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慣秀雅,就連行宮的大殿裡也是一派水鄉風格,而寂空走進大殿,卻感到了一股冰冷的威嚴。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龍椅上的秀雅女子,第二眼便看到了旁邊橫劍在膝的冷峻男人。
空寂的心一抖,上前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叩見陛下。”
謝凝未曾說話,瓊葉便笑了起來,道:“陛下,這位大和尚不老實呢!”
“胡說什麼?”謝凝輕斥道,“寂空大師是江南第一高僧。”
“婢子說的可是實話。”瓊葉分辨道,“大和尚說叩見陛下,卻站得好好的,這不是不老實是什麼?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婢子看呀,他和之前那幾個沒什麼兩樣。”
空寂心頭一凜,知道要吃殺威棒了,便趕緊跪下,叩頭道:“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謝凝笑道:“朕竟然將個出家人逼得行了俗家的禮,可真是罪過了。”她也不叫人平身,只是自言自語:“不過朕都將那麼多個高僧抓起來了,想來多一個也不多。”
空寂心一顫,謝凝又問道:“空寂大師,你可知朕叫你來是爲了什麼?”
空寂垂首道:“貧僧聽侍衛說,陛下想聽貧僧講經。”
“是呀,朕想聽經書裡的故事呢。”謝凝靠在龍椅上,摩挲着手上的銀鐲,問道:“朕是修道之人,一直聽說有盂蘭盆節,卻不知何謂盂蘭盆呢?”
難道還真是向我佛求法的架勢?寂空合十手掌,道:“阿彌陀佛,回陛下,這盂蘭盆乃是兩個意思,‘盂蘭’是‘解倒懸’之意,倒懸乃是一種極爲痛苦的刑罰,這是比喻。惡人死後墮落於三惡道中,其中餓鬼道的衆生,腹大如鼓,喉細如針,□□,猶如被倒懸一般,極爲痛苦。‘盆’則是……”
“哦,朕懂了。”謝凝點頭道,“原來盂蘭的意思是有些人肚子寬便以爲自己能吃得下不該吃的東西?”
“陛下,這麼理解也並無……”
並無不可。空寂想這麼說,卻忽然發現這句話意有所指——誰是餓死鬼?誰吃不下?啃不下的東西,又是什麼?
他正要繼續說下去,忽然兩個翊衛衝了進來,稟告道:“啓稟陛下,人抓到了!”
謝凝也不避諱,道:“帶進來。”
“遵旨!”
空寂一轉頭,只見兩個穿着白衣滾深藍邊的男子被扔了進來,臉正對着他。
怎麼是他們?!空寂眼中驚慌的神色一閃而過,兩個男子便叫道:“我們什麼都不會說的!”
“你們不說,可有的是人會說。”陸離手上不知哪裡多出了一塊布,慢慢地擦着手中的長劍,紫電的劍光凌厲如電,光芒照在每個人臉上,更是照在每個人心裡。他淡淡道:“你們的同夥已經招了,否則的話,你以爲那些老和尚真的是來給陛下講經的麼?”
寂空的心突的一跳,叫道:“陛下!”
他心中一時間閃過千思萬緒,例如有沒有人將他供出去,女帝究竟是從哪裡知道佛寺與越王舊部有聯絡,知道多少,幾個被抓的主持中,有多少人已經被打得都招了,招了的內容中,有多少涉及他。千萬個想法在心中閃過,寂空號稱一代高僧也不禁忐忑不已,捏緊了心絃看着龍椅上的秀雅女子,生怕錯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情緒。
謝凝臉上依舊帶着笑,回問道:“大師,怎麼了?”
她神色如常,一點憤怒的神色也沒有,寂空便鬆了口氣,正要說沒什麼,忽然陸離道:“陛下,寂空大師大概想問您知道多少事。”
寂空的臉一下子白了,強撐着道:“太尉何出此言?”
謝凝問道:“大和尚,你沒見過他吧?怎知他是太尉呢?”
寂空心知露了馬腳,更不敢大意,道:“回陛下,能在陛下身邊肆意擦劍之人,除了執掌天下兵馬大全的太尉之外,還能有誰?”
“大和尚倒是通透。”謝凝點頭,瞬間轉了話鋒道:“朕還以爲,是太尉的面容叫大師想起了誰呢,例如——某個長得跟陸離幾乎一模一樣的人。”
寂空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他合十手掌道:“阿彌陀佛,貧僧的師弟確實曾向貧僧傳信,貧僧也確實向太守夫人提醒,陸坤公子逃了,只怕對太尉不利。一切不過是出家人慈悲爲懷,陛下若是懷疑,貧僧無話可說。”
他先將自己的可疑之處說出來,先發制人,套上一個“慈悲爲懷”的理由,想來女帝也不敢再發作他。誰知謝凝竟然緊咬不放:“大和尚怎麼知道陸坤會對太尉不利呢?”
“太尉流放親兄之事天下皆知,那陸坤得了自由,自然是要回京城報仇的。”
“這可奇了。”謝凝笑道,“大和尚許久不出門了吧?朕想考考你,從涼州到餘杭與從涼州到京城,哪個遠呢?”
糟了!寂空的心幾乎不會跳了,只是說不出話來。
他不說,瓊葉便替他說:“陛下,從涼州到京城,比到餘杭還近許多呢!涼州沿着官道到京城不過半個月,而從涼州到餘杭要二十天,這從餘杭到京城也要一個月呢。杜夫人比陸坤早一天到京城,可見這陸坤真是個廢人了,尋常人走半個月的路,他要走差不多兩個月呢。”
“也許……陸坤一開始就到了京城,就等着杜夫人到了才現身呢?”寂空搶聲道。
“哦,大和尚的意思是,有人將江南的消息告知陸坤,所以他能精準地知道陸姐姐幾時到京城?”謝凝的手指點着臉頰,笑道:“那可真是有趣了,寂空和尚,既然出家人慈悲爲懷,你也爲天下慈悲一次,告訴朕誰敢在涼州、餘杭、京城三地之間傳遞信息,如何?”
寂空的額頭上滑下一滴汗,他萬萬沒想到,傳說中長在深宮又進入山中修道的女帝,竟然是這樣的心細如髮,一個不住與便會給她抓住心裡的破綻。他心中不能說更多了,否則的話還不知道會被發現什麼。
“阿彌陀佛。”寂空合十手掌,垂目口宣佛號。“陛下心中已有定論,又何必問和尚呢?相由心生,和尚說再多都是錯的。”
“還真是想用名聲來威脅朕了?”謝凝笑了,微微往前探身,道:“和尚,這幾日你可聽說了餘杭城中怎麼議論朕的?你覺得朕會怕什麼名聲被毀?出家人?出家人便這樣金貴,連朕都打不得?”
她話音驀地一沉,喝道:“來人!”
寂空心頭不禁一跳,四個翊衛立刻走了進來,低頭道:“陛下。”
“將這禿子帶去看看,朕這幾日是怎麼招待各位大師父的。”謝凝低頭玩着塗了寇丹的指甲,冷漠道:“他們信什麼我佛慈悲,說什麼舉頭三尺有神明,朕是不信的。朕只知道,這天下是朕的天下,管你出家在家修佛修道,眼裡若是沒有朕,那就別在這塵世間活着,見你們的佛祖去吧!”
寂空只嚇得肝膽俱裂,叫道:“陛下!你不可……”
“閉嘴你這禿驢!”兩個翊衛不由分說將他拖走,“還敢對陛下說不可?世上哪有什麼是陛下不能做的?”
“還有他帶來的小徒弟,告訴那小禿驢,老禿驢被陛下抓了。”瓊葉大聲道,“讓江南各個寺廟裡的禿子都小心着點!”
“陛下……”寂空還想求饒,卻被翊衛點住了啞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他被翊衛拖到一個暗無天日的地牢裡,用鐵鏈鎖在牢房的一角,叫他動彈不得。
“老實呆着吧你!”翊衛不屑地說:“等我們把那兩個暗哨給審問完了,就輪到你了!禿驢,你大約是不知道什麼叫嚴刑逼供。”
“他不知道沒關係,咱們給大和尚演示演示唄。”另一個翊衛笑嘻嘻地說,“不是我佛慈悲嗎?就把暗哨打給禿驢看,阿彌陀佛,和尚,你若是當真慈悲,可要早點將知道的說出來啊,否則的話,我們可就將這兩個狗東西打死了。”
寂空一驚,掙扎着要去阻止,卻根本說不出話,只拉得鐵鏈嘩啦啦響,眼睜睜地看着翊衛走了。不多時,便聽到翊衛們又笑又鬧地將人給拖進來了,隨後便是將人綁住的聲音。
“啪!”清脆的鞭子抽在肉體上的聲音。
寂空被這聲音嚇得一跳,不禁合十手掌默唸佛經,期盼能眼不見爲淨,然而他本就看不見的,只聽那一聲聲的鞭子打在肉體的聲音。漸漸的,血腥味瀰漫開來,再有鞭子落下,便有忍耐不住的悶哼聲傳來,那聲音越來越大,終於從悶哼變成的慘叫。
“啊——!”
寂空只恨自己手裡沒有一串佛珠可以轉,一篇心經念得顛三倒四的猶不自知。而那頭折磨人的翊衛還嫌不夠,紛紛道:“鞭子打不行,他們光慘叫不說話啊,去去去,拔指甲、拔指甲,問一句拔一個,手指甲沒了還有剪指甲的。”
“對對對,鉗子呢?”一人立刻將鉗子找來了,問道:“說,誰派你們來的?要去找誰?你和這些禿驢有什麼關係?”
“我……不會說的!”一個暗哨道,“你殺了我吧!”話音未落,又是一聲慘叫。“啊——!!!”
“一個手指頭了哦。”翊衛笑嘻嘻地說,“你還有十九次機會。”
這話裡的意思,竟然真的要將暗哨的指甲一一拔光!
寂空生平未曾見過這等殘忍之事,不禁掙扎起來,他依舊不能說話,只是不住地搖着鐵鏈,希望能引起翊衛的注意力。
“寂空大師,你就省省力氣吧。”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附近的監牢裡響起,竟然是法喜寺的主持空聞大師。他有氣無力道:“這戲碼每天都在上演,起初……老衲也以爲說出來就不會有人受折磨,可惜他們就是想折磨人爲樂。”
寂空立刻不再搖動鐵鏈,空聞大師又道:“沒用的……寂空大師,他們不過想把我們抓在這裡玩罷了,無論說與不說,對他們而言都無所謂。那是女帝啊寂空大師,她想要的事情,什麼做不成?咱們對她而言,不過是玩具也不如的東西罷了。”
女帝……寂空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其他人呢?其他被抓起來的主持呢?
“呵呵……”空聞大師笑了,“寂空,你當真癡愚,他們自然……見我佛去了。”
死了……?寂空瞬間手腳冰涼。那他……
“寂空,老衲的腿已經被打斷了,恐怕……也熬不過這三天。”空聞悲涼地笑了。“當日傾力相助,原是爲拯救蒼生,誰知你我不過是陰謀家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我……我當初還以爲,他們會來救人的,畢竟,畢竟咱們也是一方得道高僧,不是麼?”
空聞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兩天之後,終於再無聲息,而那日日持續的折磨,也接近尾聲了。
“都是你下手太重,才撐了三天,看等會兒陛下怎麼收拾你!”
“陛下心軟,同她撒個嬌就行了,哪裡會真的罰咱們?行了,人都扔了吧。”
心軟……那是對她的人才心軟啊,否則的話……寂空想到身邊已經沒了聲息空聞,心頭一片大亂。他是想過以身殉佛,可怎麼能……怎麼能死在權謀的鬥爭裡?這豈不是玷污了我佛?
正想着,忽然牢門輕輕地響了一聲。
誰?!寂空登時毛骨悚然,這牢裡……彷彿冤魂無數啊!
“這裡是哪一位大師?”一個聲音低低地說道,“奉郡主之命,前來營救。”
寂空心頭的狂喜如炸裂的煙花,立刻道:“我是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