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皇帝,劉榮考慮問題,基本上還算全面。
但凡事都有其兩面性。
——思考問題全面,自然就意味着劉榮在思考某個小問題時,思維很容易就會擴散、延伸到一個更大的命題,視角也會擡高到一個極大的範圍。
正如此刻,剛想到原本的歷史上,混邪部最終內附,並憑一己之力(背刺)覆滅休屠部,以整個休屠部外加休屠澤,當做了內附漢室的投名狀,劉榮便當即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冠軍侯。
在原本的歷史時間線上,冠軍侯霍去病,長平侯衛青,無疑是整個漢武大帝一朝,乃至於整個西漢兩百餘年最耀眼的絕代雙驕。
但在戰場上,這舅甥二人的戰術打法,卻可謂是牛馬風不相及。
二人當中相對年長的衛青,是遍觀華夏曆史,都排得上好的史詩級戰略家。
在戰場上,衛青往往掌握着十數、乃至數十萬大軍,卻總是能將這個數量級的部隊協調好,安排的頭頭是道、妥妥帖帖。
到了戰時,該拼命了,衛青不含糊;
該迂迴了,衛青也不猶豫。
必要時,衛青也能毫不遲疑的下達撤退命令,以免傷亡擴大。
這麼個人~
怎麼說呢;
就像一本教科書。
讓他去打仗,自他率軍從長安開拔,一直到班師回朝再歸長安——這整個過程當中,他都不會犯下哪怕一個錯誤。
這裡的不會犯錯,和程不識那種少做少錯、不做不錯還不一樣。
而是任何時候,都能在極端的決策窗口內,做出最有利於本方、能讓本方利益最大化的正確決策。
再加上衛青脾性敦厚,向來不吃獨食——但凡是能想起來的,報軍功的時候都不會漏忘,主打一個雨露均沾;
此間種種結合在一起,才最終塑造出了華夏曆史上,最有名的絕代雙驕之一:長平烈侯,衛青。
與主打正面、大軍團會戰的舅舅衛青相比,霍去病的戰鬥方式就熱血很多了。
——特種作戰!
當然,不是後世那種特種部隊,而是和後世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小股部隊迂迴、繞後,對敵軍後方,乃至大後方發動突襲,乃至斬首行動——這是霍去病擅長的。
舅、甥二人一個正面硬剛誰都不怵,一個繞後突襲哪都敢去、哪都敢打;
二者結合在一起,所催生出的化學反應,絕非1+1>2這麼簡單。
更不負‘絕代雙驕’之千古頌揚。
而眼下,想起原本的歷史上,混邪部以休屠部作爲投名狀,內附成爲‘漢昆邪部’的事件,劉榮便立刻想起了歷史上,冠軍侯霍去病的又一大特性。
——冠軍侯麾下,草原胡人僕從部隊的佔比,幾乎達到了三成!
而且,在冠軍侯所部取得較大戰果,並相應承受了較大傷亡的戰鬥當中,其麾下胡騎僕從部隊的傷亡,甚至佔到了總傷亡的一半以上!
這就等於說,每十個冠軍侯霍去病的兵,就有三個胡人——而且大概率是匈奴人!
一場戰爭中,冠軍侯麾下陣亡將士一百人,當中有至少五十個是匈奴人!!!
這就多少有點讓劉榮心底發癢,恨不能立刻召喚系統,抽一張霍去病巔峰卡了。
——給他八百嫖姚騎,他出去轉一圈,能把龍城給你端了!
給他五千精騎,他能把草原上掀個底朝天不說,回來還能帶回四千多漢軍將士,外加同等數量的‘匈奴精銳’。
漢軍麾下,受還是領導的、打匈奴人最積極最賣命的匈奴精銳。
這些字眼組合在一起,真的很難不讓人心潮澎湃。
劉榮知道——這種以胡治胡、以胡攻胡的神奇手段,尋常人很難模仿。
至少很難有人像冠軍侯那般,先把某個匈奴部族暴走一頓,然後三兩句話,就把他們策反成比漢軍將士都還忠於漢室、打起仗來——打起匈奴人來,比漢軍將士都還要拼命的頂級狗腿子。
但劉榮清楚的知道:歷史上,混邪部於河西跳反,並將休屠部當成了內附投名狀——這件事的整個經過,都和冠軍侯沒有半點關係。
這就意味着,類似混邪-休屠二部這種‘策反一個打一個’的模式,是有可能複製的。
至於原因,也非常充分。
——草原上的生活,真的很苦;
——草原上的匈奴人,真的很窮。
倒不是說,劉榮打算用錢砸,把草原上這些沒見過世面、見錢眼開的匈奴土包子給砸暈,直接用錢將其收買。
而是他們的困苦、貧瘠,意味着他們對更美好生活的嚮往更加強烈,而期望又相對低了許多。
就說如今漢室,絕大多數百姓農戶對‘好日子’的憧憬,是秋後豐收,同時糧價又不暴跌;
種出來的糧食夠全家人吃,隔三差五——至少個把月沾葷腥。
對於後世人而言,這或許算不上‘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可若是看看在這個時代,生活在草原上的遊牧民族,所向往的美好生活是什麼樣,就不難發現:如今漢室的百姓農戶,真的已經很幸福了。
——不死於非命。
這是九成九以上的遊牧民族,所向往的‘美好未來生活’中,唯一一條標準。
不死於非命。
不被餓死,不被凍死;
不被別人欺負死,不被強盜屠戮死。
不被屎憋死、毒死;
不因缺少微量元素攝入,而突然暴斃慘死;
不因吃了變質腐肉而病死,不因喝了污染水源而毒死。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遊牧民族,所向往的‘美好的未來生活’。
他們願意死在馬背上;
也願意死在狩獵,又或是爲本部生存,而與其他部族進行的戰爭之中。
此外,在三十多歲的‘暮年’,被部族溫柔的驅逐,自生自滅,並最終葬身於野獸、食腐動物腹中,也同樣是遊牧民族願意接受的死亡方式。
——他們認爲,戰死、老死,都是最理想的死亡方式。
如果能死於這兩種方式,而非其他奇奇怪怪,又多少有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死法,對於遊牧民族而言,就已經是體面、安詳的,甚至堪稱‘壽終正寢’的死亡方式了。
而造成這個局面的原因——導致遊牧民族,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標準如此之低,連做夢都不敢夢吃飽、穿暖的原因,便是草原上極端惡劣的生存環境。
氣候不必贅述——位於整個華夏版圖正北方向的大草原,氣候自然比漢家更寒冷、冬季比漢家更長。
在漢室北方邊境,尚且被稱之爲‘苦寒之地’的前提下,地理位置更靠北的大草原,自更是氣候惡劣的不易生存之地了。
誠然,氣候的寒冷對遊牧文明的影響,沒有對農耕文明那麼大;
但農耕文明至少有的選。
氣候熱,能種喜熱的作物,如粟、稻;
氣候冷,也有冷天兒能長的莊稼——如冬小麥之類。
但遊牧民族沒得選。
他們沒有冬小牛、冬小羊。
他們只能在春夏兩季,拼了命的給牧畜養肥膘,於秋天儘可能尋找溫暖一點的地方,並祈禱冬天別太冷、別太長,牛羊牧畜別凍死、餓死太多。
資源更沒的說。
即便在後世,這片草原是世界文明的礦物資產富裕地區,但即便是到了那個新時代,這片土地上的民衆,也仍舊只能憑畜牧爲生,而不能挖掘出埋藏在地底的財富。
正如後世人所瞭解到的,那句出自匈奴底層民衆口中的哀呼: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畜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草原上的貧瘠資源,逼得遊牧民族必須和天爭,和地爭,和人爭。
爭的卻絕非大富大貴、子孫萬代,而僅僅只是活着。
再加上生活方式的問題——上限不高,下限極低的遊牧文明,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民族,幾乎不具備任何抗風險能力。
一場大風、一場暴雨;
一場大雪、一場冰雹。
甚至於一場乾旱、炎熱,一股寒流、瘟疫,都能如鐮刀般,成片成片收割這片草原上的生命。
他們沒有賑濟災民的中央政府——因爲他們的中央政府,也照樣抵禦不了這樣的自然危害;
他們沒有可以自外地調用的物資——草原上的資源,非但不允許其他地區幫助他們,甚至使得其他地區更樂意、更希望死的人再多一些,好讓生存壓力減小。
對於遊牧民族而言,南下侵略,從來都是一個殘酷的生存問題。
——不搶,就要餓死、凍死。
只能搶。
搶鄰居的,搶親戚的;
等什麼時候,大家都窮的沒什麼東西值得被搶了,就該合計合計,聚集起來南下,去搶更富裕的漢人了……
對於漢家而言,這不公平。
但從客觀角度、從上帝視角來說,這也不過是遊牧文明,在這個文明階段唯一能想到的生存方式。
那麼,既然是‘生存’二字逼迫遊牧民族搶掠、發動戰爭,那這個問題,就不是無法解決的。
——遊牧民族要的是生存,而不是殺戮、戰爭;
而生存,並不非得通過搶掠、侵略來達成。
就拿歷史上,以休屠部、休屠澤作爲投名狀,得以內附漢室的混邪部來說——他們就是最先想明白的那一批。
打仗,可能能搶到東西,也可能搶不到,但一定會死人;
直接投降,不需要再搶東西,而且一定不會死人。
那還想什麼?
幾乎無風險、必然有回報的內附,怎麼都比風險與回報成正相關的戰爭、侵略要強吧?
歷史告訴劉榮:混邪部,只是最早想明白的那一個,絕非最後一個。
在混邪部內附漢室,並順利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人人都不用再擔心隨時死於非命的美好生活之後,越來越多的草原部族,開始生出了別樣的心思。
也正是在這個背景下,冠軍侯才能以神兵天降之姿,在草原上如入無人之境,幾乎將進入視野範圍內的每一個匈奴男人,都轉變爲了漢家的‘胡騎別部’。
劉榮很清楚:這,是最正確的路線。
這是對漢家而言,性價比最高——投入最小、損失最小,同時收益最大的統戰思路。
而混邪部與休屠部的故事,就將成爲這一統戰路線的開端。
——最晚在今年年末之前,此事便會得出結果。
要麼,是混邪部如歷史上那般,以一己之力覆滅休屠部,將整個休屠部的人頭外加休屠澤雙手奉上;
要麼,是這兩個世代居住、生活在河西地區的中大型部族,鬥個兩敗俱傷。
漢室怎麼都賺。
最主要的是:從此以後,草原上的部族與部族之間,也很難再以相對和平、友善的方式相處了。
——你就不怕你身邊的鄰居,是下一個‘借君項上人頭一用’的混邪部?
萬一是,那他捅你腰子,可是很疼很疼的。
即便不是……
咳咳;
即便他不是,也不願意做第二個混邪部;
難道你,就不能做第二個混邪部,讓他成爲第二個休屠部嗎……
在後世新時代的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全世界人民都向往美麗國,恨不能生來就是高貴的美麗人。
但很少有人知道:在人類歷史上的絕大多數時間裡,世界人民——至少是亞洲東半部,人們嚮往的是‘天朝上國’,即華夏。
而今漢室,在同樣舉足輕重的匈奴人面前,或許還沒有絕對碾壓級別的強大實力。
但漢室百姓的生活,即便是同樣屬於超級強國百姓的匈奴百姓,也同樣是無比嚮往的。
劉榮有十成的自信篤定:只要有機會,九成九以上的遊牧之民,都願意成爲有飯吃、有地種,有衣服穿、有房子住的華夏民族。
好比上百年前,需要秦孝公費盡心機去拉攏、安撫的義渠人——在如今漢室,都成了軍隊視爲珍寶的義渠鐵騎了!
說是義渠鐵騎,卻也基本已與漢人無異!
往更早了說——殷商開國之時,連山東半島都還是‘境外’,荊楚、巴蜀、關中、燕代,盡是外族之徒;
出了都城,再走幾百裡就能到國境線。
結果呢?
山東半島的萊夷,現在叫自己‘齊人’。
荊楚蠻夷之地,出了漢太祖高皇帝。
巴蜀山林,成了天府之國;
曾經‘苦寒’的燕代、秦趙,如今都成了漢室疆域的北半部。
那麼,未來呢?
爲什麼未來的大草原,不能是漢室版圖上的‘內匈奴’呢?
爲什麼匈奴人,不能像如今的義渠人那般,在百十年後,成爲漢家軍隊又一鬨搶的珍惜精銳兵源,同時又和華夏民衆,看不出什麼區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