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裡多了一張字條,是卡特·摩根留給他的。
看來你打算自主行動,字條上寫道。
既然你不需要,那麼摩根家將對你停止一切資源與人力支持,主管權限從今日起作廢,該職務交由其他人暫時承擔。
只是別忘了,府漢身上的案子,仍在一天天地進展呢。
我等你的好消息。
字條上最後一句話,是“想向我道歉、重新合作的話,我隨時歡迎”。
……老實說,看清楚字條的過程,很不容易。
在其他人眼裡,或許墨跡紙張都清晰穩牢;但是府太藍只看了第一行字,就觸電似的往後一縮、撞上了沙發,勉強躲開了從紙面上驟然直立起來的第二行字。
一個單詞勾着一個單詞,字母扭曲拉扯,立在空氣裡聞聞嗅嗅,還轉“頭”望了幾圈,才又很失望似的,重新趴回了紙上。
“巢穴解離症”不是幻覺——至少發展到他這種程度的“巢穴解離症”,已經不是幻覺了。
整個黑摩爾市的獵人中,恐怕沒有人像他一樣頻繁進出巢穴、連間隔休息都沒有的,所以也沒有人能把“巢穴解離症”發展成如此地步的實質異常。
府太藍記得自己最初出現症狀時,還伸手去摸過那個幻象;那個時候,他的手落了一個空。
現在……現在摸上去的話,恐怕不會落空了吧?
他近乎茫然地看着紙條上歪歪扭扭的文字,過了好一會兒,內容意思才終於清晰了——只是他好像已經錯過了產生情緒的時機,看完以後,竟空落落的沒生出一絲怒火。
往胸膛裡看去,只有黑幽幽的深深洞穴。
他生氣又能怎樣?卡特·摩根又不會怕得因此晚上失眠。
原來有人代替了他,在暫行主管之責啊……
府太藍仰靠在沙發上,望着天花板,心想,那個人估計是攏珍吧?
當初在他空降成爲獵人主管時,他已隱約察覺到了一點跡象。儘管攏珍很稱職,並不從臉上流露出什麼。
如果沒有自己,原本大概是該由攏珍升任主管一職的——她不進巢穴,但身先士卒這一點,本身也不是一個主管該做的事;倒不如說,府太藍動不動就獨自進巢穴,反而是他自己任性,不是他在盡責。
攏珍是什麼時候決定不進巢穴的?她似乎說過……是在她念大學的時候吧?進了一次就被噁心得夠嗆,又害怕又厭惡,再也沒進去過。
府太藍任自己思緒像雲霧一般,漫無目的地飄遊四散,遊得世界一片虛白茫茫。
過了不知多久,彷彿是從厚厚棉花裡勾出一點點碎玻璃似的,他好不容易纔把神智重新勾起來,拽上了檯面,想起了自己該乾的事情。
從巢穴裡拿出來的那隻淡藍色信封,同樣是用膠水黏起來的,輕輕一撕,信封就發出了一陣尖銳的、喘息的笑聲——“討厭討厭好癢好癢好痛好”
“嗤啦”一聲,切斷了它最後的聲音。
府太藍覺得巢穴有時真的很沒品味。
信紙倒是一張老老實、普普通通的信紙;黑墨翻攪着、扭曲着,在紙上燒出一個個字母似的焦洞——不能將目光探進焦黑深洞裡,讀信時只能眯着眼,大致掃一眼文字輪廓,再趕緊挪開眼睛。
巢穴聖路易斯醫院賬單
住院時長:2026年11月24日,0:46AM——2026年11月26日,10:00AM
消耗藥片:6枚
使用病牀:1張
享受醫護人員關心:12次(不收費誰關心你)
費用總額:十天的命運
府太藍閉了閉眼睛。這個價格……也太高了點。
兩年前那一次險死還生,也不過才收了他五天半的命運。
收費詳情:
巢穴將從你的未來人生之中,選取與費用總額相當的天數,並替你把這一段時間內的命運決定下來。
一旦命運被固定,無論你怎麼掙扎、怎麼抗拒,都無法逃出既定要發生的事實。
(你們人類不是經常爲了“命運是否已註定”一類的問題而煩擾嗎?
這樣一來不是很好嗎?不用擔心未來命運了,巢穴已經幫你安排得清清楚楚、無法更改了哦。)
舉例而言,某獵人A付出了六天的命運作爲住院費用。
巢穴精心選取他從四十歲生日開始的六天,爲他註定了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事實;所以當A迎來四十歲時,除非先一步自殺,否則六天內絕對會一步步按照巢穴安排,走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註定命運。
當然,這是極端的例子。我們也不總是鐵石心腸。
也有可能安排你中了十億刀彩票頭獎呢!然後在兌現完獎金回家的路上,一家人齊齊車禍死亡——開玩笑,開玩笑啦。命運是可能好,可能壞的嘛。
總之,萬一有好事呢?人活着得會欺騙自己,心存希望。
以下是本醫院爲你決定下來的未來十天命運,請查看。
府太藍盯着文字,不敢盯太久,使勁眨了幾下眼,轉頭看看廚房,又看看沒了玻璃後,貼着塑料布仍呼呼灌風的落地窗,纔再次將目光投在信紙上。
……沒看錯,不是他看錯了。
是巢穴犯了個錯吧?
巢穴醫院選取的十天日期是——怎麼會是從“2026年11月15日”到“2026年11月25日”?
“爲你註定的命運內容”非常龐雜詳細,足足寫滿了兩張紙。
府太藍仔細一看,發現紙上寫的內容與他過去十天經歷的內容完全一模一樣:爲喬治·格林帶去僞像,第一次“安珀警報”被其截胡,自己用車票試探他,接到“巢穴統治遊戲徵召”,在公寓裡找到“KEY”……
一直到他與柴司在公寓裡的生死相爭,府漢的失蹤,卡特·摩根的威脅,樁樁件件,沒有絲毫差錯和扭曲。
他有點傻了。
巢穴幾時變得這麼大方好心了?他要付出的“註定命運”代價,居然是已經發生的歷史?
過去事情已經發生完畢了,這不是等於沒有付代價一樣嗎?
府太藍將信紙扔開,閉上眼睛,在沙發上蜷起雙腿。
……不對勁。巢穴不可能這樣輕輕鬆鬆地放過他。一定有什麼陷阱在……
說陷阱或許不太準確,但巢穴既然稱之爲“代價”,它就一定是能叫人真切痛苦、反覆質疑自己是不是不該這麼做的“代價”。
已經過去的十天,卻被巢穴當成了住院費用……
調成靜音的手機“嗡嗡”在沙發上震動起來,府太藍睜開眼睛,在屏幕上看見一個不認識的來電號碼。
……騷擾電話嗎?這個號碼應該不會流出去纔對。
對方似乎很執着,一下一下地反覆敲打着他的手機屏幕。
“喂?”
府太藍投降了。他接起手機時,聽見自己的聲音彷彿也要解散分離一樣,濛濛飄浮在人世與幻覺的邊緣上。
“你回來了嗎?”一個年輕男聲問道。
聽起來好像有幾分耳熟,但一時卻想不起來。
那人的聲帶舌頭好像很僵硬似的,每個字都直闆闆的,帶着一種力不從心似的異樣感。
府太藍從未聽過死人說話,但他覺得,如果死人能開口,應該也像這樣,字句都快產生屍僵。
“……你是誰?”他問道。
對方二話不說,就切斷了通話。
果然還是打錯了嗎?
府太藍的身體輕盈完滿,但精神卻是另一個極端,一時間提不起勁再打回去一探究竟,一頭倒在沙發上,聽着破損落地窗前嘩啦啦作響的塑料布,腦海裡的思緒,像是打碎了無數萬花筒。
已經發生過的歷史,被當成代價……
回程票……吃下去的飯吐出來,再吃一遍……
攏珍……大學時決定不做獵人……
府漢被一圈人圍着,儘管涕淚交流,手上依然一下一下……
藍色的,還是紅色的……
你回來了嗎?一個想不起來是誰的男人在電話裡問道。
他一怔,突然意識到最後一個念頭,原來並不僅是一個念頭。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魂不守舍地又一次拿起了手機;手機上,又是同一個號碼的來電,顯示正在通話中。
那個男人仍然是同一個問題:“你回來了嗎?”
“又是你?”府太藍反覆回憶着他的聲音,就像是往黑夜般的記憶裡,舉起一支燭火。
好像——好像是——
“等等,你是不是喬——”
“喬治·格林”這個名字甚至沒能說完,對方就猛然掛斷了電話。
果然就是他吧?
喬治·格林爲什麼會給自己打電話?而且說的話還這麼沒頭沒尾?
什麼回來了嗎,莫非他知道自己剛去了一次巢穴?
那麼既然人世間的手機能被接起來,自然說明他已回來了啊,還用一次次打電話確認麼?
府太藍一點也不意外,自己打過去的電話被直接掛斷了,沒有再打第二次。
奇怪了……
他從沙發上坐起來,蜷着雙腿,貓頭鷹一樣盯着桌上零散的幾張紙。
有一個什麼事情……他能感覺到,不,他幾乎是明確地知道,有一個事情,一直襬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卻被他以及所有人一起視而不見了……
府太藍一把抄起了手機。
鈴聲響了足有五六聲,在他以爲對方大概不打算理會自己時,才終於被接起來了。
“……太藍,”攏珍頗有幾分遲疑地說,“找我有什麼事?”
“摩根家有一個僞像,我需要你把它給我。”府太藍輕聲說。“或者賣給我也可以,你開個價吧。”
攏珍笑了一聲。“對不起,不管是什麼東西,都不行。”
⊕тTk дn⊕¢o “做交易也不行?只要有錢,摩根什麼都能賣,不是嗎?你作爲新任獵人主管,如果向一個不透露身份的無名獵人賣個僞像,應該可以做主吧?”
攏珍似乎並不吃驚。
“說實話,我也不理解爲什麼卡特要把事情做得這麼絕。我還想問你,到底做了什麼事,把他得罪成這樣了呢。但是總之,他的直接命令,我不好違背。這並不是因爲我對你有什麼私人恩怨。”
府太藍安靜了幾秒。
……那只是一個推測,但他決定試一試。
就像是往洞裡灌煙,看看能不能逼出獵物一樣,煙霧彈有時是必要的。
“是嗎?好吧,那我換個話題。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呢,攏珍……卡特知道,你一直在給凱家的柴司通風報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