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寫課堂筆記, 把先生說的話記下來。”謝知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在沒有電腦沒有一切娛樂的古代,謝知很享受將所學知識溫故而知新的感覺。
“你已經能認這麼多字了?”六娘吃驚的問。
“我時常會跟阿耶、阿姑寫信,他們教我認了不少字。”謝知說,這也是實話,她父親和阿孃擔心家裡孩子太多,祖父會顧不上她, 時常會給她寄一些他們自制的、趣味十足啓蒙童書過來這些都是謝知當寶貝一樣的藏好, 她平時都不怎麼捨得翻。
她簡繁字體順利轉化能力, 還是看書看出來的。公主府女孩子們是五歲開蒙的, 這五歲是指實歲,所以謝知也是過年前才正式進入學堂, 所以六娘才奇怪她爲什麼入學一個月不到就會寫這麼多她不認識的字。
但六娘並不瞭解,在樑國謝氏宗族,族中弟子基本虛歲五歲就開蒙了, 也就是她們三歲的年紀。謝知雖然滿五歲才正經進學, 但她早開蒙了,她剛出生, 她傻爹就開始拿着左傳給她講裡面的故事,後來謝灝也繼承了蕭賾的習慣。等謝簡把孫女領回家,謝蘭因又寫信特地叮囑父親一定要天天給女兒講左傳。
雖然謝簡覺得對着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奶娃娃唸書很蠢, 可女兒再三提醒, 他也只能抽空給孫女講幾個小故事, 大部分時候他都讓書童對謝知照本宣科的讀書。等謝知滿了三歲,謝簡就有空給孫女講幾堂課,沒空就讓書童教孫女背書。
從《急就篇》開始,《倉頡篇》、《訓纂篇》、《凡將篇》……八部蒙書一本本的讀下來,也不求甚解,只要會背、能認字即可。三年下來謝知已基本能熟練轉化簡繁體了,所以她才一入學堂,劉先生就開始講詩經、爾雅和說文,尋常幼童入蒙學就要先認字的。但這些她不會跟六娘說,她五個姑姑情況跟自己不一樣。
“你在學詩經?我可以跟你一起學嗎?”六娘期待的看着謝知,她比阿菀大了兩歲,可阿菀都認了那麼多字,入學就能學詩經,她還在學急就篇。
“可以啊,反正先生一會還要來上課。”謝知說,心裡卻暗暗嘆氣,家裡幾個女孩子中就六姑不上不下,地位尷尬。
“那你去跟先生說好不好?”六娘咬着下脣楚楚可憐的看着謝知。
謝知看着六娘,不過七歲的孩子,就知道利用自己的優勢爲自己打算了,果然沒爹孃照顧的孩子容易早熟,謝知是成年人的心裡,自不會跟六娘計較,她婉轉的提醒六娘:“六姑出門跟祖母說過嗎?天氣這麼冷,祖母會擔心你的。”
六娘苦笑,她哪裡敢跟母親提這件事?
謝知沒吭聲,她已經提醒過六娘,去不去做就看她自己。
“六娘子,你最近讀了幾首詩經?”劉先生看完大郎、二郎的作業,又過來問謝六孃的功課,六娘還在學蒙書,詩經並不是她的授課內容,她是私下看了?
“我才自學了兩首,好些字都沒認全。”六娘子羞愧的說,隨即又期盼的看着謝知。
謝知說:“先生,六姑想跟我一起學詩經。”
劉先生想了想道:“六娘子的課業進度跟小娘子不一樣,六娘子若是想學詩經,以後可以辰時過半的時候來書房,我先給小娘子講,再給六娘子講。”橫豎都是講詩經,他都可以把詩經倒背如流了,也不在乎再多一個學生。
在謝知沒上學前,劉先生對謝家女兒的課業是絕望的。時下書籍珍貴,筆墨紙硯皆是有錢人在用得起奢侈品,因此莫說女子,就是男人讀書認字的都不多。且魏國是外族當政,重武輕文之風盛行,不認字的貴族弟子都比比皆是,更別說不認字的貴女了。
哪怕陳留雖貴爲公主,也就認兩個字罷了,真讓她說什麼學問,她是說不上來的。可謝家不一樣,謝家是輩出名士才子的名家,才女也不罕見,比如樑國成祖的元后謝氏,就是舉世皆知的才女,可惜紅顏薄命,二十就薨逝了。這樣的人家,劉先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遇到像謝家五位女郎一樣的人。
要說謝家五位女郎資質駑鈍也不是,她們就是最普通不過、被家人嬌慣着的小女郎。他講課她們也能聽懂,但聽完就不肯複習,也不知道回去再預習明天的內容;臨帖要人哄着,手一酸就要丫鬟揉;上學是分季節的,冬季不上學,其他三季即使有課,但氣候寒冷或是有颳風下雨的天氣,她們也不會來上學。
上課的時間也是不定的,一般她們會在巳時來上課,或巳時過半,但一到午時肯定要下課的。這麼一點學習時間,就算是天天授課又能學到多少?謝家三娘子一篇急就篇學了一年半。後來啓蒙的四娘子、五娘子和六娘子進度還比三娘子更慢。
顯然謝太傅很瞭解自己的女兒,他只讓自己給女兒講三本書——急就篇、禮記內則和詩經,都不求理解細講,只要會背誦即可。劉先生本來以爲這是謝家女郎三五年之內的教材,等後來才知道這是要學到她們出嫁前的教材。
要不是有謝大郎、謝二郎珠玉在前,又有謝小娘子後來者居上,劉先生都懷疑自己教了假謝家人。如今六娘子願意刻苦用功,劉先生求之不得,謝家的女兒怎麼能盡是略識幾個字的俗人?總要有一兩個才女才行。
當然劉先生並不知道,謝簡也是自我開解了許久才接受自己可能會有五個不學無術的女兒,他自負智絕過人,走一步算百步,也從來沒在人生的前三十五年想過,自己會有爲操心女兒功課的一天。
平心而論,寧馨稱不上聰明,資質跟大郎、二郎相差甚遠,但也談不上笨,她就是貪玩、不肯上進,一本急就章她學了一年半,內則學了一年半,都十歲的大姑娘,詩經才背了一半。謝簡也不是沒管過女兒,可每次都被陳留攔下。
至於後面四個庶女,她們心思更簡單,上學本來就是一件辛苦的事,有幾個孩子願意天天早起讀書?且謝家富貴,她們又有尊貴和善的公主嫡母,她們何必跟侄子一樣辛苦?侄子他們是要當官的,她們又不需要。
所以公主府除了謝六娘,別的小娘子都覺得小日子過得特別滋潤。也就是謝簡和劉先生要求高,長安城裡像她們這樣能認字、會算術、背詩經的,做幾首打油詩的貴女,對外都能稱才女。
六娘子的個性跟別的姐妹不同,或許是庶女養在嫡母房裡的緣故,她格外的好強,其她姐妹不求上進,她卻很好學,可看到三姐、四姐、五姐功課不好的事,她就能腦補出一部宅斗大劇,以爲是公主壓着三個庶姐,不讓她們功課比三姐好,時常偷偷私下看書,不敢告訴別人。
這點淺顯的心思就是謝知身邊才十二歲的筆墨丫鬟都看出來,家裡還有誰不知?謝知讓她告知公主,就是想讓她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祖母貴爲公主、祖父是太傅,寧馨出身就比大部分人都優越,她的身份讓她完全不需要要才華來點綴。她當然可以想讀書就讀,不想讀就不讀。
如果說陳留會因爲女兒學業不好而打壓庶女,她也太小看陳留了。她一個庶女再有才華,將來還能跟嫡女比?與其這麼遮遮掩掩的偷偷上學,還不如光明正大的跟陳留提出來,陳留說不定還會看高她一眼。可惜六娘子並沒有把自己的提醒放在心裡。
比起謝知的不以爲然,劉先生對六娘子的態度溫和許多,弱者總能引起大部分人的同情心,先是態度溫和的解答了六娘子的問題,又教她認全不認識的字,才翻看謝知的功課。她寫了一句詠雪的五言打油詩,不是很出挑,但格律對仗也不是太工整,劉先生滿意的點頭,小娘子的年紀能寫出一首五言詩已經很不錯了。
都說寫詩是現代人的弱項,其實也不盡然。所謂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作爲被高考噩夢反覆折磨的現代學生,背過的精品的詩詞何止三百首?基本完成九年義務教育的學生都會做幾首打油詩。大家會覺得自己寫詩不好,是因爲大家平時接觸的都是精品詩詞,其實多看某位十全老人寫的詩,大家都能找回自信。
劉先生先指出五言詩的不足之處,然後翻開字帖讓謝知臨摹,字帖是謝簡寫的,內容是她今天上課的內容,他用楷書、隸書、篆書各寫了一遍,謝知今天的功課就是臨摹這份字帖。
謝知不在坐在胡牀,讓下人換了一張高些的長案,她站在長案前,用蘸水的毛筆在特製的薄青石板上寫字。她現在手還沒練熟,每天總是現在青石板上臨摹,等臨的感覺差不多後,纔開始在紙上臨摹。這物質不發達的時代,紙是作爲奢侈品存在的,即使公主府可以無限量的供應她書寫的蠶繭紙,謝知也不忍心這麼浪費。
劉先生很欣賞謝知的行事,生於富貴之中卻懂惜福,難怪太傅如此重視這個孫女,一直叮囑他嚴格要求她,可惜她是女郎,不然二十年後謝家又會多一位名士。劉先生見柳娘子眼巴巴的望着他們,吩咐侍從也端來一張長案,指導六娘子臨摹
書房裡一時寂寂無聲,只偶爾想起紙頁翻動的聲音,六娘子神色有些恍惚,這纔是正經上學的樣子。她偷瞄了一眼謝知,打定主意一定要跟阿菀一起上課,她不想再耽擱下去了。
“吱呀”輕輕的推門聲響起,衆人還以爲是下人進出的聲音並沒有在意,但隨着謝大郎一聲驚呼:“聖人!”所有人一下站起來,劉先生急急的走出屏風,果然是身着便服的聖人站在書房門口,衆人連忙上前見禮,口稱陛下。
拓跋曜喜好玄衣,即使便服都是玄色的,他今年才八歲,按說小孩子穿深色衣服很少會好看,可他就能將玄衣穿着出類拔萃,謝知暗忖,大約書上說的帝王之氣並非虛構,皇帝當久了氣度總歸跟常人不一樣,哪怕拓跋曜的皇帝之位名不副實。
“爾等不必多禮。”拓跋曜漫不經心的揮手對衆人道,太上皇帝御駕親征,臨行前欽點皇叔輔政,太皇太后看似避居深宮,實則還在跟太上皇帝明爭暗鬥,拓跋曜這個皇帝就剩了按玉璽的作用,他難免心氣不順。正巧元旦放假,宮廷和官府都封印了,要等元宵纔開印,他閒來無事就興起來公主府找太傅說完,又聽說玉蕤開蒙了,就順便過來看看。
他對謝知說:“聽說你開蒙了?”
“回陛下,兒半月前開蒙。”謝知說,時下女子自稱爲“兒”或是“奴”,她不想整天奴長奴短的,大部分都是自稱我,只有在面對貴人時自稱兒。
“那取大名了嗎?”拓跋曜躍躍欲試的看着謝知,大有再替謝知取個大名的意思。
謝知道:“取了,大父給我取的。”謝知這名字她用了兩輩子,可不能給他改掉。
“哦?大名叫做什麼?”拓跋曜淡淡的問,語氣中聽不出有失望之意。
“叫謝知,祖父希望我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謝知說,這是她前世名字的含義,說來也巧,她前世的名字也是爺爺給她取的。
拓跋曜聞言微微頷首,吩咐謝知:“把你功課取來。”
謝知看他臉上還稚氣未脫,言行舉止卻已儼然成人,他也不過比自己大三歲而已,怎麼感覺他把自己當做晚輩?謝簡已經將謝知最近的功課都帶來,拓跋曜轉過屏風,看到長案上的青磚,不禁挑眉問:“這是什麼?”
“臨帖用的。”謝知說。
拓跋曜問:“臨帖爲何要用青磚?”
“兒字寫得還不好,現在青磚上臨摹熟練後再寫到紙上。”謝知說。
拓跋曜皺眉道:“青磚又怎麼跟蠶繭紙比擬?以後別用。”
“喏。”謝知低頭恭敬的應了,心裡腹誹,他住太平洋邊長大的嗎?
拓跋曜說要看作業,是真正的看謝知的作業,從謝知啓蒙迄今所有的功課都看過一遍,同時還看了謝大郎、謝二郎的,連謝家其她五位娘子的功課也沒漏過,只是他們看得沒有謝知那麼詳細。
陳留和謝寧馨等人接到消息,也趕到了書房,謝寧馨見自己的功課被聖人翻看,難得面露赧然,她很有自知之明,她的字也就向來覺得她最好的阿孃才說好看,就是阿耶都嫌看自己字傷眼。
拓跋曜並沒有點評衆人的功課,只是在翻看謝家五位娘子的功課時速度快了些,拓跋曜並不奇怪她們的水平,她們是長安城貴女的平均水平,倒是阿蕤很讓他驚喜。拓跋曜看完功課,在公主府用完午膳纔回宮。
謝簡當了四年的太傅,一直跟拓跋曜君臣相得,拓跋曜也很親近太傅,時常會來陳留府上做客,衆人也習慣拓跋曜時不時的御駕,但是誰都沒想到,半月後公主府接到皇帝詔令,令在京諸爵家中適齡女郎入宮遴選高平、西平、樂安、淮陽四位公主伴讀。謝簡身上有長平縣公的爵位,雖是虛爵,也是爵位,所以他家中的女郎也在待選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