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李肇負手立於窗前,望着窗外被風雪籠罩的幾株傲骨寒梅,神色沉寂如水。
案頭,清茶已冷。
元蒼輕手輕腳地進來,低聲稟報:“殿下,安排妥當了。刑部和大理寺那邊都加派了人手,斷無紕漏。”
李肇嗯了一聲,並未回頭。
元蒼遲疑片刻,又道:“近日京中流言紛雜,多是議論蕭家覆滅之事……宜園那邊,可要派人去說一聲?六姑娘念着舊陵沼的冤屈,怕是聽了這些要多想……”
李肇想起薛綏昨日信裡“已閱”二字,脣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
“不必。她若連這點事都經不住,便不是薛平安了。”
話雖如此,他揉了揉眉心,還是快步走到案邊,拿起筆,寫了一張短箋。
“天寒雪大,別出門,孤晚些過去找你。”
他把筆擱回筆架,將短箋納入信封,遞給元蒼。
“你親自送到宜園去,順便送幾樣軟糯點心。她愛吃。”
“屬下領命!”
元蒼剛走,就有內侍來報,說大長公主不知從何處聽聞蕭嵩被判凌遲的消息,在府中當場昏厥,皇帝心疼姑母,在紫宸殿裡動了大怒,讓太子殿下即刻過去。
李肇眉頭微蹙,整理了一下衣袍,神色重歸平靜。
“知道了。備轎,孤這就過去。” - 平樂公主縮在城西石板巷的一所偏僻宅院裡,對着銅鏡,正反覆地描畫那張佈滿疤痕和血絲的臉。
送消息來的,是她從前的老僕。
她跪在地上,哭得老淚縱橫:“……公主殿下!老大人要是被千刀萬剮,蕭家就徹底翻不了身了,您聽老奴一句勸,跟老奴離開上京,回朔州去避一避吧,說不定過些日子,陛下氣消了,還能念及舊情……”
平樂像是沒聽見,呆呆地看着鏡中那個醜陋又狼狽的自己。
“凌遲……”她輕聲重複着這兩個字,像是第一次聽說它們。
“千刀萬剮……會很疼吧?”
老僕的哭聲戛然而止,驚恐地望着她。
“公主……你怎麼了?”
“疼纔好。越疼,越能記着這筆仇……”平樂猛地擡起頭,癲狂從眸底深處迸出來。
“那些害我的人,一個都別想好過……”
“李肇,薛六,文嘉……你們不得好死,都會不得好死的……”
“公主……”老僕還想說什麼,突見平樂起身抓住銅鏡。
“去死,都去死……”
她瘋狂地打砸着屋子裡的東西,桌椅、茶具、妝奩……碎片四濺。
老僕嚇得連連後退,不敢再出聲……
平樂折騰得精疲力竭,才癱坐在地,散亂的髮髻垂落下來,遮住那張扭曲的面容,肩膀因極致的憤怒而聳動,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瘋狂的恨意,已然燒乾了她的淚水……
母妃死了,父皇不管她了,蕭家完了,李桓也拋棄她了。
她所有的依靠,都沒了……
那個曾經尊貴顯赫受盡萬千寵愛的平樂公主,已經死在了薛六的手上。現在的她就像陰溝裡的老鼠,見不得光,也回不了頭……
“薛六!薛六——”
她突然又發瘋似的,翻箱倒櫃地找起來,動作急躁而慌亂,碰倒了桌上的茶壺,水漬順着桌案往外流,她也不管,只顧着在箱籠裡翻找。
直到從箱底摸出一枚赤金鴛鴦墜。
那是她成婚時父皇給的陪嫁,和陸佑安拜堂時,她便貼身佩戴着。
平樂死死攥着鴛鴦墜,冰冷的金屬硌得她掌心生疼。
一個個瘋狂又絕望的念頭,纏繞在她的心上。
“文嘉……陸佑安……”她咬牙切齒,臉上滿是怨毒,“你們想安安穩穩,共享天倫?做夢!既然我活不下去了,那就大家一起下地獄吧……”
老僕見她這般,嚇得魂不附體。
“公主……您,您要做什麼?”
平樂嘴角扯出一個詭異的笑容,眼神陰鷙得嚇人。“我要帶走我的孩子。他們是我肚子裡掉出來的肉,骨子裡流着我的血,那個賤人也配做他們的後孃?”
老僕撲通一聲跪下,聲音發顫。
“公主,文嘉公主府上守衛森嚴,我們沒有辦法接近小主子,你不要再去冒險了,咱們人手單薄又無靠山,回朔州去吧……”
平樂緩緩擡起頭,眼神直勾勾的。
“我去找顧五郎……只要夠狠,總會有辦法的……” - 兩日後,陸府後巷。
一個穿着粗布棉襖的婦人左右張望了幾下,見沒人,才匆匆拐到公主府的角門,拉住正要進門的管事劉婆子。
“哎喲,張嬤嬤……”
劉婆子嚇了一跳,看清是她,有些詫異。
“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張氏是妞妞出生時的乳孃,帶了妞妞兩年,後來妞妞斷了奶,她說家中老伴病逝,就哭着請辭回了鄉下。
因着這層舊情,公主府的下人對她尚有幾分客氣。
張氏搓着手,臉上堆着討好的笑:“來看看小主子……離開這麼久,心裡一直惦記着,這不快過年了嗎?給小主子做了兩雙新鞋。”
她倆以前關係不錯,後來張嬤嬤走了,就斷了聯繫。
劉婆子以爲她是日子過不下去,想重新回府找事,不由尷尬。
“你也是,何必這麼破費?小主子現在過得很好,府里人手也儘夠了。你要是想求份活計,不如等年後府裡缺人再來……”
“好姐姐,您就通融通融吧。我就看一眼小主子,看完立馬就走,絕不添麻煩……”
張氏將一袋碎銀塞到劉婆子的手裡。
銀子沉甸甸的,那劉婆子捏了捏,又瞧了瞧張氏殷切的模樣,猶豫地道:“正好我要去前頭取點東西,你跟着我,不許亂跑。”
張氏連聲應着,低頭快步往裡走。
穿過垂花門,就見觀辰和童童在庭院的空地上玩竹劍,你追我趕,嘻嘻哈哈,妞妞卻不見蹤影,文嘉公主也不在,身邊只有兩個貼身照看的丫頭,正低頭說着什麼。
兩個孩子跑得小臉紅撲撲的,笑聲清脆……
張氏腳步頓了頓,一咬牙,走了過去。
“婢子給小主子請安。”
兩個孩子停下來,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你是何人?”
“婢子是從前府裡的奶孃……做了兩雙鞋,來給妞妞小主子的……”張氏彎下身,打開包袱,拿出兩雙虎頭棉鞋給他們看。
童童好奇地走近,觀辰卻站着沒動,小眉頭微微蹙起。
“姨母說了,不許跟陌生人說話,也不能要外人的東西。”
“我怎麼會是外人呢?”張氏說着,眼睛瞟向角門的方向,“小主子要是知道我來,定要高興壞了……”
觀辰不滿地哼了一聲,就要去拉童童。
張嬤嬤見狀,突地撲上前抱住童童,從袖中摸出一把剪刀抵在她的脖子上,聲音發顫卻帶着一股子兇狠……
“都別出聲。否則我殺了她……” - 文嘉正在暖閣裡給妞妞換被雪打溼的夾裙,聽到外頭的動靜,她快步走出來,一個身着青布衣裙的僕婦徑直走向她,屈膝行了一禮。
“公主殿下,有貴客到訪,車駕已到二門。”
文嘉一怔:“哪位貴客?”
那僕婦答得流暢:“賢王妃。從滇州來的,說是剛隨王爺上京,特來拜會,請公主過去一敘。”
文嘉微微蹙眉。
賢王妃與她並無深交,天寒地凍的,怎麼會突然來找她?
何況,她並未聽說賢王妃進京的消息。
她猛地意識到什麼,剛要出聲,那僕婦臉色一變,露出兇相,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大聲喊叫。
“快帶小主子走……”
“你們做什麼?”文嘉驚駭失色,將那僕婦用力一推,便厲聲高喊着“有刺客”,拔腿朝着孩子們的方向衝去。
可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角門外突然衝進幾個壯僕,一個拽着觀辰,另一個扛起童童就往外跑。
門外,停着一輛黑布遮頂的馬車。
“姨母……救我!”童童的聲音帶着哭腔,斷斷續續。
觀辰雖也害怕,卻奮力掙扎,大聲呵斥。
“放開我妹妹!你們這些壞人。”
馬車簾子猛地被人掀開,露出平樂公主瘦削的身影。
雙目赤紅,頭髮鬆鬆挽着,一張輕紗遮住了臉上的病態和醜陋。
“觀辰!童童!到娘這裡來,娘帶你們離開這兒……”
“不要……不要……你們這些壞人……放開我……”童童嚇得尖叫哭鬧,拼命地踢打。那婆子不敢傷害她,只能強行將人塞入馬車。
童童哭喊着,雙腿用力地撲打亂蹬。
“童童,我是娘啊,乖,跟娘走……”
“你不是我娘,你不是我娘,你是壞人……”
平樂聞聲,臉上瞬間佈滿恨意。
她一把抓過童童,死死地摟在懷裡。
“胡說!我是你娘。我纔是你親孃。”
觀辰被一個健壯的僕婦扭住胳膊,急得雙眼通紅,猛地低頭在那僕婦手上咬了一口。
僕婦吃痛鬆手,“哎喲。”
觀辰衝過去:“放開我妹妹……”
僕婦恨極之下,反手狠狠一推。
觀辰到底只是個孩子,被她推得踉蹌幾步,後腦重重磕在樹幹上,當下悶哼一聲,額角迅速紅腫起來,鮮血滲出。
“哥哥!”童童發出淒厲的哭喊。
文嘉衝出角門,一把將跌倒的觀辰摟在懷裡,目眥欲裂。
“平樂。你瘋了?他們是你的親生骨肉,你也捨得下手……”
平樂看着額角流血的兒子,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隨即又被更深的瘋狂淹沒。
“正因爲他們是我的親生骨肉,我纔不會留給你來糟踐……”
她用力抱住哭得撕心裂肺的童童,對那幾個僕婦斥吼。
“還愣着幹什麼!走……”
幾個壯僕迅速靠近馬車。
“追,快追……”文嘉抱着觀辰,嘶聲大喊。
可平樂有備而來,早已備好快馬,等府中護衛聞訊趕來,她已帶着童童衝出巷口,消失在漫天的風雪之中……
文嘉抱着觀辰癱坐在雪地裡,渾身發抖。
妞妞嚇壞了,撲過來抱着她大聲痛哭:“孃親,觀辰哥哥怎麼了?妹妹呢,童童妹妹哪裡去了……”
文嘉牙齒打着顫,聲音嘶啞。
“快去請大夫……稟報太子殿下和陸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