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爛大街,《禮》不受待見;
《樂》於秦末戰火失傳,《易》又因爲晦澀難懂而無法壯發揚光大。
自然就剩下《春秋》和《尚書》,來作爲儒家諸學的牌面了。
其中,《春秋》由胡毋生、董仲舒師兄弟二人,及祖師後人公羊壽所代表的公羊傳,以及穀梁傳、左氏傳——即左傳,作爲三個主要流派。
即:《春秋公羊傳》《春秋穀梁傳》,以及被稱爲《左傳》的《春秋左氏傳》。
而《尚書》在如今漢室的傳承,卻可謂是同源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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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天下治《尚書》者,所學無不源於濟南伏生,於秦末‘焚書’時期藏匿從自家牆體中,並於太宗皇帝年間挖出的那本《尚書》殘卷。
伏生挖出《尚書》,先授門徒:張生、歐陽生二人,後又授朝堂代表晁錯;
故而,如今漢室天下,人人都說《尚書》稀缺,治《尚書》有所成的文士更加少見。
——因爲晁錯畢生都在爲削藩而忙碌,僅僅只是把《尚書》作爲了自己躋身廟堂的敲門磚;
別說是授《尚書》於弟子門生了——就連晁錯自己,怕是後來都沒怎麼翻看過那本助他一飛沖天的《尚書》。
至於伏生自己的兩個弟子,‘大弟子’張生,是故趙王、宣平侯張敖,與魯元公主之孫、魯元王張偃之子——漢家的當代南宮侯;
當代侯爵,而且還是魯元公主與趙王張敖的孫子;
指望他去授書於人,還不如祈禱他能把《尚書》多傳給幾個兒子,別鬧出把畢生所學帶進棺材,以至於學說絕傳的荒唐事兒來。
唯獨剩下一個歐陽生——歐陽和伯,是正兒八經在開山收徒,教授《尚書》。
所以也可以說:如今漢室天下,凡是說自己治《尚書》的,都或多或少和歐陽生有點關係——要麼是記名弟子,要麼是親傳門徒;
至不濟,也起碼在歐陽生那兒聽過幾節課。
如若不然,別說是‘治’《尚書》了;
且不提你從何得來的《尚書》——哪怕你真意外得到了,沒有歐陽生的講解,你也不可能學出名堂來。
故而,即便大傢伙都對‘倪寬’這個人名感到陌生,卻也還是本能的對倪寬拱手行禮,抱以善意。
不是倪寬面子大。
而是倪寬口中,曾授《尚書》與倪寬的當代大家:歐陽和伯的面子大。
只是隨着倪寬——又一個家世一般、衣着寒酸,且僅僅只是得到過名士指導,而非名士親傳弟子的考生做出自我介紹,大家也隨之發現:鄭當時那樣的異類,終歸是少數。
大傢伙或許學說有別、學派有別,但情況卻都大差不差。
——幾乎都被某位學術大拿指導過、指點過,卻根本沒誰敢大言不慚的說一句‘學師某某’;
——在各自的家鄉,幾乎都或多或少有些名氣,但也基本沒人敢開口吹一句:我和某個大人物頗有淵源。
如此一來,大傢伙就都放鬆了下來。
競爭壓力不算小,但也不算太大!
至於意料之中,必定會手眼通天的貴族子弟,又或是名門高徒——肯定是有的;
但作爲精英知識分子,大傢伙心裡也大概有數。
既然當今天子劉榮,搞出來了這麼個所謂‘科舉’,面向全天下的文士開科納賢,那就不可能全錄取有門路、有地位的貴族子弟。
說得再直白點——那些人,有屬於他們的特殊名額,旁人搶都搶不走;
而此刻,聚集在這處酒肆的‘普通人’‘寒士’們,也有屬於自己的名額。
但凡當今劉榮要點臉,便也不會把這些名額,分給那些二世祖、關係戶……
“難得與諸君齊聚一堂,何不應我之邀,於寒舍宴飲而交?”
短暫的接觸過後,衆人不說是抱作一團,也起碼是找到了各自的小團體。
於是,某個家底厚些的公子哥開口相邀,願意與之親近的人相繼起身,跟着那人便去赴宴了。
倒是奇怪——最有機會在此次科考中有所作爲,且必定會讓當今劉榮喜笑顏開的幾個潛力股,竟莫名默契的都留了下來!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終,還是由性格最開朗、最會活躍氛圍,對長安又最爲熟悉的‘本地人’鄭當時,一手拉着一個,將主父偃、倪寬二人給拉走。
科考還沒開始,考生們,似乎就已經開始本能的報團取暖,以作爲將來官場——乃至朝堂之上的人脈網絡了。
當然,鄭當時三人,只是衆多小羣體當中的一個。
而且是相當不起眼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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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當時……”
“嘶~”
“朕繼位後,不曾授其官爵?”
未央宮,長樂殿。
得知自己一手推動的、華夏文明史上的第一次‘秋闈’,居然有自己曾經的太子班底參加,劉榮第一時間,便找來了自己混的最好、最出色的潛邸心腹:汲黯。
照理來說,漢天子在儲君時期的潛邸心腹,向來都是以太子詹事,即‘家令’爲尊。
天子最親近的,必定是太子家令,諸太子宮屬官最尊崇的,也必定是太子家令。
只不過,劉榮的情況稍微有點特殊。
——劉榮太子時期的家令,是因爲一樁政治交易,而被塞進太子宮的東宮外戚:南皮侯竇彭祖。
後來,竇彭祖又犯了個稍有些犯忌諱的錯誤,從而逐漸淡出劉榮的核心心腹圈子。
剩下的人當中,如今地位最高的,自然是彼時的儲君親軍統領:太子中盾衛,如今的朔方郡太守——博望侯程不識。
只是程不識畢竟是武將,而且早在劉榮獲封爲儲之前,就已經在軍中混出了明堂。
與其說,程不識是從太子宮走出來的武將,倒不如說程不識,是被先帝強塞到劉榮的太子宮,讓劉榮強行‘滴血認主’的名將胚子。
再加上程不識常年在外,就使得劉榮身邊最拿得出手,同時也是最值得信賴的原太子宮班底,便被汲黯所遞補了。
——不是因爲汲黯,在原本的歷史上就很有名,讓劉榮對汲黯產生了名人濾鏡;
而是汲黯這個人,之所以能垂名青史,那是真有點東西在身上的……
“陛下,許是忘記了?”
“——先孝景皇帝尚在之時,陛下太子監國;”
“凡太子宮屬官,便已有不少人,於朝中有司屬衙任職。”
“臣兼任謁者;”
“後孝景皇帝駕崩,陛下即立,本有官職之太子宮屬官,或升遷、或留任。”
“然未在朝中任職者,便也不曾得陛下以官、爵授之……”
汲黯這麼一說,劉榮也慢慢想起來了。
說來,這也不能怪劉榮記性不好。
——作爲漢天子爲儲君編制的羽翼、班底,太子宮本身,其實就是一個小號的朝堂。
太子三師,對應朝中三公;
太子屬官當中的‘首卿’——太子家令,便類似於朝中的九卿之首:內史。
至於那些沒有具體職務,且沒有固定職責的‘太子舍人’,則類似於朝中,那些空有職務等級,卻沒有具體職責的博士官。
一入官場升似海;
無論哪朝哪代,權力模型,都必定呈金字塔結構,越往上人越少、權力越集中。
具體到如今漢室,長安朝堂中央如此,地方郡縣如此,儲君的太子宮班底,也同樣如此。
競爭;
無論是在朝中任職,還是在地方爲官,又或是在太子宮,擔任儲君家臣、班底,競爭,都始終是不變的主旋律。
而且太子宮的競爭,並非是在進入太子宮後開始,而是早在進入太子宮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太子舍人,是專屬標籤:太子的‘舍人’;
而在那之前,這些太子舍人,原本都是官員審覈部門:御史中臣,以及皇室供給部門:少府,從在職官員當中的青年才俊當中,一點點篩選出來,所組成的‘舍人’人才庫一員。
這個人才庫,並非只在儲君即將冊封時工作,也不會在儲君確立後停止。
每一年,這個人才庫都會淘汰一批或年紀過大、或犯了錯誤,又或是能力吊車尾,被競爭淘汰的‘舍人’;
然後再補充進一批新涌現出的、能力出衆的青年才俊。
整個人才庫,人數維持在一個穩定的區間,卻維持着健康的流動性。
而在一朝天子駕崩、新君即立之後,原屬於儲君的班底雞犬升天,從太子班底升格爲天子心腹;
這時,太子宮就會迎來一次‘迭代’,數百上千人的舍人人才庫,就會競爭出三十人以內的太子屬官。
無論是否有儲君存在,太子宮都會在這些屬官的支撐下,維持着基礎運轉。
具體到劉榮這裡——無論是平步青雲的汲黯,還是被劉榮逐漸淡忘的鄭當時,都是早在太宗皇帝年間,便已經被納入‘舍人’人才庫,並在太宗皇帝駕崩、先孝景皇帝即立時,從舍人羣體中脫穎而出,得以躋身太子宮的精英羣體。
他們先是和整個漢家的在職官員競爭,最終勝出,成爲‘舍人’;
而後又從千百舍人當中,再度競爭生出,成爲優中選優的‘太子舍人’。
待進入太子宮,成爲儲君班底後,他們,也依舊還要面臨競爭。
比如汲黯,在這個競爭的過程中,始終沒有消失在劉榮的視野當中,便成爲了劉榮毋庸置疑的潛邸心腹,至今都還緊隨劉榮左右;
反觀鄭當時在內的大多數原太子宮屬官,則在這個競爭過程中,悄無聲息的被‘淘汰’,被遺忘。
以至於今日,看到科舉報名報當中的‘鄭當時’三個字,劉榮才終於想起來:自己曾經,似乎可能也許,有過這麼個屬官,卻不知由於什麼原因,居然有好幾年沒見過這個人了……
“鄭當時~”
“鄭當時……”
對於鄭當時這個人,劉榮的印象其實比較深刻。
原因無他;
鄭當時,是劉榮那一屆太子屬官當中,唯一一個以‘地方豪俠’身份,而躋身太子宮的特殊人才。
至於後來,鄭當時沒有得到劉榮重用,甚至於下意識淡忘,也同樣是因爲劉榮本心上,並不怎麼待見這個羣體。
——熱血少年崇拜俠客,確實是青年男性的本能;
但對於劉榮這樣的政治人物而言,遊俠這樣的不穩定因素,真的很難讓人不去厭惡,甚至是本能的疏遠。
如果劉榮是個將軍,並在某場發生在樑、楚一代的戰爭中——比如平滅吳楚之亂時,得到過鄭當時這個‘當地地頭蛇’的幫助,那或許還會對鄭當時生出些許正面印象。
但無論作爲曾經的儲君——尤其還是監國太子,還是作爲如今的大漢天子,劉榮都很難從本心上,喜歡一個‘以武犯禁’,視國法爲無物的俠客。
給太子塞個遊俠出身的俊傑,是漢家歷來的傳統。
準確的說:給儲君塞各行各業出身的各類人士,是漢家培養儲君的一大原則——讓儲君和各種各樣的人相處,以瞭解各類人的秉性。
當年,劉榮也曾抱着對鄭當時這個‘樑楚豪俠’的期待,再三與之促膝長談。
但最終,劉榮不說是大失所望吧,也起碼是三觀盡碎。
作爲朋友,尤其是狐朋狗友,鄭當時這樣的人,總是會讓你心情愉悅。
但劉榮實在是想不明白:這麼一個酒色成性、放蕩不羈,把義氣看得比法律還大的‘黑澀會大哥’,究竟能在治理國家的過程中,充當怎樣的正面角色。
如果沒有今日之事,劉榮或許再也不會想起自己曾經,有過一個遊俠出身的儲君屬臣。
既然看到了——尤其還是在科舉報考名單上看到,劉榮心中,卻也不免生出了一種別樣的情緒波動。
“一場考舉,不過是選四百石起步的小官、佐吏;”
“鄭當時,當真有如此魄力?”
“——從曾經的太子舍人,一下‘墮落’爲四百石的小官……”
“嘖嘖;”
“便先看看吧。”
“若是真能沉下心,做出點成績,成爲一個實幹家……”
一時間,劉榮也不由陷入沉思。
至於鄭當時的考試成績,劉榮卻是半點都沒考慮。
——在當今漢室,單就是‘讀書人’三個字,便已經是百裡挑一級別的人才;
而官員,又是讀書人當中的佼佼者。
官員當中的青年才俊,纔有資格進入朝堂的‘舍人’人才庫;
而鄭當時,是從‘舍人’當中脫穎而出的太子舍人。
這麼一個精英中的精英,人才中的人才,即便是遊俠出身,也絕不可能被一場科舉所難倒。
如果最終,鄭當時真的連三輪考舉都無法通過,那長安朝堂,或許會因劉榮的怒火,而迎來一場政治地震。
——一個連科舉都通不過的廢物,當年居然進了太子宮、成了朕的太子舍人?
敢在儲君的培養問題上動歪心思,簡直big膽!