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匈奴,是短時間內無法徹底解決。
東北的朝鮮半島、南方的嶺南百越,則都是武力解決不划算,不動用武力不好解決的情況。
結合實際情況,劉榮心中也有了大致的思路。
——匈奴人有心避戰,就意味着未來短時間內,漢家很難和匈奴人,再打一場高闕之戰級別的中大規模戰役。
既然和匈奴人打不起來,那朝鮮半島、嶺南百越,也就未必是完全不能動武的了。
至少二者其中一個,是漢家可以嘗試着通過武力解決的。
而在二者之間,劉榮比較傾向於通過武力,解決朝鮮半島的問題;
嶺南百越,則通過其他手段解決。
原因也很好理解。
——過往千百年間,朝鮮半島,終究不是始終沐浴在華夏文化的雨露當中。
朝鮮半島和華夏文明第一次產生交集,是商末周初,商紂王帝辛的叔父箕子遁走朝鮮半島,建立箕子朝鮮政權,並在隨後得到周朝的認可。
之後,朝鮮半島仍舊和先前一樣,與華夏中原並無往來。
衆所周知,文王拉車八百步,周朝享國八百年。
周祚八百年,再加短暫一統數十年的秦,以及有漢以來近六十年;
林林總總算下來,箕子於朝鮮半島建立政權,已經是九百多年前的事了。
九百年前,商朝滅亡、周朝將興之際,殷商王族箕子跑去朝鮮半島,建立國家,而後失聯數百年。
從箕子建國,到朝鮮半島下一次與華夏文明扯上聯繫,已經是六七百年後,戰國時期的燕國降服箕子朝鮮。
而且,箕子朝鮮臣服燕國,也並非直接成爲燕國郡縣,而是以類似附屬國的性質,繼續存在於朝鮮半島,幾乎不受燕國任何方式的支配,頂多就是朝貢之類。
如此百十年,秦一掃六合,燕國滅亡,箕子朝鮮恢復爲獨立政權;
再下一次——也就是第三次和華夏文明扯上關係,便是五十多年前的漢室初。
燕王臧荼謀反,太祖高皇帝劉邦御駕親征,臧荼兵敗身亡。
臧荼身死,其部衆、屬從自然作鳥獸散,其中一人,便是東走朝鮮半島,向箕子朝鮮尋求庇護,並最終鳩佔鵲巢的衛滿。
…
便這麼一樁樁、一件件,掰着指頭數下來,就不難發現:對於朝鮮半島的原住民,以及原有的‘文明’而言,華夏文明所帶來的影響,其實並沒有那麼大。
尤其是在朝鮮半島原住民的視角中,時至今日,華夏文明都不曾將朝鮮半島納入其中。
——九百年前,華夏王朝更迭,商亡周興,殷商末代王族箕子去了朝鮮半島;
但去歸去,箕子卻一沒帶能工巧匠,二沒帶學術大拿。
箕子去朝鮮半島,與其說,是帶去了華夏文明的雨露,倒不如說,是作爲流亡的前朝遺老,一直跑到朝鮮,才終於在這天地間,找到了一片安身之所。
再者,箕子所創建的箕子朝鮮,也並非佔據整個朝鮮半島。
要知道如今,佔據朝鮮半島北半部的衛滿朝鮮,都還是將原有的箕子朝鮮,以及高句麗、真番、臨屯、沃沮、夫餘五國之土合併,才得以佔據半個朝鮮半島。
六國合兵,得朝鮮半島其半;
如此說來,原先的箕子朝鮮政權,領土只怕連朝鮮半島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這也就是說,箕子所創立的箕子朝鮮政權,其實算不上朝鮮半島舉足輕重的大勢力。
就算箕子朝鮮政權‘華夏之風’濃厚,但受限於領土,終歸無法將這影響力,擴張到整個朝鮮半島。
結合此間種種,便可知商末周初,箕子紮根朝鮮半島,對於朝鮮半島的原住民而言,其實就是:中原華夏王朝,跑來一個亡國的王族,在咱們這嘎達找了個角落,建立了個政權。
然後?
沒有然後。
大家該咋樣咋樣,井水不犯河水。
這個時代的朝鮮半島,以生存而第一,甚至是唯一要素。
和草原一樣——這個時代的朝鮮半島,也同樣沒有太過明確的國家、民族觀念,更多還是以部落的形式存在。
朝鮮半島和華夏文明的第一次碰撞,便大致是這麼個狀況。
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是在箕子朝鮮政權建立七百多年後,華夏中原某個名爲‘燕’的王國,通過武力脅迫箕子朝鮮臣服。
與箕子朝鮮一同臣服燕國的,還有與之毗鄰的真番。
這一次碰撞,倒是終於把朝鮮半島的原住民、原有秩序給涵蓋其中了。
但造成的影響,其實也就是那麼回事。
——大家都苦哈哈求生存呢,突然有一天,一羣自稱‘燕人’的粗狂大漢跑上門,讓箕子朝鮮臣服納貢!
本以爲,這就是華夏人和華夏人之間的事兒,大家也就是看看熱鬧,圖一樂呵;
結果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真番也被稍帶上了!
大家都不知道怎麼辦,作爲當事人的真番人,那更是慌的不行。
瑟瑟發抖着,找鄰居箕子朝鮮請教,得知燕人只是想讓自己下跪,這才鬆了一口氣。
藉此機會,大家也對半島以裡、以西的華夏中原文明,有了初步的瞭解。
——華夏人征服對方,好像並不會把對方收爲奴隸,而是僅僅只需要對方下跪磕頭。
然後,沒了。
又沒了。
朝鮮半島與中原華夏文明的第二次碰撞,也只讓朝鮮半島的原住民,有了這聊勝於無的淺顯瞭解。
第三次,又是過了二百來年後。
燕地來了個喪家之犬,求箕子朝鮮收留自己,結果鳩佔鵲巢,把人家的國家給佔了,還厚顏無恥的建立了所謂‘衛滿朝鮮’。
短短几年內,高句麗、真番、臨屯、沃沮、夫餘五國,也都相繼被這個‘小偷’建立的政權所吞併!
逼得馬韓人不得已,只能在半島剩下半部建立辰韓政權,並與其他半島土著報團取暖,與衛滿朝鮮抗衡。
這一次碰撞,又是隻教會了半島原住民一件事。
——華夏人無信!——華夏人,是恩將仇報的毒蛇!
存在於將近千年以前的箕子,早就被半島不曾存在過的歷史記載所淡忘。
最近數十年,朝鮮半島所能看到的、聽到的最有名的兩個漢人,一個是被人偷走國家,抑鬱而總的窩囊廢箕淮,另外一個,便是恩將仇報的毒蛇衛滿。
這個認知,使得朝鮮半島對華夏文明的影響,幾乎糟糕到了極點。
再加上箕子朝鮮、真番二國,曾經被燕國征服的經歷,華夏文明在朝鮮半島原住民視角的形象,也就呼之欲出了。
——華夏文明,能出箕淮這樣的窩囊廢;
也能出衛滿那樣的毒蛇;
另外,還有一羣名爲‘燕人’的羣體,非常能打,且脾氣暴躁!
在這種情況下,讓朝鮮半島的原住民,認識到華夏文明的先進、優越,並對華夏文明產生認同感,從而最終投身於華夏文明的懷抱,顯然不是短時間所能達成的目標。
沒有個三、五代人的高頻率深入交流,根本就無法通過文化交融,來把朝鮮半島納入華夏文明。
所以,劉榮在朝鮮半島和嶺南百越二者間,傾向於武力解決朝鮮半島的問題。
——先打下來再說!
只要打下來了,分封也好,郡縣也罷,總歸是能加快朝鮮半島融入華夏文明的進程。
衆所周知,朝鮮半島古往今來,都是沒有自己的文明和文化的。
這麼一片空白,遇上人類史上絕無僅有的華夏文明,只能說是降維打擊。
但嶺南大地,情況卻與朝鮮半島不同。
早在數百年前的春秋時期,嶺南大地,就處於‘爲越國所有/希望爲越國所有’的狀態當中。
‘百越’這個稱呼,也同樣是因爲嶺南大地,原住民以部族、宗族爲單位各成一派,卻又無一例外的自詡爲‘越王勾踐之臣民’。
南越也好,閩越也罷,東越也行;
總歸少不了一個‘越’字。
越王勾踐的‘越’。
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漢家纔會在太祖高皇帝白馬誓盟:非劉氏,不得王之後,仍舊保留長沙王吳氏一脈。
——長沙王吳氏,是吳王夫差的後人。
如果沒有吳氏長沙國存在,那嶺南百越之民的敵人,就會直接是漢室!
而吳氏長沙國存在,就會讓自詡爲‘勾踐臣民’的嶺南百越之民,將五嶺另一側的‘夫差後人’認定爲仇敵。
二者相互敵視,又誰也奈何不得誰,漢家才能以調和者、調停者的角色,將嶺南的問題無限期擱置,從而專心去應對匈奴人。
這就意味着早在數百年前,嶺南百越之民,就已經因越王勾踐的緣故,而沐浴在華夏文明的雨露之中了。
從幾百年前的春秋時期開始,百越之民就自詡爲‘越’人;
而越人,無疑也是華夏文明的成員。
自越王勾踐至今的數百年,嶺南百越與華夏文明的聯絡,也始終不曾斷絕。
——春秋時期,百越先爲越國所屬,而後與吳、越、楚等國往來密切。
戰國時期,華夏文明達到青銅時代的巔峰,而越人的冶金術和鑄劍術,則是達到了華夏文明的巔峰。
後世聞名遐邇的越王勾踐劍,以及干將、莫邪這對神兵,都是古越人登峰造極的鑄劍術最直接的佐證。
及至戰國,吳、越皆爲楚國所有,雖然未曾徹底融入楚國,仍自詡爲越人,但無疑已經完完全全融入了華夏文明,成爲了華夏文明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便這麼過了三百多年,始皇一統天下,而後派大軍征討嶺南。
從征討嶺南成功後,直接在嶺南設置郡縣便不難看出:對於嶺南百越之地‘早已融入華夏文明’的事實,始皇嬴政也同樣是認可的。
如若不然——若嶺南當真是‘新服’之地,百姓民都是未開化的土著野人,那始皇且不說會不會在嶺南設郡縣,就算下了設郡縣的命令,只怕最終也無法成行。
誰能在野人的地盤直接設郡縣啊……
好歹人家也得聽得懂你的話,願意把官兒當官兒來看,設置郡縣纔有意義不是?
再加上始皇征服嶺南後,隨徵南大軍永久性移民嶺南的五十萬關中移民——可以毫不誇張的說:如今的嶺南地區,已經不存在自己的土著語言和文字了。
頂天了去,也就是部分地區,還留有春秋時期的故越國文字,以及越國口音的漢語。
這麼一塊地方——這麼一塊對華夏文化有高度認同,雖然自詡爲越人,卻也不否認自己是華夏民族、諸夏之民的民衆,除非確有必要,且別無他法,劉榮是不願意通過武力解決的。
對於當今漢室而言,嶺南百越,從來都不是匈奴人那樣的‘外部問題’,也不是朝鮮半島那般,早晚都能同化,但短時間內必須動武的對外擴張問題。
至少在劉榮看來,百越,其實就是一塊原本應該存在於漢室版圖、應該作爲漢家的郡縣或諸侯國而存在,卻因爲趙佗這個意外因素,而走上歪路的內部問題。
說的稍微嚴重一點,便是有分裂隱患,因歷史遺留問題而起的內部問題。
這個問題,是不需要動武,甚至是不能動武的。
——現在的嶺南百越之民,對漢家既沒有根本的仇恨,也沒有敵對、仇視的立場。
唯一阻止南越迴歸漢室、迴歸華夏文明懷抱的,就是稱帝之心不死、割據之心未絕的趙佗。
事實上,自秦末至今,嶺南大地都是在割據自立的。
但雖然事實上割據,名義上,以南越王趙佗爲首的嶺南地區掌控者們,卻也都無一例外的,接受了漢家的冊封,成爲了名義上的‘漢臣’。
這就說明,想要割據、想要分裂,想要脫離華夏文明的,並非是嶺南百越之民,而僅僅只是這些各懷鬼胎的野心家。
甚至可以毫不誇張的說:只要趙佗一死,嶺南將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把百越整合到一起,統一戰線,共同抵抗漢家對嶺南地區的同化和掌控。
屆時,漢家都不用做什麼——只需要把從小養在長安,深受華夏文化薰陶,滿腦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南越王世孫送回去繼位,就可以坐等南越內附了。
南越內附,閩越、東越自然也只能照葫蘆畫瓢。
內附後,成爲漢家諸侯國的嶺南各越,也早完會和吳氏長沙國那般,走上‘絕嗣國除’的路。
嶺南各國絕嗣除國,異姓諸侯,便能變成宗親諸侯。
再通過推恩、削藩,一步步把宗親諸侯國,化作一個個直屬長安的郡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