牽制住曹軍的殿後部隊,不讓他們撤得太快便可,務必要減少自身傷亡。
安排妥當正面的攻勢,顏良又令人去把右司馬隗冉給喚來問道:“進武,濟水碼頭那邊情況如何了?”
隗冉在馬上抱拳道:“回稟將軍,碼頭一切順利,佈置在碼頭邊的遊騎引開曹軍駐守的人手後放火船引燃了浮橋,曹軍只來得及搶救下少數舟船。”
“沒能完全控制住碼頭?”
“曹軍守卒約有兩三百數,雖被驅散了一些,然其南岸又來援一支人馬,亦有一二百人,遊騎只得退卻觀望。其後又有約百餘人離開碼頭前往夏侯淵營中通報了消息,但碼頭便仍有兩三百人,且曹軍已然有了防備,便沒有再動手。”
顏良點了點頭道:“夏侯妙才果然慎重,還留了不少人守備浮橋。不過若是這橋再給他搭起來,可就包不了圓了。”
隗冉問道:“那邊只有幾十騎,騷擾一二還行,若要完全控制碼頭不敷使用,可要末將再增些人手去?”
顏良沉吟片刻道:“不知封丘城中是否還有人往援,若無得力之人前去,怕是不能隨機應變。”
“那末將便走一遭吧!”
“那倒不必,讓仇升去吧,不過在他去之前,你先帶人去曹軍前方襲擾一番,儘量不要讓夏侯淵發現目的。”
“末將遵命!”
隗冉領命去後,很快便領着騎兵去嘗試着衝曹軍前陣,但每次都一沾即走,不與曹軍步卒糾纏在一塊,引得夏侯淵只得派出騎兵抵敵。
而仇升趁着隗冉吸引了曹軍注意力,帶着五百人脫離了戰場,加速往南邊濟水行去。
顏良這裡將一張大網慢慢張開,正打算把眼前的曹軍一把罩住,而那邊夏侯淵則對眼前的局勢頭痛不已。
夏侯淵原本是想趁着士氣被激發起來後,調動兵力準備回頭把步步緊逼的河北軍給打痛了,從而擺脫糾纏安然返回。
他甚至連目標都選好了,那個袒露着胸脯的莽漢衝得如此靠前,真當他夏侯淵麾下無人。
但夏侯淵剛剛把經過短暫休息的兩個曲調動到後陣,準備替下一直扛着河北軍打的文稷,河北軍卻不再緊逼反而退了回去。
河北軍戟士們雖是退了,但緊接着又換上了一隊長矛手,只是這些長矛手的作戰風格與先前銳意猛攻的戟士們迥然而異,結好了陣往前緩步前進,仗着長矛的長度緩緩壓迫。
這種刺蝟一般的打法先前就讓曹軍大吃苦頭,如今雖然沒有垣牆的依仗,但攻守之勢早已易手,殿後的曹軍也沒那個膽氣再去頂着明晃晃的矛尖強突,只得聚集大楯守禦,再用長矛反向牽制。
看着後陣若即若離的河北軍長矛手,又看着側後方不停用弩箭襲擾的河北軍弩手和遊弋在兩側虎視眈眈的河北騎兵,夏侯妙才感嘆道:“顏良匹夫,這是要用軟刀子割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