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決明和錦書爭執的時候,謝凝就一直站在岸邊,雙手攏在廣袖裡,靜靜地看着落水的陸離。她看到陸離在河裡掙扎了一下,才緩緩地站起來,一步步向岸邊走來。他趟着水,眼睛也看着她的眼睛,隔着這麼遠的距離,謝凝居然還能感覺到他眼裡的忐忑和不安。
他走來,阻止了錦書的怒火,讓錦書給他把脈,帶着錦書走了。走到她身邊時,陸離停了一下,他垂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是嘴脣幾次翕張,最後都沒有說出口,靜靜地走過了。
錦衣跟在他身邊,神色中滿是焦急,幾次想伸手扶住陸離,又有所顧忌地收了回來。她看看沉着臉的陸離,再看看一言不發神色淡淡的謝凝,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追上陸離。
“九姐……”小石頭也沒料到竟然是這樣的發展,走到謝凝身邊時神色訥訥,只怕謝凝生氣了。
“慌什麼?”謝凝卻笑了,溫和地安慰道:“你是爲我好,我又怎會不明白?”
小石頭便鬆了口氣,“九姐,我……”
“你去盯着決明。”謝凝的語氣中不覺多了份命令的強硬,“他身份不明,是敵是友都分不清,萬一是官府派來害災民的人,就糟糕了。”
小石頭想到決明的種種做法,纔出現半天不到就傷了陸離,並且挑撥了謝凝、錦書、陸離三者之間的關係,深覺此人來意不善。他想通便點頭道:“好,九姐,我去了。”
謝凝點頭,小石頭便往決明走去,謝凝也便不緊不慢地回到了營地。
她必須走得從容鎮定,否則的話,她的情緒怎麼穩定?她攏在袖子裡的手,彷彿已經將掌心掐得出血了。
營地之中一片兵荒馬亂,黃奎未料陸離竟然受傷了,立刻就派人將主賬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自己親自守在帳門口,一個人也不許進去。杏林谷的弟子爲表善意想進去給錦書打下手,也被客客氣氣地攔下了,只道:“錦書姑娘一人便可,我家公子並無大礙。”
這個樣子做出來,誰會相信並無大礙?謝凝冷笑,向前走去,卻也被黃奎攔了下來。
謝凝輕輕地看了他一眼,黃奎額頭上的汗都滴下來了,趕緊行禮道:“夫人,公子……公子說,您受驚了,他並無大礙,那個……您……”
他說得結結巴巴,實在不知如何將這天底下第一尊貴的人阻攔下來,哪知謝凝卻十分通情達理,點頭道:“好,那我去看看秀兒。”
她說完就走了,一時間帳裡帳外,三個人都鬆了口氣。
陸離坐在席上,將褪下的上衣穿好,問道:“錦書姑娘,如何?”
“我……”錦書低聲道,“是我沒用,已經八年了,我始終無法將這毒完全拔除。”
一句話說得她自己的心也往下沉了。錦書想了想,換了話題問道:“陸公子,這不是你第一次復發,是麼?”
陸離點頭:“去年十一月以來,我曾兩次醉酒,這背傷也復發了兩次。前一次因她給我下了迷藥,我不曾運功抵擋,劇痛難當,便用計讓安存進宮給我紮了針,封住了穴道。後一次我心中有數,便不過疼痛。今日造成如此後果,想必是令師弟那枚寒冰針的功效,祛除了便無大礙。”
安存是葉睿圖的字,他一直負責兩人之間的聯繫,故而錦書也知道的。
“我只怕沒這麼簡單。”錦書眉頭緊緊皺着,“陸公子,我敢託大說一句,如今天下,醫術高於我的人除了太醫院首座齊鑫之外,便是我們谷主。這毒我研究了足足八年,藥物鎮壓,換血,凝穴,什麼法子都用過了,卻始終沒能將它祛除掉。今日你功力大減,幾乎造成內傷……即便太上忘情是至寒之毒,但也不能因爲一枚小小的寒冰針便讓你變成這樣。”
陸離明白她話裡的意思,“姑娘的意思是,這毒始終是鎮壓不住了,就像當年那樣?”
“我也不知道,但願是我杞人憂天了。”錦書嘆氣道,“但若果真是連凝穴都鎮壓不住,恐怕便不是換血能解決的問題了。”
陸離的表情依舊沒什麼變化,只問道:“那以姑娘之見,這凝穴還能封住多久?”
“快則兩年,慢則十年二十年,我也說不清。”錦書道,“中原關於太上忘情的記載太少了,南疆我又語言不通,曾去了兩次,最終都無功而返。”
“我不要緊。”陸離將衣衫扣好,問道:“是她那裡。錦書姑娘,我那日傳信,姑娘可收到了?”
“七月明芝麼?”錦書沉吟道,“七月明芝生於天山之巔,最禦寒也最能暖人心脾,於其他寒毒自然是療傷聖品,只是對於太上忘情這等蠱毒……我實在沒有把握。”
“無妨,實則我有兩支。”陸離道,“姑娘沒把握,便先用我試試。她那裡……不能有任何閃失。”
錦書聞言不禁擡頭,眉目間似哀似嘆,半晌之後才嘆了口氣道:“陸公子,你如此對她,爲何不明說呢?可知她着實傷心麼?”
陸離聞言便笑了:“姑娘,你不知道她的脾氣。她若是知道了整件事,第一件事便是同我生氣,再也不理我,因我將她撇下,什麼都不告訴她,妄自爲她做決定。”
“可你這是爲她好!”錦書爭辯道,“夫人並非不通情理之人!”
陸離垂下眼,淡淡道:“告訴她什麼?告訴她她體內有劇毒,我體內也有劇毒,我一命換一命,依舊救不了她,我倆隨時都能死麼?”
“你已與夫人換了血,她體內那一點點殘留也被我封在臉上,即便復發也不過是畏寒怕冷,不會有事的。”錦書不贊成道,“何必說什麼死不死的?我是大夫,難道我還不清楚麼?”
“錦書姑娘,你信不信,若是她知道自己的命是我的血換來的,立刻便要用盡千百種心機將我弄暈了,再以死相逼,要你將血換回來?這並非是心疼我,是她性子自來倔強,欠別人的東西便一定會還回去。”陸離搖頭道,“若非如此,我當年爲何要執意將她的傷弄成雪豹抓的?”
爲了這個,他這些年被雪豹那小崽子仗勢要了多少梅花鹿?
“可是……”錦書還要說話,陸離便:“再說了,若是事情當真這麼簡單,姑娘爲何不對令師弟說出真相呢?”
錦書到了嘴邊的話登時一頓,臉色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姑娘,咱們一起經歷了八年前的事,都知道要面對的是什麼,不怕與姑娘說句交心之語——我不怕死,也不怕失去一切,我只怕最後將她也拖到地獄裡。我好不容易纔將她放在這個位置上,讓她無限榮光,怎能將她再害死?”陸離轉頭看着她,道:“今日姑娘將師弟趕走,不也是這個心思麼?”
錦書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只能嘆了口氣,站起拱手道:“公子心中自有計算,在下不敢多言,公子的用心我也清楚了,將心比心,我不會對夫人說一個字的。天黑了,我先回帳子去了,公子,你好自爲之。”
陸離客氣道:“姑娘慢走。”
錦書便離開主帳,去了自己的帳子,一掀開簾子走進去,錦書便愣了一下:“夫人?”
“啊,是錦書姑娘。”謝凝晃了晃手上的蘆葦,笑道:“芷兒沒見過,我便叫人折了乾枯的蘆葦,給芷兒編只蚱蜢玩。錦書姑娘可是忙完了要歇息?如此,我便不好再打擾,告辭了。”
她臉上神色如常,站起來對錦書微微頷首,便要走。
“夫人,我送送你。”錦書忙道,“外邊已經天黑了,夫人不會武功,只怕看不清路。”
謝凝笑道:“那就有勞了。”
她先走了出去,一路上走得小心翼翼,果真是怕摔着的樣子。錦書跟在她後邊,心裡千思萬緒,終於還是忍不住解釋道:“夫人,今日……”
“錦書姑娘不必多言,我都明白的。”謝凝的聲音依舊帶着溫和的笑意,“姑娘心中念着的人是決明公子,只是礙於年齡礙於其他,錦書姑娘不願承認罷了。我是過來人,又怎麼會不明白?”
錦書鬆了口氣,臉上又微微發燙。“夫人不生氣便好。”
謝凝笑了:“我爲何要生氣呢?”
“嗯?”錦書一愣。
謝凝便停下了腳步,轉身過來問道:“錦書姑娘既然與紅檀交好,想必也知道我與他的糾葛,將心比心,姑娘可願意再與這樣的人有一丁點情意?”
又是將心比心麼?可惜她知道了太多,不能與她比心,倒是能明白陸離的感受。錦書嘆了口氣,問道:“若是……若是他另有苦衷呢?”
“任何苦衷也不能抵消我受過的苦。”謝凝的聲音慢慢地冷了下去,“錦書姑娘,若是我說爲了你好,先將你一刀捅死,你能無怨無悔麼?”
“可他……”
“錦書姑娘,你生在醫谷,長在師門,懷着濟世之心,自然心腸悲憫。你當日看他一點苦楚,今日看他許多可憐,便以爲他多值得憐惜。姑娘啊,他是什麼人?若是這樣容易被人憐惜,今日又怎會到了這個位置上?你或許不知曉,當日先父臨死前,第一個想殺的人,便是他呢。”謝凝冷笑道,“什麼受傷,什麼黯然,那都是騙人的。他若是真的有心,便不會將我置於深山道觀中不聞不問長達三載!當日若不是我被送回宮中繼位,他可曾記得世上有個謝九娘?”
“這一切不過是做戲,你不要被騙了。”她沉沉地、堅定地說,也不知是說給錦書聽,還是給什麼別的人。
說完,她便翩然而去,留下錦書一個人在黑夜裡欲言又止。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九娘也心疼了,只是自己倔強,不肯說。
今天的更完啦~~明天見小天使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