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不是什麼沒見過‘世面’的人。
無論前生還是今世,劉榮都並非那種沒見識過人間疾苦,張口閉口‘何不食肉糜’的惡臭貴族。
就說前世,劉榮清楚地記得自己年幼時時,還穿過自家大哥——甚至大姐穿剩下的短袖、長褲。
城裡富有的探親下鄉短住,也會把自家孩子穿舊了的衣服帶來,劉榮也是非但不嫌棄,反而高興的像是得了新衣裳。
後來,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劉榮也並沒有‘忘本’,穿衣服向來只講究乾淨整潔,卻從不講究排場。
一件衣服,只要沒破到需要打補丁,劉榮就會一直穿,哪怕早已洗的發白,劉榮也絕不會覺得丟人。
在劉榮看來,窮本身,並不丟人;
窮講究才丟人。
而且前世,兒時的劉榮哪怕幾乎從不曾擁有過新衣服,劉榮一家的日子,也已經是村兒裡相對較好的了。
——劉榮清楚地記得同村,有一家三兄弟,從來都不一起出來玩兒。
每當劉榮和村裡的小夥伴們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這三兄弟都總是隻有其中一人會來,而且隱隱有些‘輪着來,換着來’的意味在其中。
事實如何,想必哪怕是後世新時代的華夏人,也已經是能猜到得了。
在那個年代,類似這種‘一家幾口人,卻只有一兩件衣服,誰出門誰穿’的情況,不說是普遍存在,也起碼是每個村都有那麼幾家。
後來,劉榮稍年長了些,去縣城上高中,去大城市上大學——期間也不是沒碰到過衣衫襤褸,渾身惡臭的苦命人。
來到這個時代之後,哪怕劉榮起步就是太宗皇帝朝的皇長孫,實打實的貴族出身,也絕非沒見識過這個時代的窮人。
誠然,如今漢室,無論是法律還是社會道德體系,都不允許乞丐的存在。
但沒有乞丐,卻並不意味着沒有流民。
劉榮在上林苑,便不止一次看到失去土地,不得不背井離鄉流量,最終幸運的被安置在上林苑,佃中皇家官田的破產農民。
但劉榮非常確定:無論是前世看到的窮人、乞兒,還是這一世看到的破產農民,都有一個共同點。
——他們的衣着破舊、骯髒,並非是他們樂得如此,而是現實所迫。
只要有機會,他們都會竭力改變這種現狀。
遇到水,他們就會想辦法洗一洗衣服,再不濟也得洗把臉;
若是得到一塊安身之所,哪怕是橋洞這樣的短暫居所,他們的第一反應,也是先把衣服洗一洗、身子洗一洗。
衣服可以舊,可以破,甚至可以爛;
但是不能髒、不能臭。
而在當年——在先帝元年,見到那些朝鮮半島入朝覲見的國君、使者們時,劉榮卻始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鼻子。
劉榮很確定,任何人想要走入漢家的宮廷,都必須要沐浴更衣,並突擊學習漢室禮儀。
至於那些朝鮮半島來的使團、國君們,他們首先可以洗一個免費的強制熱水澡,甚至可以得到朝鮮半島從未有過的黑科技:皁角!
洗完澡,清理了體表的污穢和異味,他們可以選擇把帶來的衣服洗乾淨。
亦或者,只要他們樂意,漢家也絕不會吝嗇一身乾淨的衣物,以及入宮前程序化的薰香。
就這麼一整套流程走下來,劉榮最終在宣室殿看見的,卻依舊是朝鮮半島的國君、使者,身着深灰——甚至發黑的衣物。
哪怕清洗過身子,劉榮也還是能大老遠,從他們身上聞到一股醃入骨肉中的魚腥味和汗臭味。
這或許有些奇怪。
劉榮堂堂天子之身,哪怕彼時,還只是個沒有得立爲儲的皇長子,也不該把注意力,放在這種無關緊要的粗枝末節上纔對?
不。
這並非無關緊要的粗枝末節。
或者應該說,劉榮所關注的,並不是這些從朝鮮半島來的人,身上乾不乾淨、衣服整不整潔,亦或是身上有沒有味道。
——劉榮好歹也是一個政治人物,不至於因爲這種小事而影響情緒,更不會把這種小事記在心裡。
劉榮真正的關注點在於:在漢家提供沐浴、更衣,乃至薰香等一整套‘洗浴’套餐後,這些人卻還是沒把自己洗乾淨、收拾利索;
這意味着,在他們的觀念中,乾淨、衛生等字眼,根本就不重要。
在他們看來,披頭散髮和束髮唯一的區別,是束髮更費事兒,披頭散髮更省心;
在他們的認知中,洗澡乾淨與否的區別,是洗乾淨太矯情,意思意思應付一下漢人,才屬於正常人的舉動。
也就是這極不起眼,很難讓人注意到的細節,便讓彼時還只是皇長子的劉榮,對朝鮮半島做出了判斷。
——這塊土地,還遠遠沒有具備‘融入華夏文明’的客觀條件。
他們至今,都還在按照‘蠻夷’,也就是野蠻人的方式生活,並以野外生存的思維邏輯去看待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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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文明中的束髮潔身、衣衫右衽等存在於生活當中的小習慣,至今都還沒有影響到他們。
——在芥子於朝鮮半島立國足足九百多年後,華夏文明的雨露,都沒能讓朝鮮半島,得到哪怕半寸沁潤!
對於這樣一個地方、對於這樣一個地方的人;
對於這些認爲束髮麻煩、個人衛生實屬矯情,衣衫右衽更是無病呻吟的‘準野人’而言,什麼郡縣制、分封制,什麼文化、文明,都是空中樓閣,對牛彈琴。
他們不在乎。
他們不在乎自己的衣服,究竟是往左開衽還是往右;
他們不在乎自己的頭髮,究竟是編成小辮,還是束起,亦或是直接披頭散髮;
他們更不在乎自己說什麼語言、用什麼文字,採用怎樣的制度,以及怎樣的統治體系。
他們的思維邏輯,還停留在最爲原始、最爲野蠻的階段。
類似於:看到好東西,我就想搶過來。
搶不到手,我就偷;
偷不到,再去跟這個東西的擁有者商量一下,能不能拿東西換。
而這裡的‘好東西’,包括但不限於:一口美味的食物,一塊華麗的衣物,一件精美的鎧甲、一柄鋒利的武器;
乃至於,一個美麗的女人,一支精銳的部隊,甚至是一片遼闊的國土。換個例子。
在他們的認知裡,非但沒有‘本民族和外族’‘本文明與外文明’的區分,甚至都沒有人和獸的區分。
在他們看來,豺狼虎豹是獸,牛羊牧畜是獸,而人,也同樣是獸。
豺狼虎豹,牛羊牧畜,都需要食物來保障生存,人也同樣需要;
動物需要相對適宜的氣溫氣候環境,寒冷時需要躲到洞穴中,人也同樣如此;
動物需要水源,且普遍羣居,人,也同樣如此……
與其說,這些人不明白、不理解人和動物爲什麼要區分,倒不如說,他們壓根兒就沒有那個精力和空閒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
和草原上,一年到頭都忙着驅趕牛羊牧畜的遊牧之民,以及中原,沒日沒夜在田野間俯首勞作的老農一樣——朝鮮半島的民衆,也同樣爲了生存二字疲於奔波。
而且,不同於草原遊牧之民以畜牧爲業,以牛羊爲生產資料、乳製品爲食物和產出,以及中原華夏文明以農耕爲業,以田畝爲生產資料、農作物爲食物和產出。
——朝鮮半島過往千百年,都是以漁業作爲獲取食物、保障生存的主要手段,甚至是唯一手段。
這樣一來,就使得朝鮮民衆的生活水平,比草原遊牧之民,都還要更加惡劣了。
草原遊牧之民,哪怕是遇到了不豐的光景,牛羊也不會擠不出奶,頂多也就是記得奶不夠多、不夠吃;
至不濟,也總還有牛羊本身,可以作爲應急儲備食物,來幫助遊牧之民熬過青黃不接的寒冬。
再者,乳製品、風乾肉類的保質期,都還是勉強夠看的。
所以遊牧之民理論上,是存在‘物資儲蓄’的客觀條件的。
——牛羊下奶多的時候,存點兒奶酪行不行?
——不得不宰殺牛羊的時候,存點兒肉乾行不行?
自然都是可以的。
華夏農耕文明,那就更別提了。
種地種出來的糧食,但凡存儲得當,那都不是多少天、幾個月的事——而是幾年,乃至十幾年的事兒。
也正是生存物資,即食物的保質期足夠長,華夏文明才能具備比遊牧文明更高的抗風險能力。
——遊牧文明遇到事兒,存糧也就夠吃幾個月;
時間更久一些,無論存糧還夠不夠吃,都會變質,接着吃就是在拿命堵。
而農耕文明遇到洪澇災害,只要範圍不是特別廣,便往往能通過從周邊地區調糧,輕易消除災禍所造成的影響。
農作物足夠長的保質期,既使得漢室的官方機構,能夠長期、穩定的持有物資,也同樣是的‘千里轉運生存物資’成了可能。
——反正不會變質!
——哪怕走的慢些也沒事,大不了慢慢兒運唄!
而朝鮮半島的情況,非但無法和華夏農耕文明相媲美,甚至都無法和出了名的‘抗風險能力低下’的草原遊牧文明比擬。
因爲這個時代的朝鮮半島,本質上,應該被稱之爲‘漁獵文明’。
何謂漁獵?
顧名思義,就是打漁加狩獵。
說得再直白點,就是在魚類資源足夠豐富的夏、秋二季,人均拿根長矛在河邊涉水扎魚,連漁網這種高科技都沒搞出來;
其他時候,河裡沒有魚,或是魚太少、太小,他們就背起質量堪憂的自制弓箭、長矛,到山裡去打獵。
顯而易見的是:無論是下河扎魚,還是上山打獵,都是毋庸置疑的看天吃飯。
運氣好了,多紮了點魚,或多打了幾隻野物,那一家人都能吃幾天飽飯;
一旦哪天空軍,那一家老小就都得喝西北風。
連着好幾天空軍,那一家老小就要活活餓死了。
這種朝不保夕,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生活狀態,顯然和後世的網文寫手無異。
事實上,無論是華夏中原農耕文明,還是草原遊牧文明,本質上,都是以生產資料爲根基,從而生產出供民衆生存的物資,從而保持文明的維序。
農耕文明以田畝作爲生產資料,通過勞作生產出糧食;
遊牧文明以牛羊作爲生產資料,通過畜牧生產出乳製品和肉食。
而這兩種生產資料,以及生產出來的物資,也直接影響了兩種文明可承載的人口上限。
——如今漢室人口三千多萬,漢室政權固若金湯,便說明如今漢室,可以憑藉華夏大地,養活這三千多張嘴。
未來千百年,這一數字還將不斷攀升,並最終達到將近兩千年後的四億五千萬。
再後來,新時代來臨,華夏大地仍舊憑藉這方沃土,養育了足足十四億炎黃子孫。
當然,新時代生產力爆棚,機械化浪潮改變了人類文明的法則,不能和封建農耕文明相提並論。
但至少兩千年後,那個能養活四億五千萬人口的末代王朝,證明了華夏封建農耕文明的人口承載上限,決不低於四億五千萬這個數字。
反觀草原遊牧民族——如今,所謂的‘匈奴帝國’,掌控者草原上百個大大小小的足足,號稱‘百蠻大國’;
這些部族,大的如匈奴本部,號稱控弦四十萬,實際上便是人口大致四五十萬。
還有呼延氏、丘林氏等四大部族,也都有十數萬人口,動不動就能拉出兩三萬人的軍隊。
但這些都是大部族,甚至是超出大部隊好幾個檔次的超級大部族。
其餘的尋常部族,大的有幾萬人口,能拉出一個萬騎,也就是六千兵馬;
中等部族萬兒八千人,頂多也就一兩萬人,頂天了去,也就能拉出三兩千騎兵。
至於小部族——哪怕是有資格被納入匈奴這個‘百蠻大國’之‘百蠻一說’的小部族,大都也不過是幾千號人,連五百兵馬都未必拉得出來的小村落。
這麼林林總總算下來,整個‘匈奴帝國’‘百蠻大國’,總人口加到一起,卻大概率不足五百萬。
哪怕把草原上,不被統計爲‘人’的奴隸,以及被征服的奴隸部族、附屬部族算進去,也至多不過千萬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