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已記不清這是來中州的第幾夜。
遠邊的暮空中黑暗深沉,“梆梆”的鑼更聲驀然從遠方傳來,劃破了黯然寂夜,且夾雜着那個打更人沙啞而疲倦的叫聲,似乎在催促着芸芸衆生快些入眠,快些安息……
夜已三更!
莫天獨自倚在窗前,無心入眠,窗前桌几上點着一盞油燈,他守着窗戶,凝望着窗外的夜色。他的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冷冷發光,定定地瞅着屋外無盡的黑暗。
那平靜如素的外表下,依然有一顆如無盡黑暗般難以填充的心。他的心,是否也有如無盡黑暗、不爲光明所立的地方?
隱藏在內心的,能夠不爲光明所立的地方大多是人的私心,他是否也會有私心?
他的私心,心在修行。
修行,提升修爲的境界,是他此生最大願望。在這種少年時就渴望強大的願望下,讓他對羅那界抱有一種期待,一種容納!
哪怕他深知此入北地,明晃晃的來必然會倍加兇險!但他的想法卻就要明晃晃的來,只不過是一人來,而非一羣人來。
北地本就魚龍混雜,羅那界冥門的身份更爲這份混雜增添未知的變數,這個變數也並非是莫天就能夠掌控的。
他自身有至上武學,自不懼兇險!挑戰天下至強絕學,本來就是他的目標!只有不斷的挑戰強力的武學高手,才能不斷的增長自身的修爲。
然,哪裡會有高手呢?
傳說中的羅那界,倒是不錯的選擇!
或許他也只有明晃晃的來,才能真正吸引到獸刖門背後的冥門組織,找到潛伏在冥門內的羅那界高手!因爲,抑或許也只有羅那界的族中傳人,纔可能會擁有掌握羅那界無上武學的可能。
挑戰江湖無上武學,用來查缺補漏,彌補自己不足,從而讓自身修爲更上一層,是莫天自幼永恆的目標!
否則,他不會冒險上天台山,也不會認識無極前輩,也不會學得無極劍法,也不會有着今天對武學心想境界上的更高造詣。
至於青蕭劍派慕清風在天香城北被人暗執一事,他斷然覺得不應是冥門所爲!儘管他並不清楚其中內幕,但好像又深知如此,如此莫名肯定。
他自知以關星辰衆人實力,在當今關中武林尚不值得一曬,更別提要對上曾經武學能力頗高,頗爲出彩的羅那一界。
當年,江湖有三大宗門,皆以霸道手腕網羅天下高手,吞併武林,將偌偌江湖無數門派化零散爲一整,最終形成三宗並立。
作爲四十年前,才逐漸消退江湖的三大宗門之一的羅那界,其實力自不可小覷。因而以關星辰衆人身手,又豈能是這羅那界門人的敵手?
但在關星辰衆人跟來時,他的內心還是妥協了,還是沒有選擇放棄前行,或許他心中也有一絲僥倖,抑或許他深知以羅那界門人修爲要取他們性命應輕而易舉,無論在北地還是在中州,都是一樣。
是的,在絕對實力面前,一切的小心謹慎都將形同虛設。
一個強者若沒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可能會站出來,甚至要打起統治天下的野心。
羅那界沉寂江湖多年,此際重出江湖,絕非偶然!只恐其早已暗中蟄伏涼州,今昔暗露身份,必然已是心懷天下,有所力,而後有所謀!
能夠支撐羅那界復出江湖的力量,倚仗得必然是羅那界曾傲視天下的武學,能夠得以延傳!一個宗門的強大,遠離不開一門強大武學的輔佐!
江湖歷經千秋萬世,門派之興盛,向來比較得便只是門派間的武功!
當年世上,流傳在江湖上最強的武功,恐並非無極劍法!或許,而是當年三大宗門中虛空無相門內的“往生訣”!
據說此功,不但可延年益壽,增長丹田功力,而且還有起死回生之效!光此描述,恐怕普天下就沒有哪一門武功能夠同出其右!
是的。延年益壽,起死回生,這一點實在誇張!
這一點,或許是假的!
但曾經歿凌神教的教主歿凌,的確憑藉着此本功法,迅速提升功力,從而一舉打敗羅那界邪皇紫默,進而一統五州,成爲四海江湖宗門之首。
江湖門派,各幫各會,各門各派,在這天下第一者面前,無不俯首稱臣,自稱小主,而奉其歿凌爲江湖共主。
作爲歿凌神教統一天下前,最後的一個對手,曾坐擁南地江湖的羅那界生死門,其門主邪皇紫默,所習的是一門叫“黯黑死靈術”的武功。
據說,這“黯黑死靈術”不僅有強大殺人手法,而且還同樣有增長人體功力的能力,但其增益手法,極爲殘忍,靠吸食活人精血或者逝者陰魂,來提升自己的功力。
這與魔門一向擯棄的“採陰補陽”或“採陽補陰”的邪門功法,大有雷同之處!無非都是損人利己,而爲人不恥的武功。
然,有關死靈術的描述遠不如此!死靈術有黯黑一分支,其中也還有一門叫光明神心訣的分支。
除此外,死靈術中還有一種分支,但已傳得模糊,漫漶不清了。以致連名字也不太知道了。
世上能知道的,也只是死靈術這門武功中有三種不同功法,每一種都妖邪至極!如此之類的說聞傳辭而已。
一個有着如此強大武學背景的組織,又豈會簡單!羅那界到底有多強,他不知道,但他很好奇!無論有多強,再強的武學,也得靠人去領悟,得靠天分,關於這一點,他對自己有極大自信!
武學的修煉始終只是輔助,內力的修煉纔是關鍵!他自信在武學上的天賦,不會輸任何人。
故而,他的內心更多的只是對一門強大武學的好奇而已!沒有好奇,就不會有進步!想要不斷進步,就必須保持這不斷的好奇。
對武學的好奇,對強大武學境界的好奇!
普天下,能讓莫天感到好奇的武學,除去無極前輩的無極劍法,另外一個也只有江湖殺神刃光影的“九式殺神”。
刃光影的殺神破風劍式,起先會讓莫天感覺到不可思議,他能夠根據氣息的波動,穿透任何氣息。即便內功強過他的人,一不留神也會死在他的劍下。因爲,沒有人能夠在運氣的時候,還能保持身前氣息的靜止,這是常人根本難以企及的境界。
這也是殺神九式劍法的奇秒所在,即便你內力修爲強我數倍,若做不到身前氣息靜止,你能傷我,我也能傷你。這毫無疑問是令莫天感到恐怖,甚至顛覆他想象的事情。但以莫天現在的修爲,破風劍式雖奇,但對他卻是無用的,因爲他有破解的方法。
但儘管如此,這其中的奇妙,也足以令他對境界修爲的探索,葆有着無盡的興致,正如這濃濃的黑夜,永無盡頭。
說到底,他想要得是無上修爲,不斷的突破再突破。凝神到空門,空門遁周天。
但今夜,夜已人靜,他卻並無如往常一般在室內練功!練功的關鍵最需靜心,今夜他的心是否分了神,是否已不復平靜?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他的心,除了自己,又是否有其他的人和事兒?
烏雲蓋月。
今夜的月,也是缺的。
在這半殘月色下,遠在這鎮上客棧數百里外的青峰下,武靈劍派的七弟子朝中門終於追上陸雲飛,將大師哥上瓊門事告知衆人。
隨後,陸雲飛一行六人,徑直先往天柱峰迴去,欲回門中查探,看看師傅是否可能沒有留下標記,卻已回到門中。
此刻,夜色降臨,衆人連夜踏在進入天柱峰的官道上,遠遠藉着月光望向山頂,白月光灑下的地方,那兒便是武靈劍苑所在。
明月如梭,歸心似箭。
不遠的山頂上,忽然烈火焰沖天,漆黑的夜空恍似飄蕩着血紅的流蘇,就連天上的月亦給映得滿月通紅。
衆人極目遠眺,忽然間,只見天柱峰已陷入熊熊火海!
天,怎會是這樣的?
衆人的心不禁地倏地下沉,當即想到了不安之事。頓時刻不容緩,擰起手中佩劍向山中疾奔衝去。
血,恍如河水般涌出門外。
巍峨的宮門,殿門前懸着的那對撰有武靈劍門名諱的大紅燈籠,也給衝出門外的火舌燃着,不得不墜在一旁自我焚身。
殿門已傾倒一扇,場內火光四映,已是血流火海!人間地獄!
毀掉這一切的不速之客,早已深入宮中。
從大門往內,沿路所見,殿前四方廣場上到處皆是觸目驚心的屍首,死狀各異地躺在廣場的每個角落。那黑白分明的衣束,有持劍的白衣劍客,也有青面獠牙的蒙面殺手,倒下去的人均已無差別的躺在熊熊烈火中無息無聲的焚燒着。
從一路倒下的屍首痕跡可以看出這裡一定發生了一場激烈的慘鬥,而大火併沒能夠平息這場慘烈的鬥爭,在宮殿後苑,偏殿中依昔傳來着刀兵接耳之聲。
整座大殿二十餘名弟子,僅僅只剩數人還在苦苦支撐着,不肯束手,他們在偏殿中面對剩餘數倍於已的黑衣人,他們依舊還在艱苦的周旋、纏鬥着。
他們苦苦堅持,只在爲了拼命保護着一個地方,那是寒廣凌的書房。
燈火沉浮中,後苑偏殿,寒廣凌書房內傳來陣陣悽慘的叫聲,幾團人影膠着一團,隨着幾聲悶哼,獻血順着刀口飄灑而出,頓時染紅牆面紅顏色。
細薄的刀,彎而短,如月一般,那是西邊牧野江湖裡的高手慣用的兵刃,他們的刀刃上已經染滿了所有武靈弟子的血,至此天柱峰上的所有門徒,均已被趁着無盡夜色入侵而來的蒙面殺手一一解決!
倒下去的人,再無聲息,已不可能活命!
一羣蒙面殺手,除了手執短快而細薄的彎刀,身穿着烏黑的夜行快衣,他們臉上還紛紛帶着一副裝神弄鬼,嚇唬人的惡鬼面具。
面上青面獠牙,似牛頭鬼面。
有熟悉的朋友,或許一眼就能認出那是涼州荒北境內獸刖門的獸人面具。
最後所有人統統衝進寒廣凌書房,在房內開始胡亂地翻找一切。不一會,五六個黑影撤了出來,惡魔般的鬼面孔,一番兇戾的眼神交示後,他們準備再添一把火,索性把這偏殿也燒得一乾二淨。
就在門前一人取出火捻,準備吹燃後丟進書房時,一道人影以鬼魅般的身法和那不可預知的速度,似從天際邊上,一方摟檐瓦礫上驟然期臨。
待門前那人反應過來時,除了遠處的另外兩人外,身旁人已全部倒下,在衆人脖頸上無一例外不冒出一絲血線來,如箭一般噴出,所謂一劍封喉,再無聲息。
而他卻僥倖活下來,他並沒有死,並非是他躲開了,而且來者有意留他活口。來者的劍已悄無聲息抵在他的脖頸上,他和遠處倖存的二人,皆爲此幕感到深深一驚。
好快的身手,好快的劍!
“你們是什麼人?”
出劍的人,開口問了他一句。
他沒有回答,手中吹燃的火捻也還未來得及扔進書房,而來者手中的劍已經架在他的脖子上,這柄劍——叫浮光劍,而這個人,叫丁逸塵。
黑夜中,劍架在脖子上,他不能扭頭,他不能動,他並不能瞧出丁逸塵,但他只覺得此人劍法極快,恐難逃逸。
於是並不說話,只側着眼珠,偷偷瞟了一眼手中火苗,便把心一橫,轉眼已是不顧性命地奮力將手中火捻扔進書房,但是這一用勁,頸部只稍動分毫,劍已破膚劃頸,血線噴涌而出,人就地而倒。
一心求死,便也回天乏術!
丁逸塵頓時一驚,沒想他會主動求死,寧死不屈。見狀當即收回劍刃,急忙掠身搶過那擲進書房就要墜落地面的火苗。
待回身時,遠處的二人已趁機逃走!
丁逸塵並未選擇接着追上去,而是靜靜地吹滅手中火捻,走到門外,蹬下身摘下死者臉上的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這時,天空忽然電閃雷鳴,似乎也在爲這慘絕滅門之事發出自己的怒吼,雷聲憤憤中大雨瓢潑而下。
雨,很快澆滅殿前的火!殿前四方廣場上的屍首早已燒得面目全非,雨水落下來瞬間便被地上的鮮血侵染匯成一溪血色的小流,沿着青磚鋪砌的地渠,順着宮庭走勢,嘩啦啦地衝到了山腳下。
濃濃的血腥味瀰漫在整個雨水中。
往日的季節,這裡通常是蟲蟬鳥鳴,生機盎然。今日除了雨夜卻一片肅靜,山腳下有一條通往山頂的青石路,道路兩旁草木豐茂,雨水順着青石鋪成的階梯嘩嘩淌下,竟沖刷出滾滾血流。
順着階梯,正往山上趕來的白衣劍客,陸雲飛等人一頓猛衝,聞這濃濃血水,心頭更是一涼。又加了把勁,終於衝上宮門。
宮門早已倒下,殿前四方廣場上處處皆是燒焦的人體殘骸,和地上雨水沖刷而來的濃郁血味。
後苑偏殿,寒廣凌書房,燈火闌珊處,丁逸塵眼皺星眉,腳步沉重,一手執劍一手拿着一面鬼面具,緩緩徘徊在書房之中。
書房內,櫃上的書籍被翻得亂七八糟,散落了一地。不久,殿外由遠及近,漸漸傳來急促的腳步,眨眼間,那腳步聲轟然而至。屋外人循着燈火,急匆匆衝進書房。
頓時,便見屋內有一陌生的背影,當即警惕,紛紛拔劍而示,小心翼翼地對向那人的後背,冷聲喝道:“誰?誰在哪裡?”
丁逸塵背對着衆人,只從余光中看了一眼衆人身影,是武靈劍派門人,可惜這些人並不認得他。
丁逸塵皺了皺眉,也沒多想,只擡眼間便縱身攜氣,直躍房樑,破頂而出,眨眼消失在夜雨無邊的天際。
衆人一驚,來不及細看,待撲過去時,人已遁走,屋頂之上破開一個大洞。衆人擡頭只聽雨水淅淅而落,天色漆黑如墨。
幾人頓面面相覷,不知所措,被淋得一身狼狽。
這時,大雨中,陸雲飛也緊接趕到書房,看見了門前慘死的不速之客,以及其餘衆位師弟的屍首,內心不禁痛心疾首,回頭望着書房,焦急道:“怎麼樣,師尊可在宮內?”
衆人紛紛搖頭,惻然回首:“陸師哥,沒有!不過,剛剛有一人從師尊的書房內破頂逃了出去,你看……”說完,指着指書房屋頂上破開的洞口。
陸雲飛順着視線一瞅,師父書房內的燈火沉浮,櫃上的書籍都翻得亂七八糟,屋頂破開了一個洞口,大雨嘩啦啦直下。
隨即一弟子從地上拾其一柄短刃彎刀,和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趨將上前:“師兄你們來看,彎刀……這種細薄的彎刀,貌似只有關北以外的牧野江湖中人才用!還有這面具,你們來看……莫非是獸刖門?”
七師弟朝中門一說,衆人立即圍看了過來,當即一看,心兒一沉,紛道:“沒錯,中州江湖便用刀者,皆用直刀,怎會出現這種彎刀!還有這面具,這模樣,莫非是傳說中獸刖門中特有特色的獸人面具?”
陸雲飛的眉頭一皺,惻然泣道:“獸刖門?”
心中生恨,是啊,那日中州境內,師兄遇到的四人不就正是獸刖門人嗎?師兄與他們既惹上仇恨,如此說這莫是獸刖門的報復?
悔呀,早知道,當初對於這旁門中人,就該不留情面,斬盡殺絕,如此一來也就不會有此後患。
衆人聽七師弟這麼一分析,心中頓時無不覺如此,憤恨交加,道:“這,可惡的獸刖門,欺人太甚……”
四弟子謝小樹道:“幾位師兄,那獸刖門已被冥門所取,如此說來,這幕後黑手會不會是那冥門指使?”
陸雲飛點頭道:“沒錯。獸刖門徒已效力於冥門!如此他們敢入中州,敢做這種事情與白道爲敵,一定是冥門指使……”
五師弟宋晚舟道:“師兄,門內死屍及這刀刃和那面具,看來定是冥門所爲!獸刖門早已被冥門接管,門徒大皆聽了冥門調遣!這冥門不僅血洗荒北,還敢令其來中州鬧事,攻我天柱峰,簡直無法無天,我看一定要將此事儘快稟報白盟,嚴懲此惡賊!”
六師弟俞道簾道:“是啊!簡直可惡!只可惜讓剛纔那賊首給逃脫了!否則定要將他拿住,剝皮抽筋,方消心頭之恨!”
謝小樹道:“就是!此仇不報,我等枉爲人徒!師兄,這賊人竟如此欺人太甚,我等務要將此事儘快稟於白盟,請各大盟派替我等主持公道,剷除冥門惡賊!”
衆人一時羣起而憤:“對,一定要聯合各派將這冥門徹底剷除,爲衆師弟血恨。”
陸雲飛的心不禁往下一沉,道:“慢着,師父呢,師父不在天柱峰!那師父人呢?師父去哪了?”
衆人皆愣住,是啊,師父呢?
師父既未迴天柱峰,亦未在天柱峰往瓊門來去的幾條重要官道上留下標記,那麼師父又到底去了何處?
衆人皆是一下愣住,想了想,五師弟宋晚舟道:“陸師哥,大師哥還在天香城,莫非我們找錯了方向,師父莫非沒有向南歸,而是去了別的地方?”
六師弟俞道簾道:“對呀。莫非師父是往別的地方去了,我們只把目光放在了天香城以西以南,卻未往東、往北,莫非師父轉頭去了東北等地……”
其餘人一想也覺如是,附道:“是啊。還是儘快趕到中州,找到大師哥,商量一番,或許大師哥已有師父消息,也不一定……”
陸雲飛想了想道:“你們說的也對!先把這些兵刃和麪具,統統收起!待替衆位師弟殮身安葬後,返回中州,聯繫上大師哥後,再作商議!”
“是!”
衆人抱拳應是,紛紛在雨夜中忙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