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金塊,也就是俗稱的狗頭金、馬蹄金,是尋找金礦的重要線索,而絕州一次性就發現了超過三十塊的天然金塊,這對大明意味着什麼,不言而喻。
這代表着大明有可能系統性的解決千年以來的經濟頑疾:錢荒。
錢荒是大明從小農經濟蛻變到商品經濟的最大阻力,尤其是海外流入大明白銀一旦減緩,地主老財們會下意識的把銀子攥在手裡,市場錢荒進一步加劇。
自朱翊鈞登基以來,他就一直要面對這個問題,錢荒時不時就要給朱翊鈞一個腦瓜崩,提醒他,大明要開海,不開海就沒有貨幣用,不開海,就靠着滇銅那點銅錢,根本撐不住整個大明的貨幣需求。
大量黃金的發現、採冶、收儲,只要這些黃金堆積在國帑、內帑之中,大明寶鈔就有了現實意義的錨定物。
朱翊鈞對着殷宗信,非常真誠的說道:“大明寶鈔的錨定物很多,戶部有寶鈔錨定疏,最重要的還是金銀銅的存量,只要朝廷有足夠的金銀銅,大明就可以發鈔,來保證大明有足夠的貨幣使用。”
“大明以前把鹽引當錢用,內官去宣旨的時候,也會收鹽引,這是貨幣匱乏的直接表現。”
“絕洲的黃金,朕只能對呂宋總督府說抱歉了,這些金子,要收儲在內帑發鈔,即便是呂宋總督府發現的,朕也不能把金礦賞賜給呂宋總督府。”
和把鐵礦賞賜給了陳大壯不同,金礦朱翊鈞沒有賞賜給呂宋總督府。
鐵礦山需要的是守礦人,絕州西部,就是真正的絕地,但東南部的自然稟賦是極好的,最少能養上千萬人的自然稟賦。
情況不同,自然不能一概而論。
朱翊鈞提前說了抱歉,這個金礦,關乎到大明貨幣安全,無論如何,都要朝廷直接控制,而不是像呂宋十二銅鎮一樣,全都交給呂宋總督府打理。
“陛下聖明。”殷宗信倒是頗爲無所謂的說道:“陛下,父親既然讓臣帶着這些天然金塊入京獻祥瑞,也是這個意思,父親總說,再大的財富,無法長期掌控,那就不是財富。”
“呂宋總督府其實十分孱弱。”
關於是否要奏聞朝廷,在絕洲發現了超大金礦這件事,呂宋總督府經過了極爲充分的討論,最後選擇了獻祥瑞就是結果,理由很多,最大的一個理由,就是呂宋總督府掌控不了這潑天的富貴。
把握不住,跟在朝廷、皇帝的身後吃肉,纔是正確選擇。
呂宋總督府看起來挺強,有三千客兵,超過三萬人的牙兵,擁有快速帆船呂宋號一艘,五桅過洋船六艘,馬船六十艘,但這支戰力強悍的軍隊,如果沒有大明腹地的支持,根本無法組建,也無法維繫下去。
就這些船,馬尼拉造船廠根本沒有能力妥善維護,而且馬尼拉造船廠,也沒有營造五桅過洋船的能力。
沒有了槍桿子,呂宋總督府和總督府庇佑的漢民、漢鄉鎮、十二銅鎮,全都會灰飛煙滅。
“頓頓飽還是一頓飽,臣還是能分得清的。”殷宗信很年輕,他更加直截了當的說明了自己的態度,言簡意賅,他們家想背靠大明,頓頓飽。
守不住的財富,再大也不是自己的。
他是呂宋總督府的繼承人,雲南黔國公府就是他們家最好的榜樣。
這金礦的事兒,偷偷去採挖,瞞不了多久,畢竟南洋那麼淺的池子,突然有了那麼多的黃金,需要解釋清楚,一旦事情敗露,大明腹地和呂宋總督府交惡,受害最大的是總督府。
“那這個地方,你們探索的時候,都叫什麼?”朱翊鈞看着絕洲堪輿圖東南角的位置問道。
殷宗信趕忙說道:“金池。”
“好,遣石隆侯鄧子龍前往,籌建金池總督府。”朱翊鈞拿起了硃筆,在堪輿圖上畫了個圈,才繼續的說道:“朝廷要七成,其他產出,金池總督府和呂宋總督府自己分賬就行。”
“臣叩謝皇恩。”殷宗信再俯首,感謝皇恩浩蕩!
靠着大明朝廷才能站穩的地方,皇帝大手一揮,直接劃撥了三成的金礦收益,這是天大的聖恩。
“土著,都弄到礦上挖礦就是。”朱翊鈞看了眼中書舍人的位置,中書舍人沒在位置上,大抵是如廁去了。
中書舍人們很清楚,把君聖臣賢、上下一心,大明又探索發現了巨大金礦,爲發鈔奠定了信譽基礎記下來就足夠了。
分賬、土著問題這類的事兒,就不必那麼事無鉅細了。
“臣遵旨…”殷宗信有點五味雜陳,哪怕是他父親一直說,陛下非常特殊,但殷宗信還是第一次如此明顯的感覺到了這種特殊。
大明官僚系統是一個非常精密的機器,這個機器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機制,就是非常擅長把一件惡事,分解成無數個合理合規的小流程,讓執行的基層,擔負起所有的責任、罪惡、罵名,讓皇帝聖名無損、功業無虧。
這種方式,皇帝自然可以獲得好名聲,但唯一的問題是,沒有人要爲具體的道德敗壞和醜惡負責,因爲是集體作惡。
最直觀的體現,就是大明百姓都恨貪官污吏,恨卻只能恨這個集體,恨不到具體某個人身上,因爲窮民苦力們,根本找不到自己不幸的根本來源,連衙門朝哪開都不知道,只能恨官員這個政體了。
所以,百姓們對任何官員被斬首示衆,都拍手稱快,這不是愚昧,這是悲哀,恨不到具體人的悲哀。
陛下不太一樣,這些罪孽業障,皇帝總是自己擔起來,日後冤魂都找皇帝就是,畢竟是皇帝下的命令。
這就是陛下常常在邸報上說的:政治擔當,想成大業,要榮辱功過全都一力肩負,畏首畏尾,只會一事無成。
“宗信啊,你們那個漢鄉鎮,真的有像海一樣的椰樹林嗎?”朱翊鈞有些好奇的問道。
殷宗信笑着說道:“有,呂宋漢鄉鎮有好多好多的椰樹,一望無際,公主殿下在呂宋畫了一幅畫,還請陛下過目。”
盈嘉公主朱軒嫦嫁到呂宋總督府後,養尊處優,漢鄉鎮的正中心就是駙馬都尉府。
畫卷的最遠方是一條條的帆船還有一個個養殖箱,這些養殖箱沒有和港口、帆船融合在了一起,朱翊鈞看着這些養殖箱,露出了一個笑容。
按閻士選的說法,申時行、姚光啓這都是天上人,那朱翊鈞就在九重天,但他還是保留了漢人的基本底色,搶不如種的基本邏輯。
漢人到了呂宋,也弄了成片成片的養殖箱,而不是捕撈爲主,大明正在馴化各種海牲畜,來增加餐桌的多樣性。
捕撈其實非常的麻煩,而且風險很大,滔天巨浪和風暴戰鬥固然英勇,紮在海牀上的養殖箱收穫水產,看起來有點怯懦,但非常安全。
農、林、牧、漁,正在逐漸形成,哪怕大明回滾版本,這四大產業,就是兜底的存在。
在圖畫中,金黃色的沙灘綿延不斷,一望無際的椰樹海鬱鬱蔥蔥,相映成林,椰子樹下,一棟棟房子在椰樹下若隱若現。
“很好,很好。”朱翊鈞不斷的誇讚,同時還略微有些遺憾,漢鄉鎮真實存在,南洋夢不是虛妄,他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他將畫卷收好,朱軒嫦的畫工比較普通,周德妃也不是什麼大戶人家,這也是朱軒嫦以公主身份嫁到呂宋後新學的。
“那個林輔成沒有給總督府惹麻煩吧,他一個自由派,調研搞亂了整個種植園經濟,那朕也留不得他了。”朱翊鈞說起了一個流放犯林輔成。
殷宗信搖頭說道:“那倒沒有,林大師還是很厲害的,陛下,林大師是個士大夫,可惜,父親留不住林大師,現在他在椰海城。”
殷正茂給林輔成準備了馬尼拉漢鄉鎮最好的大房子、傭人、黃金海灘還有權勢,但林輔成仍然是個過客,他完成皇帝派給他的調研任務後,就會回到大明。
林輔成是個士大夫,他講自由,只是講大明人自由,接受華夷之辯教育的林輔成,從來不把蠻夷當人看,哪怕沒有生物性的本質差別。
林輔成反對士大夫主張的王化,在他看來,王化蠻夷,吃力不討好,沒有什麼成效,都是浪費內帑國帑。
對於這些夷人而言,種植園裡生,種植園裡死,是宿命,也是聖恩,沒有種植園,他們連穩定生活都無法保證。
“林大師有本奏疏,反駁了最近松江府絕對自由派的謬論。”殷宗信拿出了林輔成的兩本奏疏,即便是在椰海城,林輔成依舊要反對絕對自由派的謬論。
林輔成痛罵絕對自由派的不切實際和荒謬論點。
絕對自由派最近圍繞着限制權力討論出了兩個觀點,第一個觀點是權力要完全關在籠子裡,纔不會作惡,權力纔會朘剝,金錢不會;
第二個觀點是權力的朘剝,是因爲權力太大導致,絕對的權力代表絕對的腐敗,而絕對權力下的腐敗會隨着官僚體系而蔓延擴大到大明所有階層。
而林輔成認爲這兩個觀點是根本性的錯謬,是荒誕和滑稽的。
在林輔成看來,這一切都是權責不明所導致的,權力和責任對等才能解決問題。
大明本身的道德敘事和道德崇高,本身就是對權力擁有者,提出了道德要求和履行道德賦予的責任;
而現在正在建立的商品經濟敘事下,新的敘事,對權力擁有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這個要求非常複雜而且還在形成,無法概論,大抵而言,就是:循吏,無恥可以,無能不行。
“他人在海外還不消停。”朱翊鈞看完了林輔成的第一篇奏疏,連連搖頭打開了第二篇奏疏。
“南洋現在也有階級論的第三捲了嗎?”朱翊鈞看着看着眉頭緊蹙了起來,林輔成第二篇文章,是極爲大膽的。
殷宗信趕忙回答道:“有,林大師離開呂宋的時候,帶走了第三卷,臣也看過了,公私論的第二卷,也送到椰海城了。”
林輔成引經據典,用了兩個詞精準的描述了大明國朝敘事和泰西敘事的根本不同。
橫切和豎切。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陳勝吳廣在大澤鄉的那一聲怒吼,其實就代表着極爲樸素的階級觀。
其實從秦朝的軍功勳爵名田宅制開始,中原這片土地,一直以來都是階級敘事,是橫切,將中原所有人,橫着切割出了無數個集體。
在遼東的農夫和在四川的農戶沒有本質上的不同,他們受到的朘剝是相同的。
這種思維是非常顯著的,無數的反詩不提,比如劉禹錫那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就是典型了。
一些個不肯向下分潤利益的肉食者,其最終的宿命,就是飛入尋常百姓家。
百代皆行秦政制,萬年鹹用始皇心,歷朝歷代無不痛罵秦始皇的專制和殘暴,但身體還是非常誠實的使用了大一統郡縣制。
秦政制是在軍功勳爵名田宅制上建立起來,後世也都是如此。
中原,至少從秦開始,就已經是橫切了,階級不是張居正總結後纔出現的,而是一直都有,只不過張居正的階級論將其總結了出來。
這都是皇帝大錘小錘,一句句朕有惑,敲碎了張居正的思想鋼印,敲出來的。
而中原政治制度的螺旋上升,也是圍繞橫切出來的階級博弈展開。
橫切也是歷朝歷代反抗者層出不窮的原因,那些大道理不懂,但大家的日子都很苦,是能清楚的看到,感受得到。
泰西的敘事,則完全不是如此,泰西的敘事是豎切。
豎切之下,每個階級的所有人,內心的憤怒,都無法形成合力,無法點燃反抗的烈焰,將一切推倒重來,將生產資料再分配。
林輔成談到泰西的豎切時,是從南洋種植園開始的。
南洋種植園制度是大明照抄泰西殖民辦法弄出來的,這些種植園裡,大量的夷人,就像是氣的動彈不得的狗。
有些脾氣大的狗,生氣的時候,身體會非常的僵硬,動彈不得,它甚至能氣到吃不下東西,睡不着覺,不停地發出怒吼,直到把自己氣死,卻什麼都做不了。
而種植園裡的夷人,就是一條條,氣到動彈不得的狗。
林輔成和這些夷人們聊過,包括了一部分的紅毛番,他們很清楚,他們經受的苦難,不是上天、神、主給的考驗,而是實打實的痛苦,宗教信仰是自己騙自己,可是這種欺騙,無法麻痹痛苦。
所以菸草在南洋十分的暢銷,阿片屢禁不絕,因爲他們需要麻痹自己的身體,忘記那些痛苦。
包括泰西的夷人,問他們爲什麼不做點什麼呢?他們只會回答不知道,不知道要做點什麼,也不知道能做點什麼。
鬥爭的力量、鬥爭的意志和鬥爭的持續,在豎切之下,都被切成了一個個彼此高度隔絕的泡泡裡。
把人不斷的細分,最終不同地方的人,不同口音的人,會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個的社區,這些高度封閉的社區,就是豎切。
泰西的這些社區,不是大明的宗族,大明的宗族文化上高度趨同,甚至連道德、善惡的價值都是一致的。
在法蘭西,僅僅是法語就有幾十種之多,各自的拼寫不同,各自的口音不同,最終,這一個個泡泡裡的人,只能寄希望於出身他們這個地區的貴族們,能夠爲他們的利益奔波。
但這種幻夢總是破滅。
鬥爭卷解釋的很明白,階級認同,往往大於族羣認同。
林輔成很快就提出了新的問題,那麼大明能不能用豎切法,來把大明豎切成一個個的高度隔絕的泡泡,來完成大明江山的萬世不移呢?
答案是否定的,因爲你要完成豎切,就要廢掉千年以來的政治傳統,廢掉大一統的集體共識。
沒有人能做到,放棄大一統,等同於讓皇帝放棄至高無上的地位和權力,哪個皇帝能答應?
朱翊鈞已經非常反賊了,但他活着,就是大明的大皇帝,沒人能挑釁這一地位。
朱翊鈞不行,連朱元璋都不行。
朱元璋當年的藩王封國,其實也是豎切的手段,但後來就是越收越緊的藩禁,私自出門、私自見客就會被當成囚犯,扔進鳳陽高牆裡,動彈不得。
“他這篇文章,很有意思。”朱翊鈞想了想,把文章發到《逍遙逸聞》上比較合適,這是自由派之間的鬥爭。
殷宗信領取了一大堆的賞賜,這些賞賜裡,最讓殷宗信在意的是大明皇帝冊封金池總督府的聖旨。
其他的賞賜都不是那麼重要,只要拿到了總督府的批文,皇帝就等着接收源源不斷的黃金就行了。
這個時間可能要三年,五年,但是絕對不會超過十年。
殷宗信離開了通和宮後,前往了全楚會館拜見了張居正,殷正茂是張居正的人,是張居正扳倒高拱最重要的勝負手。
殷正茂廣東平倭的順利,解決了戚繼光北上的後患,徹底將大明東南穩定了下來。
殷正茂電白港平倭成功後,張居正成爲帝國首輔,已經成了板上釘釘之事。
殷宗信於公於私,都要拜訪張居正,畢竟金池總督府的事兒,大明皇帝下了聖旨,政治、軍事、經濟資源等等,都需要張居正去調配。
“你讓殷總督放心,我會協調好這些,把黃金帶回來,朝廷需要更多的黃金。”張居正聽完了殷宗信的來意後,滿臉笑容,陽光燦爛。
錢荒,就是大明揮之不去的夢魘,終於看到了結束的希望。
大明貧金銀銅,受制於人的困局也,會得到大幅度的改善。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殷宗信一臉古怪的說道:“父親告訴我,這次入京,我會有很多的收穫,不是賞賜,也不是聖旨,他說,我會明白,我的一些困擾,是庸人自擾之。”
“我這次帶船隊回到大明獻祥瑞之前,一直忐忑不安,我其實一直擔心,呂宋總督府就像是海外漂泊的浪子,最終和大明漸行漸遠。”
“父親告訴我,親自到一趟大明,就不會胡思亂想了,確實,我心中的疑惑已經完全消失,但更大的疑惑出現了,我爲什麼不再疑惑了呢?”
“先生,我有些胡言亂語了。”
殷宗信才二十二歲,他其實一直擔心,呂宋總督府和大明的關係會分崩離析,那呂宋總督府現在一切努力,就失去了意義。
但回到大明轉了一個小圈,他就不再擔心了,但他又不知道哪裡來的自信,相信總督府所有人的一切努力,不會白費。
這看起來有點胡言亂語,但張居正明白殷宗信的疑惑。
“萬士和萬宗伯曾經說過,殖民者會在殖民的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本地化,但這種本地化,不是和中原本土徹底斷絕來往。”張居正想了想說道:“開封、嘉峪關馳道是爲了重開西域,自唐中晚期西域丟了之後,這都多少年了。”
“大明仍然念念不忘,有點機會,國力稍振,就要重開西域。”
“所以,呂宋總督府的一切努力,都不會白費,春秋史書會記得,史書就是共同記憶,就是共識。”
燕雲十六州丟了四百二十九年,被徐達收復;北宋末年,黃河以北淪喪敵手二百四十二年,被徐達收復。
“謝先生解惑。”殷宗信真誠感謝了張居正的解答,他還是覺得張居正的解釋並不全面。
殷宗信回到了十王城,他作爲皇親國戚,住十王城很合理,這裡也有個駙馬都尉府,只不過常年閒置罷了,這也是殷宗信第一次來這個駙馬都尉府,他迎娶盈嘉公主的時候,還沒十王城。
他閉目沉思了許久,才睜開了眼,眼底的迷茫全部散去。
他之前一直生活在大明,跟隨父親出海後,一共回來了兩次,第一次是迎親,第二次是獻祥瑞。
這次回到大明後,最大的感受就是,井然有序,本該如此。
他見到的每個人、說的每句話,就像是一個認真排練過的戲,沒有任何偶然,但一切都那麼的理所當然,本該如此的理所當然。
從皇帝、到臣工,甚至是駙馬都尉府的下人也是如此。
每個人說的話,都像是拼圖的一塊,可以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大明來。
所有人的行爲方式,所有人說的話,都像是共用一個腦子一樣,這個腦子,不是陛下,而是千年以來的共識,這些共識指導着每個人的行爲。
甚至包括反賊。
這些反賊,天天跳的那麼高,但他們其實仍然活在這種共識之下,或者說集體意志之下,從沒跳出過這種思維方式,無法脫離這個集體意志。
殷宗信終於拿起了筆寫道:“中國,中國,中國早就完成了國朝構建,所以中國,從來不是一個狹義上的國朝,而是一個文明。”
“而每個人要做的事非常明確,就是將這個文明,作爲一種永恆而循環的自然現象,延續下去。”
“我如此,天下人亦如此。”
殷宗信不怕死,就怕自己做的事兒沒用,不會被人記住,辛辛苦苦的把呂宋變成了雲南,忽然一道政令,呂宋是呂宋,大明是大明,那總督府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包括那些流放犯,不是全都白乾了嗎?
但他發現,他做的事,會給這份共識添磚加瓦,即便是名字在歷史長河裡變得模糊,但他留下了痕跡,那是呂宋,也是金池。
想明白了這一點後,殷宗信怡然自得了起來,再也沒有了在呂宋的焦慮。
殷宗信拿起了桌上的雜報看了起來,雜報上充斥着對王謙的批評,王謙的九不準,把一些人的肺管子都給戳了,罵的十分難聽。
但這些罵聲,讓殷宗信感覺有些奇怪,主要是他們罵的人不對。
這些賤儒只敢罵王謙,不敢罵王崇古,更不敢罵皇帝,九不準是皇帝在背後推動的,尤其是和稀泥一樣,罰了王崇古半年的俸祿,讓王謙官降一級。
這些處置,幾乎等同於沒有,王崇古不缺錢,王謙一個只能走倖進路線的臣子,也不在乎自己的官秩。
這些罵人的話,全都攻擊王謙一個人,王崇古這個爹,王謙胡作非爲的最大底氣,沒人敢說,皇帝更沒人敢罵了。
別看王崇古和王謙不住一起了,看起來父子關係斷絕,可是打斷骨頭連着筋兒,王謙真的有了生命危險,王崇古出手比誰都快。
“果然啊,陛下說這些個賤儒是賤骨頭,朝着威權雙膝下跪,又揮舞拳頭。”殷宗信搖頭,流放到呂宋的士大夫們不敢罵,因爲國姓府真的會把他們沉到海里去。
當然陛下也會,不過陛下手段比較多,解刳院、斬首示衆、夷三族、流放、送遼東墾荒等等。
這就造成了這種彆扭的現象,罵王謙解決不了問題,但賤儒還是在號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