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漢室版圖西北方向,河西。
程不識發往長安的軍報,自然是振奮人心。
——休屠部,沒了!
整個部族從上到下,不分男女老幼,盡數死絕!
爲了‘內附’,或者說是某些別的目的,混邪部,徹底把事做絕,完全沒有遵守草原遊牧民族‘老、弱、婦,及身高低於車輪者不殺’的潛規則。
可以說,混邪部沒給自己留半點退路。
從今往後,混邪部的名聲,將在整個草原臭大街。
再也不會有任何一個遊牧部族,相信混邪部同樣是個遊牧部族。
他們是魔鬼!
而在混邪部屠滅休屠部後,所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也是極其耐人尋味。
便如此刻,程不識所身處的地方,確實是河套以西、大河以西;
卻也並沒有走出去多遠,而是在大河以西不足百里的一片窪地暫時紮營。
程不識,在思考。
先前,得知混邪部滅掉休屠部,佔據了休屠澤,並派人來請求內附漢室,還將休屠澤雙手奉上,程不識自然是遵循本能,第一時間召集人馬拔營,西渡大河朝休屠澤進發。
不能怪程不識沉不住氣。
實在是休屠澤的戰略重要性,根本不可能讓任何一位將軍,生出哪怕半點拒絕的心思。
——澤!
能用上這個‘澤’字的地方,在華夏中原或許沒什麼大不了。
不就一片水灘子嘛;
又不是湖、河、江。
說不定,還是一片沒多少水,甚至讓人舉步維艱的溼地、沼澤呢。
但在草原上,能用上‘澤’這個字眼的地方,卻足以讓每一個對草原有想法的將軍,都攙的直流口水。
因爲在匈奴人的語言體系中,是沒有湖、河、江等字眼的。
那他們,是怎麼形容水源地的呢?
答案是:除池、澤二字外,再無其他。
如南池、鹽池,亦或是休屠澤、居廷澤等,不外如是。
而這些地方,匈奴人稱其爲池、澤,漢家又沒什麼人去過這些地方,壓根兒不知道這些地方,究竟是池、澤,還是湖、河;
自然就只能按照字面意思翻譯過來,稱其爲:池、澤了。
可實際上呢?
——匈奴人所謂的‘池’,實際上就是湖!
而且必須是鹽含量高的鹹水湖!
南池——幕南的鹹水湖!
鹽池——鹽分格外高的鹹水湖!
而澤,則多指有活水連通的淡水湖。
明白了這些,再來看休屠澤、居廷澤,也就不難發現這兩個地方,爲什麼對漢家的將軍們,有如此之大的誘惑力了。
——能在草原上,被匈奴人稱之爲‘澤’,那就是妥妥的行軍水源地啊!
而且不同於草原上,其他一望無垠、無險可守,佔據也無法固守的區域——水源地,就意味着那地方可以定居,可以鑄城啊!
所以,總結而言便是:草原上,每一個帶有‘澤’字的地名,都屬於漢家出塞作戰時,不得不考慮的戰略重心。
這些地方掌握在匈奴人手裡,那他們無論是部衆、兵丁,還是牛羊牧畜、胯下馬匹,就都不會缺水。
反觀漢軍將士,本來就對草原人生地不熟,一旦失去地標就是兩眼一碼黑,東南西北都得根據日頭來判斷。
這就好比說,漢軍將士直接出塞作戰,就像是獨自飛出國境,到鄰國執行任務的戰鬥機。
能飛多遠、打多遠,到了什麼地方就必須回來,都是實打實的侷限性。
更何況如今漢室的將士們塞外作戰,可沒有後世戰鬥機的定位系統,又或是衛星導航。
走丟了,那就是真丟了!
碰上匈奴人,那多半就真的回不來了!
可若是佔據了這些名字裡帶‘澤’字的水源地,那情況就大有不同了。
有水的地方,那就可以駐紮修整啊!
再不濟,也能補充一下體力、淡水。
如此說來,這些散步在草原上的水源地,就好比一座座航空母艦。
漢家的‘戰鬥機’飛出邊塞,不再是兩眼一碼黑,不再是出去多遠就必須回來,卻還不一定回得來。
——有了這些‘航空母艦’,漢軍將士完全可以不回來,而是直接就去找這些‘航空母艦’。
到了地方,該加油加油,該休息休息。
養精蓄銳之後,再次起飛,那時候的作戰半徑,可就不是從漢室的邊塞往外畫了。
而是以那一座座‘航空母艦’爲中心,向四周擴散!
程不識當然不知道什麼是戰鬥機、什麼是航空母艦。
但作戰半徑這個東西,程不識是有一個模糊的概念的。
在程不識的認知當裡,發生在勢均力敵的兩方之間的戰爭,必定是雙方各自佔據一片區域,而後正面對峙。
而漢軍將士出塞作戰,則意味着主動出擊,在敵佔區向敵人主動發起攻擊。
這很危險。
一不小心,就會陷入層層包圍,陷入孤立無援的絕望處境。
但戰爭,從來都是世界上,風險與收回最成正比的範疇。
孤軍深入,踏足敵佔區,並主動發起攻擊,確實每一個字眼,都由內而外透露着危險氣息。
可一旦成功!
一旦順利在敵佔區,對敵方發起一場成功、有效的進攻,那對敵人造成的傷害,堪稱含量!
就拿過完這數十年,發生在漢匈雙方之間的邊境戰爭距離。
爲什麼匈奴人一直在佔便宜,漢家卻一直在吃虧?
因爲戰爭發生的地方,始終是漢室邊境。
無論勝敗,都是漢家的邊境糜爛,都是漢家的百姓顛沛流離,家破人亡,都是漢家的城池、道路遭到破壞。
反觀匈奴人,卻僅僅只是丟下了幾條人命,但也擄掠走了成倍的青壯人口。
尤其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那場差點在長安一帶爆發的戰爭,更是差點讓漢家宗廟顛覆,社稷無存。
究其原因,不外乎老上單于所率領的匈奴軍隊,非但踏足‘敵佔區’,也就是漢家的領土,而且還深入漢家府邸,並對漢家的絕對政治中心,造成了巨大的軍事威脅。
那麼,從匈奴人的角度上來講,深入漢家腹地,讓漢家損失慘重的方式,是否就只有‘兵峰直指長安’這一條路徑呢?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帝都長安,確實是漢家最重要、最要命的戰略政治重心。
但除了長安,漢室境內,也依舊有無數戰略要點,是隻要匈奴人攻佔——甚至僅僅只是發動進攻,就要讓漢家損失慘重的。
那匈奴人入侵漢地時,爲什麼不需要像漢軍將士出塞那般,重點留意水源地呢?
答案是:漢家境內,任何一處有民衆聚居的地方,無論是城池、鄉鎮,又或是村落,都可以作爲匈奴人的戰略資源補充點。
無論打下的是大城市還是小城鎮,亦或是不起眼的村落,匈奴人都能搶到足夠的糧食,找到足夠的水源,甚至還能擄掠人口青壯,來補充後勤人手。
草原很窮。
草原上,無論是水還是食物,無論是水源地還是宜居區、合適的駐紮地,都是非常搶手的稀缺資源。
所以,漢軍將士在本土作戰時,僅僅只需要重視糧道在內的後勤補給線,卻並不需要太過於追求水源地。
神州華夏,哪裡能沒條水流?
但到了草原上,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對於後世人而言,這個時代的漢軍將士出塞作戰,在草原行軍,完全可以理解爲是在徒步橫穿沙漠。
水要找,駐營地要找,後勤補給線更是想都別想。
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塊穩定的——至少穩定存在了數十上百年的水源,無論其實用價值還是戰略價值,都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說,匈奴人入侵漢室,目的是搶掠資源、人口,漢室要做的則是保護城池,降低損失;
那漢軍出塞作戰,目的便是開疆拓土,匈奴人要做的則是保存有生力量。
在這個過程中,一塊軍事位置不查,且能供十萬數量級軍隊長期駐紮的水源地附近,就成了雙方必須爭奪的焦點。
就拿眼下,漢家即將到手的休屠澤來說。
——只要休屠澤到手,那就等於休屠澤方圓至少五百里的區域,以及這片區域與漢室版圖之間的區域,都將被正式納入漢室版圖!
因爲只要掌握了居廷澤,那漢軍將士便算是在河西腹地,擁有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戰略支點。
經過三到五年的鞏固、建設,原本還只是一片水源地的居廷澤,完全可以被建設成軍事重鎮、戰略要地,以及橋頭堡。
不用說別的:雲中城的存在,爲什麼讓匈奴人那麼難受?
明明只是一座孤城,尤其還是孤懸塞外,位於漢室版圖以外上百里處的孤城;
匈奴人對雲中城,又爲什麼會深惡痛疾,卻無可奈何,以至於如芒在背、如鯁在喉呢?
正是因爲雲中城,便是漢家插入草原的一根釘子,一個前哨站、戰略支點。
從北方邊牆出塞的漢軍將士,並不用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防備,而是可以安心的前往雲中方向。
至不濟,就算無法直接退回漢邊,也好歹還有云中城可以暫且容身。
而云中城本身,又能輻射方圓上百里區域,是這片區域變成漢、匈雙方都無法完全掌控的‘緩衝區’。
河西的情況則更復雜。
——雲中方圓百里,之所以是‘緩衝區’而非漢室領土,是因爲雲中,幾乎位於幕南草原正中心。
除非幕南大半淪陷,否則,匈奴人不會允許雲中城,將控制力輻射出雲中城牆。
但河西,卻是另外一種狀況。
簡單而言,只要漢室控制住居廷澤,並以點延伸出面,於居廷澤附近修建一座三里長寬的城池,再伸展出一片五十里方圓的軍事管制區;
那從漢室版圖邊界——即河套地區,一直到居廷澤的這一片區域,便都將成爲漢室的實際控制區域。
幕南的匈奴人,根本沒有能力,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兵力,威脅這塊因‘居廷要塞’的存在,而被漢室所掌控的區域。
從這些方面來看,漢室掌控居廷澤,似乎是百利而無一害。
但程不識知道——準確的說,是在率軍出發之後,程不識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居廷澤,還真不是一塊無刺的玫瑰。
居廷澤本身沒問題,佔據居廷澤就是好事,這毋庸置疑。
但時間、時機是關鍵。
佔據方式,也同樣重要。
看看眼下,是什麼時間?
居廷澤,又是通過怎樣的方式,即將爲漢家所有?
——現在,是九月末!
草原漠北地區,已經開始下雪了!
這個時間節點,漢家即便佔據了居廷澤,也不可能在冬天,對居廷一帶進行基礎建設。
換而言之,即便是派了軍隊接管居廷澤,也不過是一羣暴露在野外的步兵,守着一片數十里方圓的湖。
再有,便是漢家得到居廷澤,並不是自己一刀一槍打下來的;
而是突然發難的混邪部,憑藉爲草原民族所不恥的偷襲、屠殺所佔據,並‘無條件’送給漢家的。
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河西一帶的遊牧民族,絕對不服!
不服偷襲、屠殺休屠部的混邪部,更不服沒出半點力氣,就白得了休屠澤的漢家。
——草原上的一切,都是要真刀真槍去爭的!
平白獲得的東西,在草原上是不屬於‘合法擁有’的。
那在草原上,什麼是法?
拳頭就是法!
你打贏別人搶來的東西,才叫合法持有!
你偷來的、騙來的,又或是別人送給你的,則都是你不應得的,不配得的。
所以,眼下的狀況是:看樣子,漢家要得到休屠澤了,皆大歡喜。
但這臨近冬天的時間節點,以及河西地區其他部族的憤恨,使得漢家在今年冬天,根本就無法對休屠澤達成實際掌控。
唯一現實的選擇,是讓混邪部暫駐休屠澤,待來年開春,漢家再派出軍隊前往休屠澤,並抓緊開始鞏固、建設。
可問題是:一個冬天過後,混邪部,還願意自願獻出休屠澤嗎?
程不識當然不認爲草原上,有‘道德’‘信用’這幾個字存在的土壤。
按照遊牧民族固有的腦回路,對混邪部而言最賺的操作方式,無疑是:今年冬天,獨自佔據休屠澤,並直接開始兼併周邊部族,順勢擴大掌控區域、勢力範圍!
同時,藉着‘內附’的名頭,爭取得到漢家的支持——包括但不限於物資、軍械,以及面對匈奴單于庭時的外交戰略支持。
至於開春過後,已經在休屠澤紮下腳跟的混邪部,還是否會內附漢室?
什麼混邪部?
這不就是換了一批人,外加換了個名字的‘新休屠部’嗎?
什麼內附不內附的,我好端端守着休屠澤,內附你漢人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