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毓黎送了賀禮後,便要離去。
“你師父難得讓你出來,你就這麼回去?不見見那小子?”郎主示意小小去把秋冀陽帶過來,小小點頭應諾便徑自出了內室。
“爹讓他來做什麼?他也不記得我是誰。”郎毓黎細長的眼睛,不解的看着父親。
郎主看着兒子神色複雜,兒子太優秀也是一種痛,竟然被天界的人看上。
撫額哀嘆,他就兩個孩子,兒子跑去隨師修行,女兒笨到輕信人類,懷着孩子死了,雖然投胎轉世後,目前看來前景看好,可是他們金狼族,除了兩百多年前出世的郎清雙外,沒有新生命降臨久矣
難道他能把族長之位傳給小小?
族長之子丟着金狼族,撈過界跑到天界去修行,郎毓黎不成親生娃,他這個族長有何立場,責怪族裡的小傢伙們不成親不生娃?
“你修行久了,腦子呆得不行啦?秋冀陽就算現在不認得你這個師父了,難道他就不是你妹婿?不該來見你一面認認親?”
郎毓黎這才頷首。“是該見見,總要提點他,不要再犯當年的錯。”重重的嘆口氣後,他揚起眼看着郎主。“若不是他癡心,爲求小妹一生平順,毀了自己幾百年的道行,小妹今生怎麼可能這般順遂。”
“嘖,這小子夠笨的,求了丫頭順遂,結果差點自個兒神魂俱滅,要不是你那師父從中動了手腳……”
“安和畢竟是我的徒弟,也是師父的徒孫,師父偏疼插手也是自然。“終究是在一起修行了幾百年,安和又是個聰慧的,愛才的師父怎麼會不伸手拉一把。
“哼”郎主一想到那個霸着兒子千年的老道,忍不住冷哼連連。
“方纔送予小妹的東西,是師父特別挑選的。”郎毓黎提醒郎主,人家可是送了大禮的,就別那麼小氣了。
“那什麼東西,這麼神秘?”連看都不讓他看。
郎毓黎朗聲大聲。“師父對您還真是瞭解,他就說了您一定會因此不快。”
郎主利眼狠瞪兒子一眼,又道:“你什麼時候才學成出師門啊?我想卸下族長的重擔,好好陪着你母親。”
“時機未到,父親就別再逼我了。”每次見面,父親總不忘舊事重提,當然,見不到面的時候,沒少用心音騷擾他及師父,郎毓黎是早想完全放開金狼族族長之子的身份,可惜,父親後繼無人,遲遲不肯放過他。
“你”郎主開始數落兒子起來,雷聲隆隆風雨不斷,郎毓黎滿臉無奈,若是可以,他很想很想跟父親說,當年您好像也不是乖孩子的。
他少時,長老們可是常拿昔日郎主跟他老子對峙的舊事來說笑的,若非老郎主因戰辭世,郎主也不會臨危受命接下族長之責,郎毓黎喝口茶,心魂飛了出去,由着郎主對着他口沫橫飛數落他的不是。
※
小小站在隔開東次間與內室的隔扇門前,秀眉皺得死緊,專心聽着屋裡的爭吵聲。
安竹見她出內室,便丟下兩個小丫鬟,上前問安,見小小沒理會自己,反倒站在隔扇門前動也不動,不禁疑惑的站在她身邊,見主子偏着頭只着耳朵似在聽着什麼,也學着豎耳傾聽,然而自己聽了半天,除了遊廊下鳥籠裡的鳥兒偶爾的吱啾聲,風吹拂過樹葉的沙沙聲,什麼都沒有,夫人究竟在聽什麼?
“夫人?”沒有得到響應,安竹試着喚了幾聲都一樣,偏着想了想,她試探着開口:“小郡主?”
“嗯?”小小心不在焉的漫應了聲。
“您在聽什麼?”
“嘎?”小小總算回過神來,看到眼前的安竹好奇疑惑的眼睛,她才淺笑着揮手示意她不用在意,走到東次間擱在多寶格前的美人榻,徑自坐下。
“讓人去看看,冀陽哥哥在那?請他過來一趟。”小小神情懨然,讓安竹疑惑不已。
“夫人,該稱呼會首,這兒畢竟是景波山莊。”安竹輕聲提醒。
小小看她一眼點點頭:“知道了,去請會首來一趟,我有事情找他。”
安竹爲難的看着小小。“內院的事,要不要等會兒會首回來用膳時再說?”
“不行,很重要的。”小小難得很嚴肅的看着安竹,回絕掉她的建議。
安竹面上不顯,心裡卻一驚,是什麼事情讓小郡主這麼堅持?不過她沒敢多言,轉身吩咐起小丫鬟,讓她快些去請會首過來。
小丫鬟聽到吩咐,偷眼看了夫人一眼,這才轉身飛奔而去,竟也是個識武的。
回過頭見小小怔怔的看着落下的帳幔,安竹輕聲的說:“夫人放心,小瑤識武,肯定很快就將消息傳給會首。”
小小點頭應了一聲,揣着懷中的木盒,在心裡思量着,方纔偷聽到的事,她知道郎爹曾有個女兒,所以大哥將自己交給郎爹時,郎爹完全是看在這個過世的女兒份上才厚待自己。
然而方纔大哥與郎爹說的話中,卻透露着,自己有可能就是這個女兒轉世?而冀陽哥哥前世竟然是大哥的徒弟?
雖然說在金狼族裡長大,小小卻不曾遇過這般離奇的事情。
天陽國信佛國,卻從未曾聽聞轉世之說。
所有的人死後歸陰,在陰司贖盡前罪後,由司引者引入佛國之境,何來魂魄轉世?
就連異族死了之後,都如人一樣魂魄歸陰,若遭天劫魂飛魄離七七四十九天,恰爲人間四十九年,如若魂魄未聚,則魂飛魄散世間再無此人。
所以當年郎主趕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內收集藥齊兒的魂魄,根本無暇分心顧及女兒郎毓寧,纔會讓她遊蕩山野之中,與蛇精、兔精、蝶精幾個廝混,讓她在友人分別因人類而失了修行之後,也同樣踏上不歸路。
這些事情,海姥姥曾拿來當牀邊故事,夜裡哄她睡覺時,對她說過。
海姥姥每每說起郎毓寧的故事時,總直視她的眼睛,似在告誡她不要重蹈覆轍,她一直覺得奇怪,然而當她追問海姥姥時,海姥姥老是笑着就岔開了去。
現在想來,難道金狼族上下都知道,自己是郎毓寧的轉世?
小小抱着頭,不知道該想些什麼了,她是朱映柔,又是郎小小,現在又多了個郎毓寧的身份,她究竟是誰?她應該是誰?她到底是誰?郎家莊的人是因爲她是郎小小纔對她好?還是因爲要彌補對郎毓寧的愧疚纔對她好?
淚順着潔白無瑕的臉頰滑下,腦子裡一片混亂,從打開眼睛看到阿孃握着她的小手,哭得淚人兒起,她就認定阿孃是她的孃親。
她不記得自己是誰,他們說她是郎小小,她就是郎小小。
是大哥在回家的路上巧遇才被撿回來可憐的娃,她悽慘的只能躺在牀上,連爬都爬不起來。
全身上下的骨骼筋脈俱斷的苦,只有當事人方知其中苦楚。
直到後來她才曉得,原本她的傷雖重,卻不致筋骨脈絡全斷,本來服了金丹後,挺多躺個兩三天,傷勢就能大好。
萬萬沒想到的是,她傷勢略好,便急吼吼的要衝出去,結果當然是很悲慘,從牀上狠摔落地,再次斷骨傷筋,一次不打緊,喂顆金丹就又救回來,沒想到的是,當事情重複上演兩次、三次後,情況不見好轉,最後演變成無數次時,郎主原就不白的臉黑如鍋底,最後那次他發狠了老子不救了,讓小傢伙摔去。
海姥姥說她就是那次摔壞了,從牀上跌落金磚地板後,之前摔落未愈的傷一次暴發,以土石之流崩落之勢,生生地把她全身上下骨胳筋脈全扯斷,郎爹發現不對勁時,已然無法再以金丹救治,若是請不到藥谷主人來救,她只能當個活死人,一輩子癱在牀上動彈不得。
郎爹本就苦追藥谷主人不可得,那回不知他費了多少口舌,才把人請回來,海姥姥抱着她,跟她說故事時,再三叮囑她,千萬千萬要好好孝順阿孃,因爲那時阿孃根本不想來,見了她之後,卻是七天七夜不眠不休方把她救回來。
她醒來時,看到的阿孃眼睛浮腫,明明心疼她心疼得不得了,恨不能將她抱在懷裡,可是不行,她因爲上了藥,全身上下被棉布纏繞住,只能握着她的手。
受不住疼,小小曾撒潑過,尖叫哀嚎過,可是椎心刺骨的痛宛如蟻咬,每每醒來冷汗淋漓,叫人苦不堪言。
待她好轉,知道金狼族中有仙藥時,她曾跟阿孃抱怨爲何不用仙藥治她,只要一顆仙藥,她便立即好轉,不用那麼痛苦的等骨胳筋脈長齊復原,更不用像個小娃娃學走路般跌跌撞撞的。
阿孃表情複雜的回望她不發一語,直到開始習武,她才明白,她與郎爹、阿孃、海姥姥他們不同,看着他們學法術,自己只能一步一步慢慢練,小郎學什麼都慢,可是與他相比,她更慢,他們能學的東西好多,她卻只能可憐兮兮的從站樁開始慢慢習武。
那時她想,我是郎小小,全金狼族最小的孩子,我要努力學會所有我能學的,不讓郎爹阿孃失望。
沒有想到,十年後卻跟她說,她還有另一個身份,叫朱映柔,甚至她另外一個爹已爲她訂了夫婿,就這樣把她丟出來,自被從郎家莊丟出來後,她不是沒有害怕過、恐懼傷心過,只是她能怎麼辦呢?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
小小無聲落着淚,安竹看着心慌不已,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爲何夫人會哭成淚人兒,先頭又無緣無故的交待讓人找會首回來,難道是受了什麼委屈?安竹努力回想,一早打出門起,到回房爲止,中間有些什麼不對勁的嗎?
任憑安竹怎麼想,就是想不出來小小爲何哭。
只能看着小小埋首落淚束手無策,正焦頭爛額不知如何是好時,小丫鬟打簾通報,會首回來了。
安竹忙上前行禮,急急將情況與秋冀陽說明白。
“你們先下去吧”秋冀陽面沉如水,讓她們全下去,安竹擔憂的看了小小一眼,擡頭見秋冀陽朝她微微頷首,便安心的退下。
秋冀陽坐在美人榻上,將小小擁入懷裡,輕聲的問道:“這是怎麼了?哭成這樣?”
小小雖然想着心事,耳朵仍是聽到外間小丫鬟通報的聲音,以及安竹對秋陽說的話,感覺到他在身邊坐下後,她已然開始收拾情緒,內室裡郎爹和大哥可都還等着見。
“郎爹帶大哥來了。”
大哥?小小稱呼朱平珏一向是哥哥,這大哥是誰?他不禁疑惑的看小小,小小哭得眼紅鼻紅臉頰紅,看來好生狼狽又讓人憐惜。
他掏出汗巾將她臉上的汗漬、淚水全都擦拭乾淨。“你把狼爹及大哥丟在內室,自己坐在這兒哭,他們豈不心疼?”他突然明白過來,這大哥指的是誰,看來便是當年在山崖下,將小小救回郎家莊的那位大哥吧
小小聞言張目結舌回不了話,良久才冒出一句。“郎爹只會罵笨丫頭光會哭笨死了。”
秋冀陽看着妻子神態懨然,不知是何事心傷若此,想問卻不是時候,內室裡有着他的岳丈與大哥在,總不好把貴客晾着,自己在這兒哄老婆,要哄也得送走客人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