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家裡的小侄子,張夫子心中有些忐忑,小傢伙年約十歲,長得眉清目秀,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小小年紀眼色極佳,對着引着多年不見的二伯上門的少年喊哥哥,對着張夫子左一句二伯右一句伯父,喊得張夫子心裡頭熱乎乎的。
張家三個兄弟,大哥張全福早逝膝下沒有兒女,大嫂再嫁,他當年離家時,想要考個功名出來再成家,沒想到考到個同進士,自小一帆風順的張全祿自此運氣走下坡,帶着隨從到滇州與地熾國交接的越煬縣上任時,遇上了山崩,一行人跌入山谷,死的死傷的傷,傷勢較輕的小廝說要找人回來救,傷勢較重的他只能躺在原地動彈不得,幸得路過的潘將皇子所救,在小山村養傷的時候,才聽人說,發現有人被雪狼吃了,他去看了遺物,才知道出外求救的那人爲何遲遲不歸,而自己若非得潘將皇子所救,只怕也成雪狼的食物。
潘將皇子是救命大恩人,所以他這些年一心一意的輔佐着他,看着他一步步攀至高峰,他心裡實有說不出的滋味,這回揮軍南下攻打天陽國,張夫子與方夫子,還有其他幾個同是天陽國子民的人最是難受。
潘將皇子被撤下元帥一職的同時,大王另封了太子,他們幾個人如遭電擊,多年籌謀努力頓時成空,失了太子之位的潘將皇子竟要帶他們進京,對張夫子來說心緒更是複雜到極點,見到垂垂老矣的父親,枯瘦的身子坐在暖炕上,母親與三弟媳窗下忙着針黹,他鼻頭就忍不住一酸。
想到在上京的嬌妻美妾,頓時覺得自己站在那兒,很是對不住兩位老人家。
小侄子很機靈,一路上脆聲說着京城繁華之處,聽得領張夫子來尋人的萬來客棧小二頗爲驚異。“小傢伙,你要再大點,哥哥我的差事你就能頂走了。”
“真的嗎?”張夫子瞧小侄子聞言笑得燦爛,隨即斂了笑容,頗爲討好的對小二道:“那哥哥肯定是高升當了掌櫃的。”
小二聽了一樂,一大一小兩個孩子說笑起來,張夫子卻心酸酸,上京自己那個嬌生兒,論年紀也不比侄兒小多少,成日裡趕鳥追貓的,被寵慣的話都說不清,更別說認字習武了。
思及此,他不禁暗暗搖頭,地熾國不分男女,人人皆擅騎,偏生他那兒子年滿七歲,別說騎馬,就連多走幾步路,都能撒潑。
若是潘將皇子甘於屈居人下,那他這幕客能待多久,若是他想爭得上位,他們得犧牲什麼,才能擁護有功?坐在騾車裡,張夫子不由深思起來。
小二與張家小侄子說笑之際,不忘偷眼打量着張夫子,見他面色沉重若有所思,心有所感的敲敲車板,外頭傳來咚的一聲迴應,小男孩見他分神,偏着頭看他,小二朝他微笑,拉着他問起家裡的瑣事來。
“……我爹打去歲就不見人影了,阿爺說他死在外頭的好,娘聽了就抹淚,姥姥就數落爹不孝……”小男孩畢竟還小,任是再機靈懂事的孩子,說到這些不免神傷,一席話讓張夫子一怔。
“你爹怎麼會不見人影的?”
“還能咋的,賭唄”小男孩說起父親來,神色黯然話語裡諸多埋怨。“去年冬至他出門說要置辦年貨,跟姥姥拿了錢就不見人回來,幾處賭場都去找了,都說沒看到人。”
“方纔你進院子後,就將院門關閉是爲了……”
“之前我找上門去,就遇上幾個同路人,我見他們神色不善,就故意晚了一步,見他們在門外大吼大叫,讓張爺您弟弟還錢,他們鬧了好久,我等不及就先回客棧,不過也讓我知道您家老人是住那兒,後來再去,今兒給咱們開門的老丈,見只有我一個,纔給我開的門,誰知道我一進門,後頭就有人推着我要闖進來,虧得我機靈,拿院子裡的大石狠狠的砸了擋在門裡的大腳丫那麼一下,那人吃痛縮回腳,我和那老丈才把門給關好。”
說起那日驚險,小二還心猶餘悸,張夫子也明白,爲何方纔小二會快手快腳的關院門。
“倒是多謝你了,今兒休息還陪我跑這一趟。”
小二訕笑着,小侄子開口問道:“二伯,您以後就不走了是不?”身邊是虛弱的老人,遇事軟弱只會抹淚的孃親,小男孩見到不曾謀面的二伯,覺得他比自己失蹤的爹看來可靠一些,二伯身上穿的衣服可是完好沒有補丁的,還有件看來厚實暖和的斗篷,小男孩看着豔羨不已。
“二伯如今住在別處,是隨主爺到京城來辦事的,辦完了事,還得回去。”
小男孩頗爲失望,張夫子重重的嘆口氣,若是可以,他想將家人接到上京去,可是爹會怎麼想,事到如今,他仍不敢對父親直言,自己是在何人麾下效勞,當年捎信回來,也只是說了自己重傷爲人所救,待得醒轉已然離家千里,朝廷判定他棄官潛逃,他若貿然迴轉,只回淪爲階下囚。
幾番魚雁往返,父親總算明白他的苦處,不再要他回來,只是他沒想到,家裡的境況竟是如此艱難。
帶着小侄子回到客棧,回了皇子正忙着,他便帶着小侄子去用飯,席間身後一桌,看似侍候人的丫頭僕婦,七嘴八舌的說着京裡的一些貴女的閒話。
張夫子聽到日前媒婆上門求見潘將皇子時,曾提到的幾個千金,忙提起精神豎耳傾聽。
待小侄子吃飽,後頭的閒話也終於告一段落,張夫子心想,這是那家的下人,竟能對那幾家千金如數家珍,說起隱私來,不像是尋常婦人閒聊,待她們散去,他忙將小二招來詢問。
“您問那幾位啊?她們是寶親王府在親王妃身邊侍候的,聽說是寶親王妃領着媳婦到附近的紫竹寺上香,主子們在寺裡用素齋,她們才跑來咱們客棧裡打牙祭。”
張夫子點頭,心裡暗想,合該我走運不是,就這麼巧,她們上門打牙祭,讓我坐在這兒聽到這事。
媒人再次上門來,潘將皇子面對說的名門千金不置可否,拿了名帖後,回頭讓人去打探消息,問到跟在身邊的幕僚來,方夫子倒是一一細數這些千金們的優點,唯獨張夫子久久不語,潘將皇子只道他沒想法,不料他竟問潘將皇子一句。
“您是要娶能助您爭回太子之位的妻子,還是娶個一般的名門千金即可?”
潘將皇子笑了。這倒有趣了。他饒負興味的看着張夫子,“有差別嗎?”
“有。”張夫子似笑非笑的道。“若是要個天陽名門貴妻,老實說,這些千金們條件都差不多,論家世、論美貌、論才華皆是相去不遠,然而這些千金貴女們,卻都無法讓您奪回太子之位。”
大王密旨裡,便是要潘將皇子入天陽國,找到供貨給韓川國的人,與他直接交涉,如果順利成交,他便有機會掙回太子之位。
這是張夫子思考多時所得的結論,潘將皇子微眯着眼,打量着張夫子,良久之後,他打發走方夫子及其他人,方夫子臨走前,深深的看了張夫子一眼,才神色複雜的轉身離去。
待屋裡只剩下他和張夫子後,潘將皇子才低聲道:“你倒是心思慎密,看得出來我的盤算。”
“學生不敢,只是苦思多日,方纔明白皇子處境險峻,繼任的太子與您交情不深,雖是一父同胞,實則如陌生人還不如,若是阿爾它太子繼任大王,只怕皇子爾後的日子不好過。”
以己推人,張夫子心想若自己是那位阿爾它太子,一旦他繼任大王,定然不會容前太子潘將皇子活的好好的,自己不過一介小小文士,潘將皇子若遭不測,如他等外國幕客豈有好果子吃?只怕死得比皇子還早吧
他老老實實的跟潘將皇子交代了自己所想,潘將皇子聽了後,微微一笑。“如此說來,張夫子倒是個貪生怕死之人”
“是。學生更怕在上京的兒子死於非命。”
潘將皇子微笑的瞅着他看,張夫子被看到背心直冒汗。
“你倒是說說看,若我想與阿爾它相爭,就該娶那家的閨女兒爲妻?”
“這位吏部令史範九夷的嫡三女,兵部書令史宋梧之獨女也可爲夫人。”
潘將皇子挑高了眉頭,疑問道:“那正妃呢?”
“皇子殿下,您的正妃,自然該是地熾國的貴女纔是。”
“哦?”
“若您想要爭回太子之位,勢必需要國內權貴相助,想來他們寧可要您,也不想阿爾它太子吧”
“阿爾它沒有母族,若是娶妻,他日登上大王之位,妻族顯赫必成地熾國第一族。”潘將皇子道。
“阿爾它太子虛長您數歲,早已成親育子,他與正妃感情甚篤,就算現在其他貴女嫁進太子府去,也爭不到什麼榮寵,更何況他連世子都有了,只是後宮之中,他沒有後盾,僅有大王。”而大王明着封阿爾它爲太子,另一方面卻命潘將皇子設法取得天陽的軍火,由此可知阿爾它太子的地位實則不是如外界所想的穩固。
“可惜寶親王的女兒只有一個,而且這個女兒已經成親生子。其他幾個親王的嫡出之女不是年齡太小,就是已經成親。真是太可惜了。”潘將皇子天外飛來這麼一句,讓張夫子錯愕的瞠目。
“怎麼?若是能娶個天陽的宗室貴女爲妻,豈不好過納那等小官的女兒爲夫人。”
潘將皇子微笑對上張夫子的苦笑,張夫子能肯定主子這是在開玩笑,天陽與地熾敵對多年,若他真娶了天陽的宗室女爲妻,只怕地熾國的那些老頭子們第一個要跳起來罵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