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七十八人……”
“呵;”
“呵呵……”
嘴上不斷呢喃着二輪科舉的通過人數,劉榮眉宇間,也不由涌上陣陣苦澀和自嘲。
——在剛下定決心開科取士,爲國選材時,劉榮甚至一度爲此次科舉過後,可能冒出來的上千基層官吏位置而頭疼。
因爲在當時的劉榮看來,科舉報考人數大抵在八千,至少有七千人通過第一輪,至少五千人通過第二輪。
即便第三輪,把這五千人刷下去大半,也至少是上千位可堪一用的官吏,需要劉榮從漢室現有的官僚體系當中找位置塞進去。
現在好了;
二輪纔剛結束,就剩下這有零有整的1378號人;
以最樂觀的估計,這些人當中,還有自信參加三輪科舉的,大概率不會超過一千人。
算上劉榮早在科舉開始前,就早早定下的‘三輪科舉最多通過三分之一’的比例,本次考舉過後,最終只會有三百多不到四百人,能真正得到最高四百石級別的官職任命。
其中,大抵會有上百功侯貴戚、朝臣百官子弟,以及英烈遺孤。
再去掉這些人當中當中,必定要去少府的十幾個墨家墨者、只能去新大農屬衙的上百農家稼官。
最後能剩下個百十來號人?
劉榮不好說。
只是這百來號人,且不論質量如何——這些人的安置問題,卻是輕鬆到讓劉榮莫名不是滋味。
百多號人,住處都完全可以在長安北城區,隨便找個民居閭里,甚至都未必住的滿。
至於職務——如今朝中隨便一個九卿屬衙的官員缺口,都能把這些人輕鬆吃下。
只是這樣一來,科舉的影響力,就將因爲最終的通過人數,以及最終得到官職任命的人數,而大大受損。
——全天下範圍內的開科取士,毋庸置疑的‘國考’,最後就選出來百多號人?
那以後還考個屁啊!
與其大老遠跑去長安考試,還不如老老實實待在家鄉,給豪強、權貴做門客來的輕鬆……
“錄取比例,必須要提高了……”
無奈一聲長嘆,劉榮手中懸於半空的筆,終是在面前的白紙上畫上了一個大八叉。
那,原本是劉榮準備的三輪科舉最後一道大題。
題名:雞兔同籠,分值高達二十分。
思考片刻過後,劉榮又是一陣塗塗改改。
不難的題儘可能降低難度,太難的題更是直接刪掉,並以相對簡單一點的題目進行替換。
修改了足有小半個時辰,劉榮才終於長呼出一口濁氣,將面前,那張被塗改的不成樣子的白紙抓起,輕輕吹了吹。
待墨跡被吹乾,劉榮纔將白紙交到了身旁,如鐵塔般屹立着的葵五手中。
“拿去交給丞相,適當潤色一番,便可擬定抄錄了。”
劉榮一聲令下,葵五領命而去。
數日後,未央宮宣室殿外,原本空無一人的碩大廣場,也終是被一排排整齊擺放的書案,以及書案前的筵席所佔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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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咚~
咚~~~
未央宮東北角的鐘室,響起三聲宮鍾沉鳴。
北闕外,一名武將屹立樓闕之上,俯視着宮牆外,正仰頭觀望的考生們。
“奉陛下之令、太皇太后懿準,今歲秋闈三輪科舉,行殿試!”
“午時正,應考士子憑手中準考竹牌,自司馬門有序入宮!”
…
“本輪科舉,應考士子九百一十九。”
“凡應考士子,其準考竹牌之上,皆有‘座位號’一項。”
“入宮之後,由宮人、禁衛引領於各自座次。”
“——座位不得替換,考生不得喧譁,不得爭執!”
“違令者,斬!!!”
好吧。
考生們已經習慣了。
一輪科舉,各考場的監考官們,就一口一個‘軍法從事’,恨不得將每一個東張西望的考生,都吊在院門外曬成人幹。
二輪科舉更甚——張口閉口杖責、鞭撻,乃至於下獄。
到了眼下的第三輪,蹦出來這麼一句‘斬殺當場’,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得了。
不過大多數人心裡也清楚:這,不過是以嚴格的紀律,來嚇唬那些刺兒頭罷了。
但事實上,這顯然沒有多大必要。
——真正的刺兒頭,早就被一輪科舉給篩選掉了。
即便有漏網之魚,也不至於如此拿不準輕重——敢在天子腳下、皇宮禁中亂來。
能走到這三輪科舉的,不說人均治國之才,也起碼都是肚子裡有不少墨水的、正兒八經的文士。
皇宮中的規矩,雖然大傢伙都懂得不多、不詳細,但也不至於搞出什麼亂子。
見衆考生沒有表露出明顯的反應,那武將也不由滿意的點點頭。
又交代幾句老生常談的考場秩序——如不允許作弊,不允許交頭接耳、左顧右盼之類,武將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樓闕之上。
隨着樓闕之上的身影消失,考生們也都紛紛將昂起的頭底下,一邊有意無意看向司馬門的方向,一邊做着深呼吸,好讓自己儘快冷靜下來。
進宮!
拋開某些惡作劇性質的歧義不談——這兩個字,幾乎是這個時代每一個文人的畢生追求!
就像後世新時代,每一個年輕人,都曾幻想過自己出人頭地,升官發財,然後左摟右抱、極盡奢靡一樣;
這個時代的年輕知識分子,也無人不曾憧憬過有朝一日,自己能得到天子相召,入宮門而及殿,面天子而暢談。
只是夢想終歸是夢想;
大家心裡也知道:如果沒有什麼天大的機遇,又或是自己真的有天大的才華,否則,這個夢想終究只能是夢想。
而今天,大傢伙無一例外,都要在某種程度上,達成曾經觸不可及的夢想了。
——雖然不是被單獨召入宮;
——雖然不是入宮面聖;
但終歸是入宮。
終歸也能遠遠瞥見當今天子一眼。
四捨五入,這又如何不是夢想得以實現呢?
更何況此刻,站在未央宮外的絕大多數考生,都不過二十出頭、不到三十的年紀;
這個年紀就能達成‘丐版入宮面聖’的成就,未來,未必就真的無法真正‘入宮面聖’,與天子指點江山,揮斥方遒!
退一萬步說——即便今日,真的是大多數人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天;
此番入宮,是大多數人人生中,唯一一次入宮、面聖;
即便如此,今日的經歷,也依舊足以讓所有人珍而重之。
皇宮,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
天子,更不是什麼人都能見的。
無論這是精彩人生的開始,還是悲慘人生最後的輝煌,這,都是彌足珍貴,值得永遠銘記的時刻……
咚~
咚~
咚~~~
天子榮新元二年,秋八月二十八。
烈日當空。
正午時分——午時正的三聲鐘鳴,終是宣告了本次,同時也是華夏曆史上首次科舉的最後一輪考試:殿試,正式拉開帷幕。
宮門緩緩打開,旋即便涌出一對又一對甲冑齊備、氣勢非凡的禁中午時,踏着整齊的步伐小跑到宮門外,分列左右擺出個‘八’字形。
緊接着,兩名虎背熊腰,腰掛銀印——明顯是二千石級別的武將,一左一右站在了司馬門下的門洞兩側。
左邊那人一手執卷,一手持筆,顯然是要做記錄。
右邊那人則手摁劍柄,怒目圓睜,無疑是震懾宵小。
便是在這與科舉、與‘文試’格格不入的肅殺氛圍中,考生們依次在宮門處完成登記,有序踏入了未央宮中。
幾乎是在考生們踏入宮門的同時,便會有宮人走上前去,默默接過準考竹牌——也就是准考證看一眼,然後按照座位號領着人前往自己的座位。
每隔七八個考生,接引者就會換成着甲禁衛。
就這麼過了有半個時辰,近千民考生終於全部走進未央宮,並在宮人、禁衛引領下,來到位於宣室殿外的碩大廣場上,於各自的座位上坐下身。
而後,又是一羣四五十歲,身着官袍——至少也是千石以上的官員,依次檢查考生們的準考竹牌。
所有的檢查都結束,考場便莫名安靜了小半炷香的功夫。
就當考生們都以爲,是在等待考題發佈時,考場周圍嘩啦啦跪倒的身影,也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考場東側,那五十五級長階頂部的宣室殿前——那道孑然而立的身影之上……
“臣等,參加陛下!”
“惟願吾皇千秋萬代,長樂未央~!”
鏗鏘有力的唱喏聲,惹得衆考生不由得微微一愣;
片刻之後,考生們也後知後覺的,嘩啦啦跪作一地。
“末學後進等,參見陛下……”
“惟願吾皇千秋萬福……”
此刻,幾乎每一位考生的臉上,都寫着驚懼二字。
——不是劉榮長的嚇人。
實際上,隔着這麼幾十級長階,仰頭去看那道模糊的身影,考生們根本就看不清劉榮的面容。
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跪地見禮,也正是因爲大傢伙看不清、不確定那道身影是誰。
直到監考官,以及禁衛、宮人們跪倒在地,大傢伙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就今天這個場合,除了當今劉榮,還有誰敢這麼牛逼轟轟站在宣室殿外,沿長階居高臨下,俯瞰殿試考場?
衆人之所以敢到驚懼,一來,是沒想到劉榮真的會出現——而且是如此直截了當的出現。
二來,則是本能的,對上位者、對身份地位遠高於自己,以至於都讓人不敢相信‘我居然見到活的某某某了!’的驚詫,以及對權力的本能畏懼。
而在短暫的驚、懼之後,自然便是一陣狂喜。
——見到了!
——見到當今天子了!
——雖然沒看清,但好歹也算是見到了!
最重要的是:劉榮出現在這裡,足以爲本身被坊間諷刺爲‘沒什麼含金量’的科舉,加上一層極具影響力的神聖光環。
不是說沒含金量嗎?
不是說‘區區四百石,科舉狗都不考’嗎?
當今天子親自監考!
怎麼說!!
黑子說話!!!
再叫?!!
對於下方考生們的情緒變化,劉榮大致有數。
卻並沒有做出更多動作,而是按照先前交代好的,輕輕擡了擡左手;
片刻之後,劉榮早早交代下的‘口諭’,便在御階兩側禁衛們的‘口口相傳’中,傳到了御階下方的殿試考場。
“陛下答諸考生見禮,曰:朕躬安~”
…
“陛下勉勵諸考生,曰: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
“陛下賞諸考生,金一斤,布一匹,筆一支,墨一塊,硯一臺,紙一紮~”
…
……
接連幾聲唱喏,考生們自是跪了又跪,拜了又拜,再三叩謝皇恩浩蕩。
待考生們都直起身,御階上,方走下一道手持木匣的身影,於御階下方站定,從木匣中取出一張米黃色絹布,雙手攤開,朗聲宣讀起來。
“詔曰: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里之亭必有良善。”
“又有民諺雲:馬上得天下者,下馬治天下,刀劍取天下者,書簡固天下。”
“自太祖高皇帝篳路藍縷,立漢國祚,而來五十餘載;”
“乃民尚武,風尚烈,天下人無不以武一切。”
“然報讀經書之士日缺,能臣幹吏日少,每念及此,朕無不悲從中來,又困苦萬分……”
…
“今,有忠信賢良如諸君,願以文舉才,而報效家國,朕心甚慰。”
“乃以此詔明告天下:自今歲起,我漢家三年一科,以舉賢納才,爲國所用。”
“——凡戶非奴籍,未有偷盜搶掠、殺傷人命者,皆可由地方郡縣予以符、傳,入長安應考。”
“凡通過一輪,而無故缺考二輪、通過二輪,而無故缺考三輪者,終生不仕!”
“二輪科舉未通過者,與萬錢,以作往返盤纏之費。”
“三輪科舉未通過者,可爲吏,秩百石,仕少府。”
“三輪通過,而不願爲官、吏者,又爲官、吏不足三歲而辭官者,終生不仕!”
“乃告天下百姓民:行伍乃武人之戰,科舉爲文士之爭,皆無戲言……”
……
詔書宣讀完畢,整個考場內,可謂鴉雀無聲。
考生們驚愕之餘,一邊爲自己老老實實來應考感到慶幸,另一邊,也爲那些退出二輪、三輪考試的蠢貨們默哀了三秒。
——老劉家的天子,從來就沒有一個心胸寬廣的。
這回,劉榮的小本本算是大開張。
至於在場各位,也還沒有絕對‘安全’。
若是不想也淪落到‘終生不仕’的地步,大傢伙除了老老實實考試,在考試通過之後,還要本本分分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