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凝看着眼前面色蒼白如鬼的女子,她本是那樣出塵,風姿非凡,現在卻緊緊抓着椅子的扶手,手指用力得發白,渾身顫抖。
不怪她不能如平時一般優雅,實在是這個事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謝凝是皇帝,登基之時親自冊封過皇族,所以她非常清楚,皇族人丁凋零。她的祖父裕安帝年間,皇位爭奪非常殘酷,先帝的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她的叔伯輩沒有留下兒子,大多數親王到了謝凝這一代已經絕嗣了,只留下幾個女兒,那是謝凝的堂姐妹,只能被封爲郡主。除了這些郡主之外,就只有先帝的姐妹,謝凝的姑姑們,那些大長公主。
皇族的胎記是父傳母不傳,男爲角龍,女爲無角的螭龍,無論郡主還是大長公主,她們可以從她們的父親那裡繼承螭龍的胎記,卻不能傳給自己的兒子。舉例來說,先帝駕崩那晚在紫宸殿外面大吵大鬧的岑西王謝池,便是裕安帝的幼妹,也就是先帝的小姑姑的兒子,曾在裕安帝年間榮寵非常,破格封爲郡王。還有如今容華大長公主的兒子鍾銘之,明華大長公主的兒子段昀。這三人,都沒能從母親那裡繼承胎記。
鍾銘之身上的胎記,實在另有隱情。
整個皇朝,只有一個人能將皇族的胎記傳給後人,那就是如今才十三歲的十七王爺謝凌。那麼,白芷身上的螭龍標記是怎麼來的,就耐人尋味了。
謝凝聽說了白芷身上胎記之事後,心中便知曉,皇族還有一位子嗣,不知是隆昌帝還是裕安帝的兒子,或者更久以前以男丁傳下來的一支,悄悄地藏在暗地。那個子嗣,就是白芷的父親。
而白芷的母親是誰,謝凝一開始並不明白,只是聽白芷說了往事之後才明白。
“都說母親至慈。”謝凝看着眼前的女子,輕聲問道:“你爲什麼生下了芷兒,卻又將她扔了?你若不想要她,只管將她殺了豈不是最好麼?”
她每問一句,琴半夏的身體就更抖一下,最後一句彷彿是摧毀了她的鎮定,琴半夏驀地叫起來:“你是鬼……你是鬼!沒有人知道的!你是鬼!”
謝凝看着她,目光彷彿隔岸觀火般冷靜而無情,輕聲說:“蛛絲馬跡,並不難猜。”
白芷說,琴半夏看到她背上的胎記時大爲震驚,勒令她不許告訴任何人,然後本來慈愛的師父一下子變了個人一樣,將她從院子裡趕了出來,甚至不許她叫自己師父。這個反應太激烈、太不尋常了,只有一個可能——琴半夏就是白芷的母親。或許她早已將剛出生的女兒殺了,或許她將剛出生的女兒拋棄在另一個不爲人知的、更遠的地方,所以她事先並不知道,自己在谷口撿到的孤女便是遺棄的女兒。她將這個撿來的女孩兒當做自己沒緣分的女兒撫養着,教導着,彌補着一切的遺憾。
然後驚恐地發現,原來自己撿來的女孩兒,竟然真的是自己的女兒。
這叫琴半夏想起了許多不敢回想的往事。
謝凝相信,以一個十六歲便執掌武林第一醫谷的女掌門來說,琴半夏即便決定偏執,但江湖的血雨腥風也見了許多,僅僅是見到自己未婚生下又被遺棄的女兒,反應不該如此大。她甚至還在五年多前勒令白芷不許將胎記給任何人看,否則便殺了那人。
五年前呢。
五年前還沒有女帝在紫宸殿上驗證胎記一事,天下還沒有幾個人知道皇室是有胎記的。琴半夏會對這個胎記這麼激動,說明她認識這個胎記。
“琴姑娘。”謝凝問道,“當年你將白芷遺棄時,難道竟未曾發現她背上的胎記麼?”
這個問題太殘酷了,琴半夏仰面閉上眼,淚珠從眼角滾滾而下。她跌坐在椅子上,面色慘白,連哭都不敢出聲,彷彿怕被人知曉這段驚天往事。
謝凝輕輕地嘆了口氣,走過去將一塊柔軟的手帕蓋在她眼上,柔聲道:“你當明白這其中關係重大,你什麼都不說,幫的便是那個將你害到如此地步的人。你真的願意自己的女兒也陷入這血雨腥風中麼?他若是發現了芷兒,未必不會將芷兒當做武器,威脅你,也威脅朕。”
琴半夏的身軀又是一顫,終於擡手握住手帕,捂着眼睛氣噎般地說道:“我不知道……我當日生下她時……我,我知道她身上有個胎記,但那時她是未足月生下的,小小的一隻,我又怕得很,爹爹發現會打死我的!我將她放在一戶農家的牀上,留了銀子便走了……我也是看到那個胎記才知道,原來……原來……”
謝凝輕輕地將她攬過,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不再說什麼,只是輕輕地拍着她的背。她身上暖得很,動作也很溫柔,琴半夏立刻便哭出聲來,抓着謝凝的衣裳,驚恐地叫道:“小姨,那孩子……那孩子的胎記,與我孃親的一模一樣!一模一樣啊!”
至此,謝凝真的什麼都明白了,也一切都印證了她的猜想。
琴半夏確實是認得這個胎記的,而皇室的胎記如此隱秘,螭龍的胎記只有公主與郡主有,但只要是正經從皇室裡出來的女兒,身上的胎記必定是藏得極好的,丈夫兒子都未必知道,怎麼可能被女兒看到?所以,琴半夏會見到胎記,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越王之案,她的母親是越王謝樘的女兒謝淨。
或許當年謝淨被救出之後流落江湖,最終被杏林谷的前任谷主所救,結爲夫妻。謝淨在臨終時告訴女兒身世,將胎記給她看了,所以琴半夏牢牢地記得這個胎記,也清楚胎記傳承的秘密。
而她的身世沒人知道,她遇到的那個男人也將自己的身世隱藏得極好,兩人約莫是江湖上金風玉露一相逢,隨後匆匆分開。琴半夏有孕,生下了孩子便遺棄了,直到再次相見,才知道自己遇到的那個男人,竟然是她母親那一族的親人。
她在無知無覺中,與可能是自己舅舅或者表舅的人,亂1倫生子。
這樣的結果,換做誰都會受不了。
而謝凝想到的更多。
這個男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的胎記是怎麼來的,但是並不知道胎記的遺傳規律。他知道越王的女兒謝淨逃出去了,生下了女兒,卻不知道她究竟逃去了哪裡,生下的女兒是誰。他是整個事件的幕後主使者,從小培養了言寸心,用胎記來欺騙言寸心,叫言寸心深信自己就是越王謝樘的孫女。爲了讓言寸心相信,也爲了引出言寸心的“郡主”身份,他還在鍾銘之身上弄了同樣的胎記,讓鍾銘之證明言寸心的身份。
百密一疏,他並不知道,郡主與公主的孩子們,並不會有胎記。更不知道,郡主與公主身上的胎記是螭龍。這就說明,他不是在皇室長大的,卻又能接觸鍾銘之。
現在可以確定的點太多了,只需要證明一下具體的身份而已。
謝凝等琴半夏哭夠了,才問道:“半夏,你可知那人的身份?”
琴半夏搖頭,擦了一下眼淚,又趕緊擡頭解釋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我那時年紀很小,只有……只有十五歲。我一個人住在醫谷後邊的小湖畔,他受了重傷被我救起,後來……後來……”
她停了好一會兒,似哀怨似後悔又似懷念地嘆了口氣,道:“我們只相處了兩個月,那天晚上之後,他便走了,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傻姑娘,他必定是順着線索調查到謝心郡主逃到了杏林谷,想借機進入,與你□□好,也不過是爲了仔細檢查你背上是否有易容藥將胎記擋住了而已,哪裡是真情呢?謝凝暗自嘆了口氣,問道:“你沒見過他的樣子麼?”
琴半夏搖頭:“他出現時受了重傷,臉上也被劃了很多道傷痕。後來我接任谷主之位,曾經派弟子明察暗訪,卻始終不曾聽說有過這樣的人。想來那時他應是易容了,可恨當年我學藝不精,竟然沒看出來。”
不是沒看出來,而是墜入情網的小姑娘,哪裡能想到自己的情郎是個心機深沉的歹人呢?謝凝安慰道:“此事朕心中有數,只是你……”
話還沒說完,琴半夏忽然站了起來,厲喝道:“什麼人?!出來!”
謝凝一驚,她並非習武之人,所以不曾感覺到旁邊還有人的氣息。她轉頭看去,琴半夏已經衝上前將對方猛地一扯,隨後兩人都呆住了。
“……”白芷滿臉是淚,手上已經被咬得血跡斑斑。她仰頭看着琴半夏,說不出話來。琴半夏也沒料到竟然是她,一時間也傻了,站在那裡一句話也沒有。兩人就這麼相互看着,房間裡一時寂靜如死。
最終還是謝凝嘆了口氣,走過去將白芷抱回輪椅上。她大病初癒,抱着個十一歲的孩子十分吃力,差點就摔了。白芷與琴半夏這才反應過來,雙雙叫道:“小心!”
“無妨。”謝凝坐在一旁歇息,對琴半夏道:“給她治一下傷。”
琴半夏恍然大悟,趕緊將隨身的藥物取出來,爲白芷上藥,撕了自己的裙角爲她包紮。綁着綁着,琴半夏不禁落下淚來,低頭嗚嗚地哭着。
“我……芷兒是擔心你不原諒,纔來偷聽的,芷兒不是故意的!所以……”白芷木木地問道,“你……你真的是我孃親?”
她年紀尚小,謝凝的話許多話她都聽不懂,只有一點是明白的——她本是谷主的女兒,只是被谷主拋棄了,後來不知怎麼的又被撿到了。
這話問得琴半夏哭得更兇了,像是要把此前十一年的愧疚都哭出來一樣。
“你爲什麼……”白芷哭着問道,“爲什麼要生下孩子又不要她?不要她就算了,爲什麼還要撿來別人的孩子?你不要自己的孩子,爲什麼要對別人的孩子這麼好?爲什麼本來對她這麼好的,發現她是你的孩子之後,又對她不好了?你爲什麼……”
她哭得說不出話來,不明白其中有多少可怕的事實,只問道:“你爲什麼就是不要自己的孩子?”
“對不起,芷兒!”琴半夏抱住她,泣不成聲,“是孃親對不起你,是孃親不好!”
“我不要你這樣的孃親!”白芷大哭起來,掙扎着將她推開,“我不要你這樣的孃親!我本來就是個沒有孃親的孩子!”
她一邊搖頭,一邊轉動輪椅往外跑,不住地哭着。
“芷兒?芷兒!”琴半夏立刻追了出去,卻在轉角處撞上來來人。
“喂!小心……谷主?!”決明差點將眼珠子瞪出來,他們杏林谷那個永遠冷冰冰的谷主,現在哭得跟個淚人一樣?
“決明!”謝凝見狀便叫道,“芷兒往外跑了,你先去看看她,別叫她出意外了!”
決明一聽小師妹有事,登時什麼都拋下了,趕緊追了上去。
琴半夏見狀也要追上去,卻被謝凝叫住了。
“半夏!”
琴半夏不由得站住,應道:“陛下……”
謝凝溫和道:“朕知道你擔憂芷兒,也怕你們倆之間的關係再出波折,但這件事不可能一時半刻解決,你要有耐心,不能要求她立刻便原諒你。試想當年你發現自己有孕而那個男子卻不知所蹤時,花了多少年纔不再執着?”
琴半夏嘴脣動了動,最終嘆了口氣,點了點頭,站在那裡又落下淚來。
謝凝又道:“還有,你如今已經是一谷之主,行事應當想着谷中弟子的安危,庇護一方,不可再任性。這朝堂紛爭或者江湖風浪,你當心中有數。”
琴半夏點頭,低聲道:“陛下,我知道的,我從不想參與什麼朝堂的爭奪。從今以後,杏林谷會廢除不可與官府來往的規定,但依舊是避世的醫谷,絕不會沾染權勢紛爭,請陛下放心。胎記這個秘密,我不會告訴芷兒,只會帶進棺材裡。”
謝凝頷首,溫和道:“親情至爲珍貴,你要珍惜。現在,回去吧。”
“嗯。”琴半夏點頭,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一些事,回過身問道:“陛下,今日之事……我是不是給您添麻煩了?我會守口如瓶,絕不會說您在……”
“不,你不需要說也不需要解釋,只消對此事絕口不提,別人怎麼說,你也別管就好,朕心中自有分寸。”
“好。”琴半夏點頭,又道:“對了,陛下,我聽錦書說你曾經中了太上忘情之毒。當年……當年我救了他時,杏林谷曾獲得三種宮廷至毒,分別是太上忘情、猿啼、相思淚。後來,這三種毒都曾不同分量地失竊,但是這麼久以來,武林中並未發現這三種毒。”
猿啼……!謝凝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只是不曾在神色上露出來,點頭道:“朕知道了。”
琴半夏便不再逗留,匆匆地趕去找白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boss是誰,已經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